那红色轻轻晃动着,从椅子上渐渐坐了下来,整个身子落到了地上,手中一只枯萎的莲蓬也被那撑着地的手压折了。
“谁都可以不待见我,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要陆华轩,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喜欢什么……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真正想
要什么……”
季硕彦也不躲那只向他胸膛砸过来的手,将那只剑鞘带着那只手的抓在手心里,英挺的眉落下来,声音也轻柔起来:
“若是不慎哭坏了,可是千金万两、连城明珠都赔不来的。宫中我桓儿是最特别的一个,总是得要多留一些神才行。”
——
疏影进梨园大门,自己从前常常坐的座位已经让人占了去。随意挑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来,杜少卿便挨着疏影落了座。
“……潘三还在后台里,这一出完了之后便会出来,到时候你与他说就好。”杜少卿贴近疏影说。
疏影点点头,他身前攒动的人头已是将那戏台挡了个结结实实:“你家里可是答应了你与潘三?”
杜少卿叹了口气,老成的模样与他素日里的纨绔模样有些分生:“我这年也虚了二十四了,家中诸位哥哥迟的也是二十
岁成家,早的二哥是十六便与二嫂拜了堂,爷爷不说,那上门来的人踏破了门坎子,都巴望着我了。”
几个叫好的官家子弟见了疏影和杜少卿,来应和过招呼之后,让开的一条路子,将戏台上窜了角色扮花旦的潘三露了出
来,那妙目往了疏影身边的杜少卿睱了一眼,眼神里是台上藏不住的含情。这一切都让疏影看在眼中。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毕竟人这年岁也是担待不了的。借着如今有一天是一天,与潘三好好呆过去,给日后
留个想头,也不枉自己活着曾痴心过一场……你看,我家三儿扮了女装,更是霎有风韵。”
疏影低了头来,把弄着手中早晨起来让呶呶给拔了去的几根白色的发来,默了默顿悟一般的抬头一笑,往那杜少卿脑后
猛拍了一拍:“你小子这年来不见,越发老气横秋起来。”
两人在台下嬉闹了一阵,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两个青葱小少爷,笑着竟也能将眼中笑出几点湿润来。也许是太久没有如
此嬉闹过,怎么一笑像是抽到了心底一根藏起的经络来。但是两人都明白的是,那从前的无忌无肆与不羁的跋扈,却也
再不能回来了。
一曲终了,潘三也不顾卸妆,从台上跳下来,站到杜少卿身前。目光流转,疏影看着也羡慕不已。
半晌之后,两人才想起旁边坐着的疏影来。潘三咳了两声,杜少卿才不舍的放开手来。
潘三问,“可是就是陆公子要求事?”
杜少卿看着疏影坐下来,疏影点点头。
“三儿,我朋友在山北是个廊子的主人,廊子里也兴你们的戏,向与你问问。”杜少卿解释说。
潘三看看杜少卿,对疏影说,“公子只管问便是。少卿朋友的事,便也是我潘三的事。”
疏影心中一面感激着潘三如此仗义,一面也看出潘三对杜少卿也算是尽了心,不同他从前所想,“一年之前在邸花别苑
有幸听得潘公子所作一曲,心中羡慕。二十日之后山北盛宴,想借潘三公子那曲子一用……”
潘三倒也十分爽快:“如此,请陆公子与我到后堂来,我将那曲子给陆公子过目,只是不知,公子问的是那曲?”
“君不老。”
疏影接过那帖子,在一侧的戏台横木上坐下来,一页页翻了翻。
“这戏,故事陈,也并没有多少新鲜地方。”
潘三拉过一只滕几,在疏影面对着坐下来。谢了妆的潘三,少了几分女子妩媚,多了几分男子刚柔。
“想不耽搁公子时候,潘三便将这戏给公子粗略讲过,”潘三翻起用纸浆糊好的第一页,用那如葱管的手指着一行字:
“戏中的柳眉生是赶考书生,那年会试路遇大雨狂作,恰逢在深林中,被那秦络红之母所救。当年秦络红也不过七八岁
,柳眉生为答母女恩情,以七年为期,七年之后,柳眉生定以当科状元之名,来迎娶秦络红过门。哪知十年已过,却迟
迟没有等来柳眉生。那时秦络红之母已死,秦络红以为柳眉生将此情已忘,便委身于青楼作戏女子,与班主说好,保全
全身,定不做那下作之事。然而那时秦络红已是天姿国色,觊觎之人不少。秦络红之容,觊觎的达官贵人,自然不在话
下。秦络红作戏子,日日所赚,尚且不够维系戏院花销,班主便起了歹心,一日逼迫秦络红单独为那京城高官唱一曲,
便在当夜,被那高官高价收买,占了身体。
“秦络红伤心欲绝,第二日独自来了淮河,正欲跳河,却被一人所救。醒来之后,所见竟是违约的柳眉生,十年过去,
柳眉生模样却没有一丝变化。又爱又恨,秦络红一见却不能说出话来,只有问他如何才来。
“原来那年赶考,高中的柳眉生回乡途中被人陷害早已死去。在地府十年,听闻络红被人侮辱,欲自轻生,柳眉生便跪
求阎罗爷,给予他三日的生机。救下络红,三日之期,与络红续那七年之约,两人之愿,便在阎罗爷的三日开恩中,得
了圆满。”
潘三翻想最后一张,指着末尾那几行络红的唱句:采香行至蹙连签,拾得孤月,何恨不能言。于君竟成天涯两隔,只愿
君在黄泉,君安好?道一声,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
“戏的戏心便是在此处:柳眉生也曾想过,要逃过阎罗小鬼收罗,哪怕冒着永世不得超生的险机,想要与络红厮守天涯
,却被络红以死逼回地府。络红也并非不想与柳眉生相厮守,只是人鬼殊途,与其终老留的遗憾,不如便将这缘分断在
这处,于柳眉生,于自己,都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心中有盼想,有所念,即便不能在一起,却也有希望:即使两地相隔
,只要你好,我便心足。”
疏影将颤颤的双手指上那几行字,念了出来:“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
潘三郎停了停往下指的双手,对疏影说,“世间之事,便是神仙也不能做到事事圆满。只有那天长地久,却可以做到的
。便是在死后,那份留在心底珍藏的真爱,却不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抑或是时光,可以摧毁的。”
疏影再次抬头来,“盗取了潘公子手笔,疏影深感愧疚。只是爱潘公子这戏至深,所以……公子此番非但没有丝毫保留
,还倾心为疏影讲戏,此番恩情,疏影不该如何为报。”
“大凡来看戏之人,看得都是大完满结局,以图个戏后回府心中舒坦,我这戏却是不讨好的,看的人不多,独得公子抬
爱,潘三心中甚是欣慰……看得出公子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潘三能将这戏交与陆少爷,便是得了三生之幸,哪里还需藏
匿着?”
潘三郎合起那戏谱来,递到疏影手中,“只愿陆少爷之意,所念之人能明白。”
明明对着疏影的双目,深意无限。
潘三郎和杜少卿将疏影送出梨园来,知道疏影赶了急,两人也不多作留。
一路让轿夫如踩风火轮一般回了陆府,疏影即刻到陆府后苑让人誊写了三十份,也草拟了一份大致须知,交给那月转廊
来的驿使,吩咐驿使快马加鞭回月转廊交给关茗,切切不得有误,疏影自己留了一份起来。
安排好一切之后,走到自己的别苑外,还未喘过气,一位小厮便急冲冲的跑了进来,拉住疏影开门的手。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啦……今儿少爷出门的当口,几位官爷来,将心姑娘和那个叫呶呶的小姑娘带走了……说是那五
十三条人命的疑犯,给抓到刑部大牢里面去了,走的时候,说是皇上要少爷您过去一趟……”
五八.天牢
坐在刑部牢门外阶梯上,几个官兵将疏影拦在外面,说是皇上稍时便过来,没有皇令或是刑部尚书大人的令,是不得开
牢门的。
疏影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有些发白。今天并没有吃多少东西,早晨起来被呶呶烧了肩膀,便不顾吃东西出找大夫包扎过
,随后找了杜少卿去梨园,再又奔回陆府来誊写三十份戏份,让驿使送去月转廊。
然而这一切结束之后,却被告知罗衣和呶呶被季硕彦指认成那五十三条人命的承担人。
季硕彦的目的绝对不是这个。
疏影的手有些发抖,却使不出力气来。
紧紧的抱了膝盖,疏影往前看了看,远远过来一个黑色小点,原本以为是季硕彦,近了来见那身影比季硕彦轻盈许多,
也瘦弱矮小许多。
原来是陆华轩,疏影静静看着她。
“影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我听皇帝小儿说……”
一瞬间疏影觉得那个明朗的容颜可恨无比,疏影不说话,一直以那个神情定定的看着陆华轩的眼睛,直到看得那个明亮
的双瞳里的锐气被他自己的目光削得所剩无几。
“陆华轩……你可是满意了。”
那夜罗衣和呶呶被困,遇上行宫之人将她们接如行宫中住一夜,季硕彦怎么会不知?定是陆华轩一手安排好了的。若不
是陆华轩在季硕彦耳边鼓动,季硕彦怎么会想到罗衣和呶呶头上?疏影原本以为陆华轩只是不喜欢罗衣和呶呶,本质却
是善良不坏的。
“不是我……”那明朗的神情一瞬间如同遭了天阴一般黯淡下来,陆华轩仰仰头,说, “好,是,就是我说的,我告
诉季硕彦,是罗衣和呶呶杀了那五十三人,一切都是陆华轩所作的,陆华轩满意得很。我有的别人也有,我没有的别人
也有,进了大狱,也就羡慕不着我了。陆华轩是多么阴险的一个人?”
“那夜她们在你行宫中,你明明知道不是她们——进了大狱,别人有的,照样还是有。你没有的,也不会有。”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不大,落到身上不觉得湿冷。一时间两个人,一站一坐,都将脸转开,不再说话。
直到身后十几位狱卒一声“皇上万岁”,打破了岑寂。
除开眼神越发多了几丝沉静与洞悉力,季硕彦并没有多大变化。
那身随意的鹅黄色衣袍将他衬得越发清朗。
出乎疏影意料的是,季硕彦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笑来,不似从前那夜让疏影有些毛骨悚然,今日的笑,却是温和无比。
“桓儿,你怎么来了?我与疏影有事叙事,你先在这外面,找个暖和地方坐下来……”将陆华轩交给一位狱卒,季硕彦
便转过头来,幽雅的摊开右手,“陆公子,请。”
疏影略略施了礼数,与他想请之后,便与他同进了大牢。
牢中与他想象中相似:若是要爬墙,这高度便是人体力的极限高度。里里外外跨了数十道门,门门都有两位兵官把守,
便是那“一夫当关”在此也用了数十次。
“这牢墙是坚硬而光滑的焕白石打制,没有分割过,所以不易毁坏。”进了十道门,季硕彦拿手中折扇敲敲自己和疏影
中间那块墙壁,低沉的声音可以听出这墙壁材料十分瓷实。
进了最后一道门,季硕彦又问疏影,“方才你数过没?光是这牢墙,里十层,外还有十层,层顶互封锁了天顶。”
跟在季硕彦身后,里牢的空气并不是十分畅通,显得有些许闷热。听着他如此介绍着这大牢,疏影十分不解,便打断了
他:“皇上,今日之事,想来是为那五十三条人命和疏影师父与妹妹之事而来,不知她们二人在何处?”
季硕彦并不接话,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看疏影:“你说这地方,除了神怪,谁可以逃出去?”
疏影张了张嘴,摇摇头。
季硕彦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间狭小的牢门前。三层极为坚固的牢门,铁锁链挂在门墙上,地上没有稻草,坚硬的角
落里也没有床。
“这间牢房,若是容下一名男子,便是让他站也不得,坐也不得。被这锁链拷在牢中,躬身等死,比那死还要痛苦三分
。”
疏影看了眼那牢房,回答说,“大小也却是恰到好处,若是站起来不够身子高,坐下来不够宽。锁链带刺,稍稍姿势不
正确便会划得遍体鳞伤。如此酷刑,却是头一次看见。”
身前高大的男子突然轻轻笑了一声,“两年之前,我便是被自己亲生父兄,已故先皇,赐刑关在这牢房中。”
疏影抬头来,看着季硕彦的眼神中写满不思议。
“你定不会忘了那夜的‘太后瞌世’罢?那夜太后之死,是父兄等待了许久的。自小父皇重视我,当年临终遗嘱上所立
新帝也是我的名字,然而却让父兄篡改了名姓,自己登了基,我对王位并没有他言,一退再退,退到了祈知来做个小王
爷来,却依旧是他眼中最大的铆钉。早早便想将我除去,碍着太后之面,才得以保全性命。”
“自己的亲生母亲,眼看着她停止了呼吸,假装十分伤痛,心中却是欣喜无比。直到母后临死想要见我最后一面,父兄
嘴里让宫人来找我,却迟迟不动,直到母后止了呼吸,才派了人马来祈知。”
“我自然知道那日去了皇宫等我的是什么,被关在这大狱中,被冠以了‘勾结外党’的叛国大罪,锁在这牢中。”
疏影在看了那狭小的一间牢室,无法想象那天夜里季硕彦面对的是怎么样的苦难,不由得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
“临刑前夜父兄来这牢中见我,说是为尽兄弟情分,讲了许多话,都是将给天下人听的。知道他讲后第二日,全天下都
会赞赏他为皇帝是如何不徇私情,却又如何念及兄弟情分。我告诉他,‘三年前我坐的这个位置,是被父皇处死的枢密
使。三年前你为一己私利与外藩勾结,枢密使念你恩情,便将你那些罪过尽数担了下来。枢密使满门抄斩,如今你却将
那些话全全对着这间天牢说了一遍,是说给当年枢密使听,还是将给你自己听?’”
宫廷狼烟,勾心算计,便是兄弟之间也不能所免。疏影不由得感叹,皇室确确不是个好地方。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在他走后我会从这牢中出来。然而他也想不到的是,他会喝下自己亲自调制给自己亲弟弟的毒酒
。世事无常,便是这个帝位,也是他亲手败在自己手里,也是他自己亲手将这个位置,交给了他最不想给的人。若是没
有如此算计,如今掌握天下的,依旧是他。我不会与他争。”
疏影倒吸了口气。
为犯事皇室送行,若是毒酒赐刑,应是皇上与犯人一人一杯,皇上是饯行,而犯人是送行毒酒。气急的皇上,拿了酒,
却是被季硕彦换下的毒酒。唯一皇脉季硕彦,自然被人捧上去,只需稍稍对罪状作了修改,所有罪过,便一笔勾销。
记得陆华轩曾说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季硕彦,如水般美艳,如鱼般机敏。懂得功成身退,在官场上游刃如鱼
得水,确确是贴切无比。
正值疏影对着那天牢出神的当口,季硕彦却转身来低了头来,将脸附在疏影耳边,轻柔无比的说了一句:
“疏影,为我五十三条百姓性命……是否也该将你关入这天字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