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的回答,克劳狄已抬脚向寝宫后屋的浴池走去。提摩西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背影慢慢远离,狐疑的视线一路下滑,蓦然在白色袍底发现几点突兀的痕迹。
那是?……
引入天然温泉水的室内浴池,地面由白理石砌成,冒着热气的圆形浴池中,克劳狄背靠石壁坐在池边矮阶上,闭目养神。
万幸水温不算太高,否则痛处难熬。
虽然已没初时那么痛了,但还是很不舒服,即使坐在这里不动,仍始终觉得有什么残留在身体里。
该好好清理一下吧。
他睁开眼,却见提摩西正站在浴池另一边,并在宽衣解带。
他皱眉:「怎么还不睡?」
提摩西呵呵一笑,身上的衣物已被脱净,哧通一声跳进水,转眼便游到克劳狄面前。
「大人,我来帮你。」他憨笑着说。
「帮我?」克劳狄不由一愣,竟震惊地看到提摩西伸手向他腿间探去。
「提摩西!」克劳狄拽住他的手肘甩到一旁,不悦道,「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啊。」提摩西眨眨眼,「大人,让我帮你吧。」
又是一句『我帮你』令克劳狄惊异更甚:「帮我什么?」
提摩西大张的眼帘缓缓垂下,小心地低声答道:「那些东西,应该弄干净,留在里面感觉很不好。」
克劳狄彻底怔住。这才想起,提摩西少时曾多次遭遇凌辱,想来,对于善后也富有经验。
克劳狄没再作声。对这种事,自己的确不知该如何下手。
见他已不再排拒,提摩西才再次伸出小手。
「大人,把脚分开一点好吗?」
「……」
「这样子痛不痛?」
「……不。」
「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象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
「……嗯。」
终于大功告成,提摩西长呼一口气,自觉地侧身坐在了克劳狄腿上,抹着满头大汗安心地说:「已经好了。不过你有一点点流血,可能会多痛几天。这几天不要再受伤,否则痊愈起来又要多费时间。」
……这种伤,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吧?
对于他的帮忙,克劳狄不得不感激,柔声问:「过敏的地方难受吗?」
「还好啦,就是挺难看的。」提摩西羞赧地笑笑,「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对不对?」
「一点也不丑。」克劳狄微笑,捏了捏他小巧的鼻尖。
提摩西傻笑两声,突然抿抿嘴,犹豫地问:「大人,你……你这样,是伊瓦大人造成的吗?」
克劳狄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慢慢消殒。
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他也不想回答。
见他默认,提摩西一下子紧张起来,抱住他的臂膀急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克劳狄依旧无以应答。
他们两人错综复杂的关系纠葛,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就算说了,提摩西也未必能懂。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太能弄得懂。
何况事到如今,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原本牵在两人间唯一的一根线,就在刚才,已被他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到此为止。
他的沉默令提摩西更是焦急:「到底怎么了嘛?伊瓦大人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居然害你出血……」
克劳狄白眼一翻,懊恼地扶住额头:「别说了。」
提摩西立即乖乖噤口,然而没维持一会,他又有迷惑。
「原来你和伊瓦大人的关系是这样啊,怎么我之前都没发现呢?难怪你不肯碰我,嘿嘿,是不是怕伊瓦大人生气啊?」提摩西用肘弯撞撞他胸口,有意暧昧地压低嗓音。
克劳狄脸色骤沉:「别乱说话。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提摩西一脸不信,「你们不是明明……」
「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克劳狄感到一阵烦躁,不耐轻斥。
「哦,不问不问。」提摩西吐吐舌头,机灵地转移了话题,只是依然和文森特扯不开关系,「不过啊,伊瓦大人真是很棒的人喔。长得那么好看,又有本事,什么都会,厉害的不得了!」
他一连串的赞不绝口,令克劳狄原就阴沉的心情愈加阴沉,紧抿薄唇一字不发,只等他发完这一轮话后快快赶他上床。
提摩西一头热地说着,渐渐地,他敏感察觉出克劳狄的不对劲,闷声问:「你讨厌伊瓦大人吗?」
克劳狄一怔,违心地牵出一抹浅笑:「怎么这么说?」
然而随着他的笑,提摩西的脸色却越发沉重,郁郁道:「大人为什么哭?」
「哭?」克劳狄倍感惊讶地看着他。
提摩西点头,一字一字地说:「有一种哭,在哭的时候,嘴角就会像这样,往上。」
克劳狄真的怔住。嘴角往上,不就是笑吗?……
「我就知道,你和伊瓦大人不是那么简单对不对?」提摩西眼中覆上一层浓厚的阴影,「如果他真的有心和你……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他绝不会把你弄伤。」
蓝得似冰的瞳眸渐渐变了色,深邃似海。
「他伤了你的心吗?所以你才哭……」
「我没有。」克劳狄坚决否认。
「你有。」提摩西认真反驳,思索片刻,又幽幽道,「我能感觉到。从小我就在贵族家做工,有很多人都很凶,一个不高兴就会处死下面的人,所以我必须学会从他们脸上判断他们的心情。如果我不小心一点,下一个死掉的可能就是我。」
「提摩西……」
「我学到那种哭的方式,也是在一个贵族家里。那个贵族有一个女儿,叫芬。芬长得不漂亮,但很温柔,一点也没有小姐脾气,对每个下人都很好。尤其对保尔特别好。保尔比我大十岁,是个勤劳又善良的大哥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俩相爱了。」
「……」
「再后来,芬的父亲把她许了一个贵族家的儿子。芬不肯,她对老爷说要嫁只嫁保尔一个人。老爷没再逼她。过了三天,一帮家丁冲到保尔房里,在他床下搜出了很多珠宝。他们说,他是个小偷。然后他们就执行家法,把他活活打死……骗人的,保尔那么老实,才不可能作贼!」
提摩西脸上浮现愤慨,但随即,又转换成另一种奇特的神情。
「芬从亲戚家回来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什么也没说,答应了老爷给她定下的婚约,一周后举行婚礼。后来的七天里,她每天都在笑,不停的笑。那时我看她那么笑,我很生气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到了婚礼当天,她还是一直笑,我就开始觉得奇怪,她总是这样笑不累吗?第二天早上,别人告诉我,芬在新房里自杀了,整张新床被血流满。」
因回忆而散乱的视线逐渐收拢,注视着面前的克劳狄。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芬一直在哭,为保尔哭,为她自己哭。她笑了多久,就哭了多久。」
克劳狄静静回视着他。在如此透明的目光下,几乎产生一种无法遁形的错觉。仿佛自然反应般地,又牵起了嘴角,淡淡道:「很阴暗的故事。」
看到他的回应,提摩西痛心低喊:「为什么你也在哭?为什么你和伊瓦大人都要哭?」
克劳狄猛地一愣:「你说什么?」
提摩西一句一歇抽噎着答:「以前伊瓦大人就很少笑,现在也是。尤其最近只要我提到你,他的样子就变得很可怕,让我不敢再讲话。可偶尔,他却会笑,虽然笑的很淡,但确实是在笑……」他顿了顿,摇摇头,「不,不是笑,是哭。」
那个人……?不敢相信,不能相信……
「你想太多了。」克劳狄按按他的肩。
提摩西苦笑:「我也希望是。大人,我真的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在回罗马之前你们还好好的,为什么一回罗马,想做的事做完了,可你们两个就变了?」
克劳狄只能回以缄默。难道要告诉他,那是因为两人间的交易终止了吗?
「大人。」大颗大颗的泪珠猝然滚落,掉入水中,「我最怕看到你们难过,你们明明都那么厉害,为什么要难过?你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陪在伊瓦大人身边,会让他快乐起来吗?」
「我……」面对他含泪的指责,克劳狄无言以对。
眼泪像洪水决堤越来越凶,提摩西扑进他怀中哀求道:「大人,你不要离开他好不好?」
「提摩西……」
「很多话我都不敢对他讲,我只能求你,不要离开他,求求你答应我……」
克劳狄心底长叹,悠悠地答:「好,我答应你。」
「真的?」提摩西满怀期待地抬头,小脸上依然泪珠闪烁。
「……嗯。」
终于知道,原来说谎是如此令人难受的事。但是此情此景,他只能编织这样一个善意的谎言。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能安抚这个善良的,一心为他们着想的少年。
提摩西终于破涕为笑。他毕竟还小,刻意深埋进心底的痛苦挣扎,他发觉不了。
他盯着那双沉静的蓝眸,认真说道:「大人,以后如果要哭,不要再像刚才那样了,好吗?那样很辛苦,比真正哭出来还要难过。」
这一次,克劳狄没有笑,轻轻点头。
浓浓的夜色,寂静,沉重。月亮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泪光,不再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