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在周边幢幢威严建筑的见证之下。
而如今,广场正中央,一根烧成焦黑的木桩孤单竖立,四周地面残留木炭碎屑,空气里飘着刺鼻的焦糊气味。
广场四周,罗马城内大部分教徒们面向木桩跪成圆圈。尽管悲痛,却无人敢哭出声响,因为此刻,于昨夜将主教悄无声息处死的恺撒正端坐马上,身后领着一队武装骑兵,缓缓从广场另一头行来。
经过克劳狄及元老们乘坐的马车时,他暂时停下对他们微微颔首后,继续向广场中央而去。
两位君王的目光,始终不曾交会。
恺撒驾马向前,最终在烧焦的木桩前停住。他扬起手,正色宣告:
「我接到来自尼科米底亚的通报,两个月前,本应由罗马运往尼科米底亚的粮船迟迟未能运达。他们的调查结果就是,有人使用巫术拘住南风,使粮船因等待风停而无法起航。在罗马城中,唯一能有此能力的人只有布兰德主教。昨夜我亲临审问,主教对此罪行无以否认,最终决定以殉教的方式作为对其巨大罪行的忏悔。」
四下喧哗声顿起,有不可思议,有惊惶失措,还有其它种种。恺撒的目光骤然一慑,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现在主教的遗体已由圣职人员抬走下葬。此处作为主教殉教之所,允许诸位教徒在此哀悼三日。三日后,只能在主教坟前祭拜,不要再于此停留,妨碍人民日常生活作息。」
他停下说话,深沉视线在人群中环视一圈,冷冷道:「明白了吗?」
片刻死寂后,教徒们纷纷匍匐在地,以示遵从。
真也好,假也罢,他们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证据。而面对态度如此冷酷的恺撒,他们只有服从。
殉教者,不需再无故增多。
恺撒颔首,随即勒马徐步离开。
再一次的,与另一位君王擦身而过。
※ ※ ※ ※
同日,关于主教殉教的通告发布,举国教会哗然。纵然存在诸多疑虑,然而在恺撒的铁腕以及无从质疑的证词之下,无人敢站出来辩解半句。
多日后的晚间,皇殿正堂上的长椅中,克劳狄低头仔细审阅由艾伦递交上来的调查结果,脸色越发凝重。
粮船事件,居然证据确凿。由于持续不断的南风,粮船迟迟未能起航。只是这是否真是布兰德主教所为,却不得而知。
恺撒既然敢下此毒手,必然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尼科米底亚那边的答复,同样与他的口谕如出一辙。
巫术。
何其可笑?
虽然克劳狄从不钻研神学术类,但从小在周围环境的耳熏目染下,他也知道巫术并非单凭一人薄力就能达成,只有极少数人,在极其特殊的修习下才有可能成功。否则若人人擅长,人民生活不知将乱成什么样。
何况如果布兰德真有这般本事,又怎会惨死在凡人手下?即使忏悔,又何必如此低调?为何不发布宣告以示悔意,然后等待元老院法庭的公开审判?
所有的一切,终归只掌握在恺撒一人手中。
殿下,瑞恩与艾伦同样一脸沉重。
虽然宫廷与教会素无瓜葛,只是那样处死一个极有名望的主教,未免太过狂妄,也太过残忍。
艾伦走到克劳狄身侧,关切地按住他的肩膀:「你打算怎么做?」
从小一起长大,自认对他的了解已不算少,却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神情。晦涩的双眸中,弥漫着无法遮掩的苍凉,显得心灰意冷。
为什么那个人的所作所为,能令向来处事淡然的好友情绪失控至此?难道他所用心的程度,已不仅止是喜欢而已了吗?
瑞恩也上前,一贯嬉皮的笑脸也已收起,迟疑地说:「没办法吧?文森特一看就是那种不会留纰漏让别人搜寻的角色,况且就算知道是他造假,人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只为这件事而把他推下恺撒的位置。」
「大概,只能这样不了了之吧。」艾伦叹息。
克劳狄静默半晌,突然抬头看向瑞恩:「你之前提起的哥特人入侵的事怎样了?」
瑞恩愕然一怔:「啊……现在的敌人主要还是以日耳曼人和萨尔马提亚人为主,而哥特人始终在尤克逊海北岸附近徘徊,因此暂时还不必、也不能费太多精力用于打击他们。」
「是吗?」克劳狄点头,「我知道了。时间已经不早,你们都回去吧。」
「可……」
「不要担心我。」克劳狄笑笑,沉静平和,「恺撒那边,以后我会多注意。」
瑞恩动了动嘴,最终在艾伦的眼神暗示下噤声,先行告辞。他走后,克劳狄再也忍不住流露出浓浓疲态,托住了犹如灌铅的沉重头颅。
艾伦柔声劝道:「你也早点休息,每天都有那么多事处理很辛苦吧?我送你回寝宫。」
克劳狄没有应声,无心拒绝,也无力拒绝。艾伦一路陪他回到卧室,门外四位侍女立即跟进房中准备伺候皇帝安歇。
「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艾伦对她们笑着挥手,几位侍女面面相觑,随即从命。她们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将房门合紧。
侍女们离开后,克劳狄倒进床中,轻声说:「你也回去吧。明早还要去军营,早点休息比较好。」
艾伦无谓耸肩:「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他脱下短靴躺上床,注视着克劳狄双目紧闭的侧脸,英气依然,却神采不再。
只为了一个人就把自己辛苦成这样,值得吗?
艾伦为他心疼,悠悠道:「我们很久没躺在一块聊天了。还记得吗?以前我们一起领兵出战,闲暇时就并排躺在草上,对着天空发呆。」他的目光中闪烁怀念,「那时在战场上,从没有任何事能让你烦恼。只要拿起剑,你永远都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克劳狄蓦地一怔。
那样的时光,那种骑在马上乘风杀敌的美好感觉,怎会不怀念?
他慢慢回想,唇边也逐渐浮上一丝浅淡的笑意。
……只要你一拿起剑,就会恢复成无人能敌的帝国之刃……
(谁在说话?!)
双眼猛地撑开,映入眼帘只有屋顶彩绘。然后,缓缓浮现出一张傲然无双的脸庞,坚信地对他这么说。
……只要你一拿起剑,就会恢复成无人能敌的帝国之刃……
(胸口,又开始痛了——)
他紧紧拧眉,呼吸也不觉变得粗重。
艾伦一见他骤然变了脸色,连忙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克劳狄摇头,再次阖紧双目,眼前的幻象也就看不到了。
可是脑海中的残响为何迟迟挥散不去?……
「克劳狄,其实我一直希望,你能遇见一个能让你不顾一切去喜欢的人。」艾伦突然说。
克劳狄迷惑地朝他看去:「为什么?」
「你活得太辛苦了,在你心里始终存在一个别人踏不进的暗阁。」艾伦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随着说话,那双湛蓝的眼眸中渐次爬上难以察觉的阴影。
「你有难处从不会对别人提,即使对我也一样。只是我了解你,能猜到你的想法,所以每次都是我主动问你,你才对我坦白。」艾伦的眉宇间泛起沉痛,凝重地说,「从你背后那道疤形成时起,你变得再也不想求助别人,怕无意中又会连累大家。你一直都在内疚,你甚至觉得你已经丧失了喜欢他人的资格,对吗?」
「……」克劳狄无言以对。
很多事,他自己都不曾认真想过,只是觉得这样就好。
每个人互不干涉,不牵连别人,也就不会亏欠。那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罪恶感,这辈子尝过一次就够了。
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是比较好吗?无论何事都以客观的态度对待。既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不被伤害……
「但这样不对。」艾伦用力握起他的手,目光中闪现严厉,「想一想你用双手代替死去的人们为帝国挽回了多少,成就了多少。他们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也会为你欣慰。没有人怪你,为什么你要一直自己怪罪自己?为什么不肯让别人靠你太近?你这样不让别人触及你的内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种伤害。」
克劳狄不由得吃了一惊:「你说……我?」
「对。因为不想伤及身边的人,你拥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真实。你乐于接受并且回赠别人的善意,但是当人太靠近你,你的真实又会将对方隔远。也许你是无意的,但越是无意,越是容易伤到别人。」
(是吗?在那其中,也包括你吗?)
「对不起……」
「不必对我抱歉。我了解你,所以不会怪你。」艾伦伸出手抱住了他。他的身躯伟岸宽广,但他的心却始终缩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不肯抬头。
「我一直都在祈祷,有个人出现在你面前,让你能够敞开心扉,再也不必掩饰自我。我才要抱歉,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一直在等……」
「艾伦。」我的好友……
「我几乎以为我等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以为已经在你身边看到他了。结果却发现他只会撕裂你的伤口,再在上面洒盐。你知道吗?我本想以你好朋友的身份接受他,可现在,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艾伦?」
「但我下不了手。我不想眼睁睁看你这样消沉下去,可是如果他死了,我怕你会再也振作不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好象如果他没有了,你也会跟着他一起消失。」
「……不要说了。」
「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
——我是不想失去你,你能明白吗?……
(不!不要再说了!)
情绪乍然失控,蓦地一把将身边人搂紧,粗暴的手扣住了对方下颚,然后,更加粗暴的吻报复般落下。
报复……谁?
(不一样。虽然说着同样的话,但是传达到唇上的触感,完完全全不一样……)
恍然惊醒,他连忙松开被毫无防备强压身下的人。
「抱歉,」他诚恳致歉,「艾伦,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很抱歉。」
自错愕中回过神,艾伦略有尴尬地轻咳两声,随即摇头:「别道歉,是我不该提起让你不开心的事。」拍拍他的胸口,艾伦温柔地笑着,「我知道,你是太累了。睡吧,我相信一切总会变好的。」
「……嗯。」克劳狄感激地看着他,勾起嘴角想回以一个微笑。但他的牵强,心细如艾伦又怎可能感觉不到?
手臂穿过他的腰将他抱紧,艾伦小声说:「让我陪你好吗?就今晚。」
「……好。」
艾伦释然一笑,倾身,吻上他的发际:「晚安,老友。」
「晚安。」
风的悲泣已在不知何时渐渐停息。也许真正伤到深处,是流不出眼泪的。
……
第二日一早,侍女们早早来到殿前等待伺候主子起床更衣。
即日起,皇帝与『帝国之刃』同床共枕一夜的传闻,在宫廷中不胫而走。而这传到两位当事人耳里,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交易终结
不知从何时起,克劳狄开始失眠,夜夜难以安睡,于是渐渐喜欢上了深夜在花园里散步。
争奇斗艳的花草们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每次一看见这些花草,说不上原因,很多在脑中徘徊的凌乱思绪就可以暂时忘记。
殉教一案后已经又过了多少天?每天国事繁忙,片刻不得清闲,难得空闲时就觉得大脑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夕。所以,还是忙碌些比较好。
散步时克劳狄不喜有人跟随,总会把侍女护卫们全体挥退,身处在自然万物的景象之中,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知道穿过这道回廊转几个弯就会到达恺撒殿,所以每次都停在中央不再前行。
其实由于公事原因,每天两人还是必不可少需要见面、议事,但也仅止于此,大殿之下从不多交谈。
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围墙隔在两人之间,即使偶尔视线相会,却无法交流。但他们仍都是那么冷静,无波无澜。至少表面上看是的。
又是一个深夜,克劳狄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无法入眠。于是他再次爬起床,身着亵衣,搭上披风,来到了花园中。
今夜月亮圆得诡异,好象一只眼睛睁得大大地俯视着他。
他突然想起了雷克斯。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位鹰朋友,它虽然属于文森特,但它生于大自然长于大自然,天性自由,除了主人召唤它的时候,都孑然在四处翱翔。
或许不论它到何处,它的灵魂都会一直附在主人从不取下的眼罩之上。那只白色猎鹰,犀利的目光,凶暴的气质,与雷克斯是那么相象。
有些鬼使神差地,克劳狄今晚散步的范围微微过了界,脚下停留的地方能远远望见恺撒殿。
门口侍女们尽忠职守,恺撒卧室中的明亮烛光透过窗户隐约射出来。
(他还没睡吗?难道……他也失眠?)
克劳狄突然笑了,因为发觉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至极。那个无所不能为,从不对任何事挂心的男人,怎可能会与他一样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
但是他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始终牢牢盯住恺撒殿方向,挪不开眼。忽然希望石墙变成透明,便可以看到墙里的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一闪。
他看到有抹瘦小的身影来到恺撒殿门口,与门外的人交谈几句,然后推门进房。再过一会,门外人们都被遣散。偌大的恺撒殿范围,只剩下了房里的两人。
那个人影,是提摩西。
他这么晚来找文森特会有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外人挥退如此隐秘?
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提摩西对自己提出的请求,莫非这固执的少年还未死心,想让文森特对他……
胸口轰地一热,像有把火在烧。
此时理智已起不了任何作用,克劳狄抬脚便向恺撒殿迈去,大步来到卧室门口,用力推开房门。燃着怒火的视线在房中搜寻,停滞片刻,随即燃得更旺。
房间中央的圆桌前,文森特同样仅着亵衣坐在椅中。而提摩西,上身赤裸,背朝着文森特坐在他腿上。
一见克劳狄突然出现,两人均同时一怔。
克劳狄剑眉紧蹙,几步跨进房中,将提摩西从文森特腿上扯起藏在了身后。凌厉的目光瞪住已然收起怔愕表情的文森特,他愤极地咬着牙:「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
面对他的质问,文森特不惊不愠,单手撑在桌面托住下颚:「你在说什么?」
「何必装傻!你连禽兽都不如吗?」
文森特眉尖猛地一跳,冰冷的眼神越发冰冷:「请你把话说清楚。我做了什么?」
他的反问令克劳狄几乎气结,突然身后的小手拽住他亵衣下摆轻扯。扭头看去,提摩西仰着脸小声说:「大人,你误会了。」他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克劳狄一愣:「误会?」
「是啊。我哪敢对伊瓦大人提那样的要求呢?我来找他是因为我的身体……」
「身体?你怎么了?」
「我……」提摩西低下了头,表情越发地不好意思起来。
「过敏。」这时,文森特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因为全身长满红疹,白天羞于出门,所以半夜来找我给他查看。」
「过敏?」克劳狄真的呆住,连忙把提摩西扯到桌边借着烛光细看,这才发现他全身甚至包括脸上,都遍布着黄豆大小的红色疱疹。
「怎么会这样?」他惊异地问。
「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文森特淡淡道,从桌上的纸莎草纸中抽了一张,飞快写下一些东西,然后塞进提摩西手里,「拿去。明早带着这个到药房取药。」
提摩西连忙接过,憨笑道:「谢谢伊瓦大人。」
文森特冷哼,懒得答复。
他们一说一答,一旁的克劳狄却如坠入五里雾中。
他从不知道文森特居然还懂得医术,这这这……
提摩西穿好衣服,对两人鞠躬道别,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克劳狄将他喊住,「已经这么晚了,你还要赶回将军殿吗?今晚你到我房间去吧。」
提摩西怔了一下,随即欣喜应道:「是!」
「你先过去,我晚点会回去。」克劳狄又说。
提摩西点头,嘿嘿一笑后奔了出门,出门后还体贴地将房门合紧,才蹦蹦跳跳朝着皇帝寝宫去了。
于是偌大房中,又只剩下了两人。
对他的停留,文森特微感意外,却讥讽地问:「还有其它事吗?禽兽的房里呆久了,不怕把你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