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狄皱眉:「的确可能稍迟了点。但是对我坦呈布公,也是你身为恺撒不得不尽的义务。」
「是吗?」文森特深沉地笑了笑,「我却记得帝国任何一项制度上,都没有记录这样一个规定。」
克劳狄脸色微变:「你就是不肯告诉我?」
「怎么对我的事情这么在意起来?或者,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关心我?」文森特的语气讥讽,显然口中问的和实际所想的是两码事。
这阴阳怪气的态度令克劳狄更感抵触,口气也不自觉加重:「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是不是故意弄得这么神秘,让人民以为突然出现在罗马的你是战神降临,好混淆众人视听?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文森特阴郁地眯起眼,反问:「你认为我会有什么阴谋?」
「如果知道我还需要问你吗?」
「那么我想请问,我帮助你登上皇位,自愿为你效力,这又是我『阴谋』的哪一部分?」
克劳狄再次语塞。
的确,依目前的情况看来,除去对他的不敬以外,文森特所做的每件事全都有利于他。虽然文森特自身也获得了极大权益,但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受益更多的人,好象还是成为了一国最高君主的他。
他拢眉细想许久,说到阴谋,他不得不提起另一件陈年旧事。
「几年前,前近卫军卫队长阿利斯一家的惨案,真是你亲手所为?」
文森特点头,波澜不兴。
他的默认令克劳狄的心脏抽搐一下,眼前熟悉的人,映在他瞳孔之中,仿佛忽然生出了两副迭迭交错的重影。
——若你不守誓言,我必定会到地狱寻你,令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如果你一个人死去太寂寞,我可以把另一间房子里的几个士兵送给你作陪葬。
那诚挚、包容、决绝的眼神,那为他而怒,为他而笑的脸庞;和那个浑身溅满鲜血拎剑长笑,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
(哪个是他?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为什么?」克劳狄沉痛问道。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就能在一夜之间杀害阿利斯一家几十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在竞技场上面对的狮子老虎!」
「至少老弱妇孺我连手指也没碰他们一根不是吗?况且我并不觉得,阿利斯一家与我在角斗场杀死的野兽有什么区别。」
「你!?」克劳狄霍地站起,所坐立椅也因巨大的反冲力而摔倒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他瞪住依旧面无表情的文森特,愤怒的手心攥紧成拳。
「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是不是除了你自己之外,别人的生命都一文不值?」
文森特迟疑了一下,说:「……不全是。」
「是吗?」克劳狄极至嘲讽地冷笑着,「我倒是很好奇,这世上到底有什么能令你动容?金钱,权势,或是杀更多的人?如果真的存在对你来说还算生命的生命,那些人必定是受了弗特娜亲点,才能有此荣幸。」(注:弗特娜,幸运女神。)
文森特的目光变得奇异,望着分明正处盛怒的克劳狄,轻声反问:「你真认为被我在乎是种幸运?」
「何止幸运。」克劳狄重重冷哼。
话音方落,文森特豁然起身跨到他面前,拽起他的胳膊,接着,无法闪躲的吻蛮横地直侵而去。
克劳狄猛地僵住,好似被滚烫的水从头浇下,令人难以承受的灼热剧痛,从大脑延伸到骨髓深处。
曾是最熟悉的嘴唇,为何如今却感到无比的陌生?这真的是个吻吗?还是惩罚,或是攻击?……
恍惚中,文森特已放开他的唇,臂膀依然牢牢将他圈紧,坚定地说:「你还不明白吗?我在乎的人就是你。」
疼痛还在扩散,自骨髓,慢慢爬上双眼。
「……这不可能。」克劳狄嗫嚅道。
「有什么不可能?」文森特更加箍紧怀里的人,几乎将他的骨头揉成一团,「你看不到吗?我的真实心情,你怎么就是看不到?」
(为什么他的声音听来这么痛?他在难过吗?为什么?……)
克劳狄陷入深深迷惘。
下午时提摩西曾说过的话乍然闪过,脑海之中,无法控制地浮现出文森特与那个不知名女子拥吻的画面。
若不是提摩西的突然出现……
原本失神的双目蓦地一震,他用力将身前人一把推开,连退几步,停在对方触手难及的桌后。
「请恺撒不要再开玩笑。就算你有在乎的人,那个人也绝不会是我。」他没有感情地说。
文森特望着他,语调空洞地重复他的话:「玩笑?」冷冷一笑,无尽的嘲弄在唇角蔓延。
克劳狄挪开视线望向地面,不想再看,不忍再看。
为什么一场交涉会变得如此混乱?这个话题,竟是由自己挑起。
……到此为止吧。
他深吸一口气,暂时抚平凌乱的心绪,严肃地说:「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忠于罗马?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会不会倒戈相向,做出亲手毁灭罗马的事?」
「嗯?」不知不觉中,文森特的神情已恢复淡漠,仿佛从未有过分毫波动,「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听到一些谣传……」克劳狄谨慎地没有提起主教身份,有些沉闷地说,「毕竟你曾经杀死那么多罗马贵族,似乎有人怀疑你会对罗马不利。」
文森特微一沉思,几乎以肯定的语气问道:「你说的『有人』,指的是包括布兰德在内的几位主教吗?」
「!」克劳狄大惊。
主教们明明下午才入宫晋见,也理应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些事,怎会这么快就被他知道?
看到克劳狄的表情,文森特原本九成的把握已变成十分。
并非他有意探听,不过是之前回宫时听见恰逢换班卫兵在议论。因为几位大主教同时出现皇宫是极其罕见的事,平日没什么消遣的卫兵们正好拿来做话题。而克劳狄在主教们离开后,就突然对他提出这些之前从未有过的问题,他心中也已大概有数。
布兰德。这么说,真的是那个布兰德吗……
极少情绪的瞳孔里划过一缕慑人的寒意,文森特突地转身,抛下一句『告辞』就朝书房大门踏去。
「等等!」克劳狄急忙喊住,「你……」
文森特回头,看见他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他必定是担心自己会对几位主教下毒手。
「放心,陛下。我绝不会『毫无理由』就杀人,尤其是如此有名望的主教们。」文森特淡淡道,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克劳狄无法再留,缓缓坐回椅中,对他总像若有隐寓的话语冥思良久。
到最后,还是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却只令原本就已理不清的心情越发混乱不堪。
克劳狄合上眼,沉重叹息。
(抱歉。你所谓的在乎,我真的看不到。即使有,也是那么稍纵即逝,每当回忆起时,就会忍不住怀疑那些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我脑中的幻象罢了。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来向我证明,让我无法怀疑?你说我不明白你,那我的心情,你又是否明白……)
殉教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克劳狄无时无刻不在暗地留意文森特的动向,然而从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全无任何摩擦发生过的迹象。
对于主教们不知可否算是诽谤的人身攻击,文森特也没有反应,依旧每天阅兵、议事,自然得有些太过自然。期间几次与克劳狄一同亲临阅兵时,也未再提及那天的事。
幸运的是,几天后听说除了布兰德仍留在城内,其它主教已回到原本城市,这么一来克劳狄要防范的范围就缩减不少。虽然皇室与教会并无过多牵扯,但若只因为向皇帝进言一次,就令受人尊敬的主教丢了性命,却实在愧对罗马国内上十万教徒。
不过就这两周的情况看来,文森特似乎对那件事并未在意。时间一长,克劳狄警惕的神经也稍稍放松。
但是真正想要暗杀一个人,难道会在脸上写『我要做掉谁谁谁』几个大字吗?尤其是文森特这样深具心计且无所不能为的恺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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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的子夜,罗马城家家关灯闭户,居民绝大部分已进入梦乡。大街小巷静谧安稳,没有人声或是脚步响动,只有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
城市东南面街道口,有一座兴建不足半个世纪,高耸庄严的长方形建筑,圣拉特大教堂。此时的教堂大厅里仍留有盏盏烛火,照在两边墙壁的大型彩绘玻璃表面,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画中人物仿佛呼之欲出。
教堂的圣职人员都已就寝,只有主教卧室内仍旧灯火通亮,布兰德大主教正伏在案前整理第二天需要的祷文。
没有开窗的封闭房间内,蜡烛微弱的火苗突然诡异地忽闪几下。主教扭紧眉,心口仿佛被投下一块重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一股强烈的不安油然而生。
就在此时,房门毫无预警地被大力推开。主教惊愕地看去,只见身披紫袍的恺撒正大步迈进,进房后便反手将门带上。
布兰德暗暗吃了一惊,但仍算镇静地迎上去恭敬作礼:「恺撒陛下,深夜莅临不知有什么要事?」
文森特锐利的视线在房内扫视一圈,才看向布兰德,淡淡道:「主教大人,深夜还在工作相当辛苦啊。在忙什么呢?」
「常需的经文而已。」
「喔?不是在打着如何把我推下恺撒之位的草稿吗?」
布兰德脸色微变,勉强自若地答道:「恺撒陛下是在说笑吗?我哪敢做这么大不敬的事。」
「不敢?就我所知,你不是已经做过了吗?」文森特冷笑几声,轻凝的脚步向着布兰德走去,在他咫尺之处站定,「主教大人有那么多繁忙的教务不做,怎么有闲暇管起皇宫里的事来了?」
布兰德被他迫人的气势压制,呼吸不由得一紧,手心竟不自觉渗出冷汗。
「恺撒陛下,我绝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与罗马……」布兰德努力沉着应答,声音却已染上隐约的颤抖。
「你可真是忠心耿耿。」文森特不屑地嗤笑着,「为了罗马?所以,为了罗马,就可以置仅仅被谣传可能危及罗马的无辜民族几千人性命于不顾吗?」
「!」布兰德浑身一抖,险些站立不稳,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咚咚乱响。
文森特冷眼睨着业已泄露惊惶的布兰德,突然低声道:「其实你一直在猜测我的来历,而且也约莫察觉了一点,不是吗?」
布兰德的嘴巴立时张成通圆,不可思议地,瞪着那张在烛光照耀下凸显魑魅的脸。
「你?难道你真是……」一向在人前稳重睿智如圣人般的大主教,此刻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起来。
「是……是什么?」文森特没有感情地笑笑,眼中炽烈的杀气开始外泄,「美索不达米亚的路维尔莱,你还记得,对吗?」
简简单单一句问话,听似平淡无常,却令布兰德几乎一屁股跌在地上。他大张的嘴再发不出声音,恺撒残酷的眼神仿佛勒喉的绳索,他的呼吸陡然艰难。
路维尔莱民族,那个居于美索不达米亚,人数极少却个个骁勇善战,并因族人特殊的血缘而被称为守护者之族的民族,他当然不会忘记。
但是,那个民族明明已在十几年前被围剿,竟然会有幸存者,并且这个幸存者还在罗马城中呆了这么多年,甚至登上了恺撒的至高地位?这……这……
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布兰德拉锯般干哑的嗓音颤抖着问:「……你想怎样?」
「你指的是什么?对你?还是对罗马?」文森特有意反问。
布兰德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忽然跪倒在地,急切地拽住他的长袍:「你想报仇吗?已经过了这么久,难道还放不下仇恨吗?罗马……罗马人民是无辜的……」
「无辜?那么被全体残杀的几千路维尔莱人就是有罪?」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文森特蓦地仰头大笑起来。
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声过后,他垂下脸,极尽讥讽地说:「放下仇恨是吗?那又是为什么,有的人连区区的嫉妒都放不下?嗯?」
「……」布兰德无言以对。那一时的失误,十几年来何尝不是让他时刻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但是,逝者已矣,苦苦纠缠不放又能如何?
他使劲咬住下唇,依靠唇上的刺痛坚持把话说完:「人不该为了仇恨而活。你们族人都出类拔萃,你又是这么出色,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可以去做。现在你已一手掌握了罗马半边命脉,难道你打算用它来毁灭罗马吗?」
「这是我的事情吧。要怎么做,还要你来教我?」文森特冷冷道,用力扯起他的头发,如看蝼蚁般鄙夷地看着他,「你的遗言说完了?」
布兰德全身一晃,强打起来的坚强骤然涣散,他抓紧文森特的手臂,卑微地哀求:「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人在等待我的救助,难道你非要……」
「你的救助?」文森特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你的罪过?真不知该说你虔诚还是伪善。你那副丑恶的嘴脸,以为藏起来就没人看到吗?」
他从长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扣住布兰德的脸颊,分开他抿紧的嘴。
「你不该来惹我。事已至此,我不会再给你机会去妖言惑众。至于罗马今后会怎样,就劳烦你到冥界去见证吧。」
阴狠说完,文森特扬起手中匕首,朝布兰德被迫大开的口腔一刀刺进。
「!」由于过度的剧痛,布兰德竟一时连惨叫也发不出来。
像在执行一项早该完成的任务,文森特优雅地笑着,刻印在眼罩上的白鹰,双目迸射出吞噬心魂的残暴血光。
闭室之中,烛火拼命跳跃。
他握刀的手腕极有技巧地移动,为了让对方感受到最完整的疼痛,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寸寸分割,最后,他撤出刀锋,松开箍住布兰德的手,将他踢倒地上。
「呕!」难忍的撕心剧痛使得布兰德伏倒在地,几声剧烈的大咳,早已血肉模糊的舌头,伴着瀑布一样流淌的鲜血从他嘴里掉落。
「啊啊!——」过度的恐惧和疼痛令他疯了似的大喊大叫,在地上拼命翻滚。
教堂其它人员都被这凄厉的叫声惊动,纷纷跑到主教卧室前想一看究竟,但统统被守在门口的士兵拦下。面对这突然出现的阵仗,他们只能恐慌地缩成一团,猜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事件。
文森特始终冷漠地睨着布兰德的痛苦挣扎,唇角恶魔般的微笑仿佛来自地狱底层,片刻后,他出声传令门外士兵。
「来人。把主教抬往广场。」
他已在罗马的最中心,为主教准备了一个壮丽凄美的舞台,就让这个满身丑恶的罪人,在那里达成身为一个教徒最崇高的殉教吧。
这已是他最大程度的仁慈。
仇恨?他冷冷地笑。
他从未打算为了仇恨而活。然而,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如此逼他?那些人也是,这个人也是,为何非要令他记起那惨绝人寰的杀戮之夜?
那个寒冷的夜晚,那个血光纵横的夜晚。
他已试过放弃仇恨,也想过不再染上复仇之血,甚至背叛基本的信念,决心由自己一人来背负那深重的罪孽。但是,他所做的这么多努力,那个人却看不到。
克劳狄。
他看不到。
从来就看不到……
夜风呜鸣,如在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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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当克劳狄接获布兰德主教遭遇不测的消息时,原本勉强维系在心上的一根蛛丝般的细弦,断开了。
(他,终于还是做了……)
克劳狄在侍女的伺候下漱洗更衣,他低下头,望着盛满清水的银盘。白色盘中,水纹一圈一圈向四周扩散,缓缓地,浮现了一张恶魔的脸。
恶魔在微笑,十指细长如钩,指尖滴着淋漓鲜血。
恶魔笑得那么得意,那么快乐。因为染血,所以快乐。
血仍在不断的滴。渐渐地,从水面到水底,满满浸染鲜红,蛰人双眼。
哐当一声。
银盘被狠狠挥落,盘中透明清澈的水,沿着地面的轨迹徐徐流散,再也无法重聚。
(文森特,你是个魔鬼,十足的魔鬼。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你又怎么可能喜欢我?我,憎恶你——)
七月的罗马城,却只有冷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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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时分,克劳狄率同一班元老赶到罗马广场。
在罗马光辉的岁月里,人们曾聚集于此经商、选举,祭祀神灵。在这里,女灶神神庙的贞女们举行古老的仪式。也是在这里,骚乱的民众用暴力纠正不公正的法律,用谋杀回答政治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