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幸也没想明白。自从李越进了南祁军营,里面曾经有天夜里骚动了一阵,随后就没了动静,而李越到现在也没消息,他也正着急呢。现在对面排出这么个古怪阵势,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毕竟久经战阵,虽然还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想到定是针对东平如今的战备而来,因此一面吩咐大量准备箭矢,一面迅速将军中士兵都召集到营前待命。
东平正在这里调兵遣将,那边南祁已经发动了进攻。牛尾上的稻草把都浇了桐油,火把一点,呼呼地烧了起来。牛本来怕火,现在火烧在身后,又是烧在自己尾巴上,自然惊骇之下就向前冲。百余头牛一齐嘶叫前冲,牛蹄踏得地面似乎都在震动,气势惊人,摧枯拉朽。东平设下的马障在牛阵前如同惊涛骇浪里的小舟,第一阵浪过来就被打得粉碎。牛身后挂的铁耙掀起了前进道路上一切可以掀起的东西,包括石头木头绊马索铁牙障,连本来生长的树木也被牛群撞断踏倒。稻草把烧得极快,马上就烧到了牛尾,牛被烧痛,冲得更猛。有些马障埋得较深,挂住了铁耙一时难以前进,可是牛尾已被烧到,牛自然狂性大发死命向前,埋得再深的障碍也承受不住。一时间东平营前木石乱飞,百余头牛冲起来竟如千军万马,惊得东平全军将士一时全都呆了。
还是铁骥最先清醒过来。他生长草原,牛群马群见得多了,虽然一时被这场面惊住,但随即省悟,大声喝道:“快放箭!”东平弓手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开弓放箭,一时间箭如雨下,都对着牛群而去。只是长弓较为笨重,这般万箭齐发,其实并不能完全瞄准落点,更何况牛发起狂来不逊奔马,身上又披着皮甲,不少箭都落了空。第一排箭过去,只有十几头牛被射倒,更多的只是轻伤,非但不能让牛群掉头,还有些甚至反被箭伤更激起狂性,冲得更急,眼看重重马障已被掀掉两三层,牛群已经冲到了半山腰,离东平营门只有普通一箭之地了。东平的普通箭手也上来帮忙,只是他们的箭对牛群更没有什么杀伤力,狂牛只当挠痒痒,白白浪费箭矢。
铁骥急得大叫:“射眼!射眼!”首先挽起铁胎弓,跳上女墙。现在牛群已近,已在他的铁胎弓射程之内。铁骥连珠箭射出,箭箭取的都是牛眼。群牛身上披着皮甲,可是眼睛并不能也遮起来,眼睛是要紧部位,不要说射瞎了便成没头苍蝇,就是不瞎,眼睛中箭也疼痛难忍,比之尾巴被烧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几头牛被射瞎双目,原地乱转,身后拖的铁耙与同伴拖的绞到一起,登时乱成一团。旁边的东平射手一见有效,立刻纷纷效仿。东平军士许多是猎户出身,射程或者不及铁骥之远,准头却是不差。群牛不少被射中双目,或者原地打转,或者掉头横里奔出。牛身后都拖着铁耙,只要有数十头不向前冲,便会大家缠在一起,都不能前进。最后牛尾烧烂,自相踩踏,都烧死在半山坡上。
直到此时,东平军中上下才都松了口气。王皙阳站在营栏之后,看得大气都喘不过来。他自幼受的是帝王之训,兵书虽然也读过几本,但并不是学习的重点,更不曾亲自上过战阵。上次在北山铁骏军中,在后队只是远远目睹了北骁军队在箭雨之下冲锋陷阵的激烈场面,已是心惊肉跳,今日却是亲到军前,更是被人冲击自家大营,心不由已经提到了喉咙口,似乎一张口就会跳出来。
众人正在相庆之时,杨一幸却指着山下大叫一声:“不好!”回头便喊,“快查看箭矢还有多少?”
王皙阳被他这一声喊得心里一惊,连忙往山下探头望去,只见南祁营门打开,百余名弓手背负长弓,身披坚甲,已经列队而出,向东平大营推进了。
杨一幸大叫:“箭矢还有多少?”他早知道南祁必然也会使用长弓,只是东平营垒占了地利,南祁长弓暂时难以起到作用。但现在马障已除,南祁长弓手就有了用武之力。长弓消耗箭矢十分厉害,刚才射牛群众人都是不遗余力,也不知用了多少箭矢,这几天刚刚补充上来的箭矢几乎被消耗殆尽,现在双方如果对射起来,东平无箭可射,就完全是被动挨打。更糟糕是刚刚射出的箭还散落在山坡上,南祁弓手如果逐步推进,简直连箭都用不着带多少,捡山坡上现成的箭射也就够了。
供应箭矢的军官迅速检点一下,脸色顿时变了,喃喃道:“不多了。”这一句话无疑是重重打击东平士气。既然自家也用长弓,对于长弓的威力自然明白,只消再过片刻,南祁弓手推进到半山,箭矢便会如雨而下,血溅营垒了。
洛无风脸色煞白,转身便把王皙阳往后推:“陛下快点离开大营,这里还能抵挡些时候。”
王皙阳被他推得后退了几步,突然站住:“不行!两军阵前,朕如果先逃了,就是动摇军心,会不战自溃!”
洛无风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用力拉着王皙阳往马车边走:“这里危险,陛下必须先走!”
王皙阳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气苦,咬牙道:“他呢?我就是不走!倒要看看,他现在在哪里!”
洛无风不知他说的是谁,也顾不得问,只管用力拉扯。王皙阳气急之下,竟然抽出洛无风腰间佩刀,用刀背在洛无风手腕上砍了一下。洛无风猝不及防,吃痛之下放开了手,王皙阳往营栏前一站,大声呼道:“东平的军士们,朕哪里也不去,就在此地,与你们同生共死!为国殉身,流芳千古!”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东平军士本来已有些退缩之意,此时却重又士气勃发,一起高呼:“为国殉身,流芳千古!”弓手搭箭上弦,刀手拔刀出鞘,骑手认镫上马,虽然明知不一会此地怕就会成了十里血池,却是个个都准备着豁出命去跟敌人干上一场了。
南祁弓手出发,南祁大营内此时才一声炮响,韩扬终于在营墙上露了面,一杆韩字大旗树立起来,在带着血肉烧焦的焦臭之气的风中猎猎飞扬。韩扬身着金甲,头戴双龙抢珠银盔,身左是韩氏亲军,身右是卫清平、马平等将官,当真是威风凛凛。相形之下,东平这边营前堆了无数烧焦的牛尸,人人都是狼狈不堪,督战的皇帝又是个未成冠礼的少年,连正服也没有穿,看不出半点皇帝的威仪,真正是相形见绌。韩扬遥望对面,心中更是得意之极,转头向卫清平笑道:“襄国侯这一计果然妙极,待班师回朝之日,本帅定会为你请功!”
话犹未了,营前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南祁弓手之中,突然有一个人转过了身来。弓手本排成三行,因为人人穿着坚甲,行动必然迟缓一些,此时最后一排的弓手离自家营门也不过六十步左右。南祁军营中人人都在看着对面的东平大营,多数人都根本没有发现弓手中有人转过了身来。待有人发现出声呼喝之时,一声尖锐的破风之声,一支长箭已经离弦而出,直射向营墙上的韩扬了!
韩扬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目光还注视在对面东平营垒上不曾转过来,耳中听到风声,已经本能地先向旁边闪身。他身边的亲军头领韩凭的责任就是卫护他的安全,阵前的事反而不放在他心上,此时倒是最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将军闪开!”和身扑过来要把韩扬撞到一边。本来这一撞将韩扬撞歪,箭矢虽劲,不过射穿肩肋部位,并不致命。谁知卫清平此时也是一声高喊:“将军小心!”居然也奋不顾身从另一边撞了上来。他也就站在韩扬身边,与韩凭一左一右,此时二人几乎同时撞上来,韩扬本来想要闪开,可被这两人如此大力一撞,反而躲闪不开,只听扑地一声闷响,长箭划破空气,自韩扬胸前插入,又自背后透出,虽然没有正射中心口,却是将他射了个对穿!
116.无计之计
“……将军韩扬,忠义仁孝,着追谥护国侯,以王侯之礼厚葬,举国守丧一日。因无子嗣,特择其族中子侄承嗣。岭州主将马平,残虐百姓,有悖天德,着押解入京治罪。副将于吉,直言敢谏,着升为岭州主将,统领全军。副将韩海,有勇有谋,着调入京中,另行封赏……”
岭州大营内跪了一地的人,听着内监宣旨。韩扬被那一箭穿胸而过,虽然没有射中心脏,但折断的肋骨插入了肺部。更糟糕的是箭头箭杆都不干净,伤口溃烂引发败血症,连续发了六天高烧,尽管岭州全部有点名气的郎中都被召到军营,而皇上也派了御医过来,但还是没能挽回护国将军的性命。
韩凭等人跪在地上,都是两眼通红。那射杀韩扬的弓手一箭得手,却没有往东平大营跑,而是回头蹿进了南祁大营。如果他当时直奔东平而去,韩凭说不定就会挥师直冲东平,拼一个鱼死网破,但这人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弄得众人到现在都不知他究竟是不是东平派来的刺客,抑或是韩扬从前的仇家。本来此人算是自投罗网,虽然当时韩扬倒地众人都有些慌张,但闭门捉鳖,应该还是能抓得住的。可是不早不晚的,就在此时后营的粮草烧了起来,引发了半个营地的大火,人人忙着救火、找郎中、防备东平趁机偷袭,于是一片混乱之中,这刺客硬是从众人眼皮子底下逃了。现在韩扬死了,刺客又没抓到,此时调他们回京,怎肯甘心?韩凭首先道:“内监大人,刺杀大将军的凶手至今不曾落网,现在班师回京,岂不是放他逍遥法外?”
内监斜着眼睛瞟了旁边的卫清平一眼,见他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便阴阳怪气地道:“韩侍卫,此事自有于吉将军追查,韩侍卫是大将军的家奴,理应扶柩返京。至于班师一事,既不再战,自然要班师回京,这是皇上的旨意,韩侍卫是要抗旨吗?”
这帽子其大无比,韩凭自然不敢硬抗。可是他心里明白,于吉并不是韩扬一派,现在又因韩扬之死升职,他怎么会拿出十二分精力来抓什么刺客?就算他肯费心,现在这许多人在大营之中都被刺客从眼皮子底下跑了,等这些人离开岭州,指望谁去抓人?再说军队一开拔,就是上千人的动静,刺客就算现在还没逃出岭州,也大可借此机会溜掉。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回京以后,等待韩家的是什么?韩凭虽是个侍卫,却不是空有蛮力全无头脑的莽夫。韩扬追谥封侯,看起来哀荣尽礼,甚至还为他择子承嗣,但圣旨上只说承嗣却不说承爵,难道是这护国侯的爵位只颁给韩扬一人,而这承嗣之子仍是平民?那这爵位自韩扬之后即废,加封来又有什么用?还有,马平是韩扬的部下,韩海更不必说,现在马平被革职问罪,非韩扬一派的于吉反而高升,这又意味着什么?就是韩海,虽然圣旨上说是因有勇有谋另行封赏,但入京之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韩凭跟随韩扬十余年,不只是沙场征战,官场之上也看多了沉浮,什么明升实降,暗中打压,手段都是层出不穷。其实自韩贵妃意外小产之后,韩扬便有了危机之感,因此才不欲与东平打持久之战而想速战速决,也因此才同意了马平以人清障的损招。本来如果不是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刺客,青州关防此时已被攻破,南祁大军已经长驱直入了。却万没想到,韩扬竟会死得如此离奇,而身后跟着重重封赏而来的,却是令韩家人不能不生起的隐隐的不安。
内监说完了话,抬着下巴看着韩凭:“韩侍卫还有什么说话?咱家可以代为禀告皇上。”
韩凭自然不会把这话当真。他再有本事,也不过是韩扬的侍卫,有什么资格可以上达天听?内监这般说,分明是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内监看他不再说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向卫清平道:“襄国侯,皇上口谕,请襄国侯到帐内接旨。”
内监进了军帐,马平已经被押走了,韩凭还跪在地上。韩海过来拉他,他才如大梦初醒,突然攥住韩海的手,咬牙道:“将军死得蹊跷!”
韩海连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一边才低声道:“你小声些!”
韩凭咬牙切齿:“如果当时那卫清平不扑上来,将军绝不会死!还有那后营的火,不早不晚偏生在那时候烧起来……否则我们岂能拿不住那刺客?”
韩海迟疑一下:“这话不能乱说。襄国侯当时也是要上来撞开将军,倘若你因此猜疑于他,反过来你也有此嫌疑,这话恐难取信于人。”
韩凭眼中射出怨毒之色:“我不必取信于人!”
韩海一怔:“什么?”
韩凭微微垂眼,掩住目中神情:“你此次回京,怕要小心了。”
韩海也是韩扬的心腹之一。韩扬提拔马平做岭州主将,主要是为了避嫌及笼络人心,其实做副将的韩海才是岭州将领中他最信任的人。韩海跟随韩扬的时间更长,对这些官场上的门路又怎会不清楚?闻言苦笑道:“我知道,只是将军已故,此时无论如何不能抗旨不遵。不过贵妃还在,我们也还有人掌着兵权,想来皇上也未必会赶尽杀绝。”
韩凭摇了摇头,道:“幸好将军家眷不在京中,倘若事情不好,你立刻就走!贵妃还有个封号在,纵然再贬,不致伤命,你可就未必了。”
韩海点了点头道:“你呢?”
韩凭咬牙道:“我留在岭州,不找出那刺客绝不罢休!卫清平究竟有无嫌疑,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青州城的驿站之中,王皙阳闷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立刻开门:“怎么样?”
洛无风一头冲进门来:“陛下,岭州撤军了!”
王皙阳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撤军了?”
洛无风抹了一把跑出来的热汗:“确实撤军了。现在岭州只剩下原来的守军,其他军队全部班师。看来韩扬死后,南祁至少暂时是不准备跟我们打仗了。”
王皙阳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又抓住洛无风的手:“那他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洛无风迟疑一下:“殿下还没有消息?”
王皙阳抓得更紧:“连消息也没有?”
洛无风摇头:“南祁关防紧,我们的人混不进去。不过,殿下应该是没有落入南祁人手中。他射杀了韩扬,若是真被抓住——”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皙阳打断了:“我不是说这个!”
洛无风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王皙阳几乎是狠狠瞪着他:“他已经射杀了韩扬,南祁也已经撤军,为什么还不回来?”
洛无风茫然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迟疑不语。王皙阳瞪着他:“说话!”
洛无风苦笑一下:“陛下,殿下他,他终究不是东平之人,恐怕……”
王皙阳紧咬着嘴唇,半晌,狠狠道:“我要他留下来!”
洛无风只觉自家的年轻皇上有些不可理喻了:“陛下,殿下他虽然已反出南祁,可未必就愿意来助我们。此次他来,还是……还是念及与陛下的旧情……能做到今日这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只怕我们……”
王皙阳只听到他说“旧情”二字,猛然冒出个心思,顿时心都热了,后面的话一概没有听到,突然打断洛无风:“快,马上放出消息,就说我受惊过度病倒了!”
洛无风张口结舌:“这,这……”哪有当皇上的自己咒自己生病的?再说,“此时放出这种消息,恐怕南祁会觉得有机可乘……”
“管不了那么多!”王皙阳拔脚就往外走,“立刻赶回碧丘!只要他回来,南祁进攻一百回也没什么可怕!”
东平的年轻皇帝阵前受惊发病,高烧不退的消息要传出去极其容易,且不说老百姓不免人心惶惶,单说朝中的官员,无不个个殷勤前往,请安问病,络绎不绝。可惜人人都被皇上的侍卫拦在宫外,没一个能进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