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宫内,当今的国丈洛丞相坐在珠帘之外,眉头紧蹙:“皇上当真是一病不起?”
洛绮坐在珠帘之后,满心委屈:“皇上不允任何人入内探视,就连孙女也进不去。”新婚之夜皇上便丢下她赶往边关,十数日后回来却又病倒,连她想进春凉殿侍疾也不成。幸好是现在皇上除了她之外不曾纳任何妃子,否则她真要怀疑自己是失宠要被冷落了。
洛丞相眉头皱得更紧:“你得想办法进去探视。你是皇后,这后宫之内,谁敢拦阻于你?若皇上真是病重,我们便得另做打算。”
洛绮惊讶地睁大眼睛:“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洛丞相眼睛微微眯起来:“皇族凋敝,要找个年纪合适的孩子并不容易。倘若皇上真是病重,必须及早立储,你才能顺利做太后。”
洛绮倒吸一口冷:“太后?”太后?十五岁的太后?
洛丞相冷冷道:“不错。只有皇上生前立储,你以太后之尊,才能执掌朝政。否则若是皇上死后由别人立储,你虽然也有太后的名义,可是只有居于偏安殿的份。”
洛绮打了个冷战。她是从小被当做未来的皇后教导的。东平史上皇族一向子嗣不旺,也曾有过皇上死后无子,由王族中另选子弟承嗣登位的。如果子弟是皇上死后由大臣们拥立的,那原来的皇后虽然也有太后的封号,实际上地位却远远低于新皇的亲生母亲,偏安殿就是为这样的名义上的太后准备的。虽然说是太后殿,可是寂寞不下于冷宫。
洛丞相叹了口气:“如今多事之秋,皇上是精明之人,虽然立你为后,却并不倚重我洛家。若是立储之事又晚,一朝天子一朝臣,恐怕尊荣立时旁落,不但家族凋敝,皇后也难善其身。”
洛绮暗中攥紧了手。偏安殿那种地方,如果让她从十五岁住到死……
“孙女知道了,今晚一定会去探视皇上。”
不过洛丞相显然是低估了年轻皇帝的威严,洛绮虽然是皇后之尊,在春凉殿外仍然被挡了驾。值岗的侍卫恭恭敬敬,但就是不放她进去:“千岁请止步,皇上有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洛绮秀眉倒竖:“大胆!本宫的驾你也敢拦?本宫是皇上的结发妻子,是皇后!本宫要入内探视皇上,有何不妥?”
侍卫躬身,却并不让路:“千岁请恕罪。但皇上的旨意并未说千岁例外,因此臣等万不敢让千岁入内。”
洛绮气得脸都红了,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子!后宫之内,唯本宫是主,你还不让路!”
侍卫若无其事地挨了一巴掌,连躬身的姿势都没变:“臣等是皇上的侍卫,无论后宫前殿,只知有皇上,不知有他人!”
洛绮气得混身哆嗦,可是身边只有几个宫女,哪能闯得过这些五大三粗的侍卫的拦阻?急怒攻心,也顾不得礼范,提高声音喊道:“皇上,皇上,臣妾前来问安,请皇上容臣妾入内!”
春凉殿格局不大,外面院子里的声音传进来也是清清晰晰。洛无风向外看了一眼,迟疑道:“陛下,皇后……”
本该病倒在床上的皇帝此时正在地下乱走,哪有一毫病态:“让她去喊!喊累了自然会走。”
洛无风犹豫道:“但皇后背后还有洛家……”
王皙阳冷笑一声:“洛家又怎么样?无风,用不了几年,你等着执掌洛家吧。”
洛无风低下了头。过了一会院子里果真没了声音,王皙阳往外看了一眼:“这不是回去了?放心,她不是关心朕,是关心朕还能活几天呢。”
洛无风低声道:“皇后年纪尚轻,未必有此心机……”
王皙阳一摆手:“不去说她。还没有消息?”
洛无风摇头:“南祁关防已经不似前些日子的严密,臣总算混进去了几个,说是拿住了刺客,但是据臣打探,绝非摄政王。”
王皙阳撇嘴冷笑:“自然不会是他!就凭那群人,也想拿得住他?”忽然又烦躁起来,“可是他为何还不回来?杨一幸还在边关?”
洛无风点头:“还在。”
王皙阳松口气:“那就好。”
洛无风道:“臣还打探来一个消息,说是南祁似乎准备派出襄国侯来与我国议和。”
王皙阳几乎跳起来:“卫清平?不行!”
洛无风讶然道:“南祁与我国议和是好事,皇上怎么——”
王皙阳自知失言,闭紧了嘴,又是一通来回乱走。洛无风不敢再问,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他打转。王皙阳转了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东西安好了?”
洛无风点头:“机关已经安装完毕,绝不有误。”
王皙阳咬紧嘴唇想了一会:“那东西也准备好了?”
洛无风面上现出迟疑之色:“陛下要……要春药做什么?”
王皙阳的脸腾地红了一层:“朕只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跟洛无风说话一向并不端主子的架势,现在突然冒出这样的姿态,洛无风便知不能再问,只有点点头。王皙阳还不放心,红着脸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有效?”
洛无风心想有没有效难道你洞房之夜还不知道?但自然不能问,只有再点点头。王皙阳低着头,握着拳又想了半天,然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东西送到寝宫,再放消息,就说朕的病愈发重了,务必让他回来!”
洛无风自从他提出要春药就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看他这个样子,更是担忧,鼓足了勇气道:“陛下,这,这春药,陛下要来何用?”
王皙阳呆呆出了一会神,低声道:“无风,有些事我何必瞒你?虽然南祁此次暂时收兵,无非是要除掉外戚之患。可是过几年此事平定,他们必然再起战事。就是他们不出兵,北骁也是虎视眈眈。我们夹在二国之间,除非真如从前一般与南祁真正结盟,否则便难自保。可是你我都知道,这已经与南祁翻脸,再想重修旧好谈何容易,就是南祁此次主动示好,我们难道就敢轻信?我不是用兵之才,你也不是,国中虽有几个将军,但都不甚出色……除了他,我,我想不出还能倚靠谁?”
洛无风心里发凉:“但是皇上你……摄政王他毕竟不是东平之人……”
王皙阳握拳:“我知道,所以我必得要他负责!”
洛无风心里一震,一直担忧的事终于摆到了眼前:“可是——可是皇上,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南祁既然要来示好,说明时日方长,皇上可以另想办法。”
王皙阳恼怒地瞪他:“另想什么办法?你还有什么法子能拉得住他?”
洛无风哑然,半晌道:“但,但可以从长计议……”
王皙阳狠狠握拳:“来不及了,若是南祁当真让卫清平来议和……总之,必得抢在他们见面之前……”
117.阴差阳错
皇上病情加重,当真是闹得碧丘百官人心惶惶,可是大家谁也进不了宫去探视问安,于是各种各样的谣传就纷纷而起。如今唯一能出入皇上寝宫的只有洛无风。他现在并无什么高官显爵在身,只是在工部挂一个侍中的职名,但人人都知道他是皇上的近臣,目前统领皇宫侍卫,为皇上打探一切明暗消息;自然的,皇上的一切消息也就是他最清楚。所以有人观察到他的面色近日十分沉重,可是沉重之中又还有点别的什么,就推测皇上虽是病重,却未必有性命之忧。
洛无风确实是心事重重,尤其是他每晚进宫的时候都看见自家皇上的衣着,心里就更是矛盾。因此今天带来的这消息,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陛下,杨一幸失踪了。”
王皙阳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有水汽,松松地挽着,身上穿了件宽宽松松的白袍,光着脚正往床上爬,闻言猛地回头:“什么!”
洛无风低下头:“杨一幸走了。”自从李越出现,王皙阳就料到杨一幸必然会重新跟随他,知道只有想方设法留下李越,才能继续让杨一幸为东平所用。而现在杨一幸突然消失,其中意义不言自明——李越已经离开东平了。
王皙阳被水汽蒸得绯红的脸突然发了白,缓缓反身在床上坐了下来。他身边放着件红色纱衣,轻,薄,满是镂空的花纹,会隐隐约约地露出肌肤,引人遐思。王皙阳的手紧紧攥住衣角,微硬的刺绣花纹磨在掌心里,有点疼痛:“什么时候走的?”
洛无风头垂得更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大约是昨夜。连着殿下带来的那个侍卫,一起不见了。”
王皙阳低低哦了一声,半晌,轻轻挥了挥手:“知道了。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洛无风不忍离去:“陛下——”
王皙阳的目光不知在看哪里:“去吧。明早就说我病势大愈,三日后上朝。洛家的动静,你给我盯紧了。”
洛无风听他说到这些,反而松了口气。此时还能想得如此周到通透,至少说明皇上并不十分失望,这总是好事。他本来就不觉得南祁的摄政王真会为东平出什么力,倒是极怕皇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此人身上,万一事情不成,给皇上的打击太大。何况皇帝虽然年轻,一向指挥若定,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唯有在摄政王面前总是畏缩得像小兔子一般,实是反常。现在看皇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倒是心中大慰,其他的事情反而暂时抛到了脑后,垂手应声,告退出去了。
这几天因为皇上病中不喜喧闹,侍侯的宫女内监已经减到最少,而且不奉呼唤不得入内,连守卫的侍卫都离寝殿远远的站岗,因此洛无风一退出去,偌大的寝殿顿时死寂无声。王皙阳呆呆的坐在床上,直坐到浑身都凉透了,才猛地打了个冷战,突然抓起床上的纱衣用力撕扯起来!纱衣又轻又薄,被他下大力扯了几下顿时变成了几根烂纱条。王皙阳眼圈红红的,跳下床又抓起桌角上的银酒壶用力摔出去。酒壶砸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流出晶莹的酒液,在空气中散发着微带辛辣的芳香。王皙阳还不解气,追过去又踢了一脚,把酒壶踢得直飞到门上,咣地一声。门外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内监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皇上?”
王皙阳怒冲冲地大喝一声:“都滚下去!”
张内监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半个字,连忙拉着听到动静过来侍侯的宫女内监们退得远远的。
王皙阳喊了这一声,气突然泄了,一头扎到床上,把脸埋在了被子里。眼眶酸涨,他咧了咧嘴,想笑,可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真是可笑啊,他枉费心机,在宫里准备了这样那样的机关,绞尽脑汁地想要算计人家,而那人呢,却没半点声息地就走了。病重?嘿,病不病重,在那人眼里恐怕也没有什么两样吧?是他自己太过自信,那人肯回来帮他,就真以为自己在他心里还算有些份量,其实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杨一幸吧,还真是不自量力……
撕碎的红纱条摊在床上,有一条硬硬的磨着他的脸。王皙阳突然坐起来,抓起布条恶狠狠扔到地上,又跳下去用脚踩。刚刚踩了两下,就听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在背后响起来:“你这是折腾什么呢?”
王皙阳猛然回头,心心想念的那个人一身黑衣靠在门上,不怎么耐烦地看着他:“都说你病重,传得好像明天就驾崩一样。怎么我看你半点生病的样子都没有?又在搞什么鬼呢?”
王皙阳怔了一会,眼睛突然向着滚到墙角的银酒壶看了过去,一时不知是该高兴大笑,还是该后悔得跳脚。药酒——摔了,纱衣——撕了,怎么偏偏这人却捡这个时候回来了!
李越观察了一会,确实王皙阳不是突然神经病发作,这才走过去:“你在干什么?光着个脚在地上乱跳,锻炼身体?”
王皙阳傻傻地指着他:“你,你——你怎么,怎么进来的?”精心练习了好几天的笑容姿态语言全部抛到了脑后,问出来的居然是最煞风景的话。
李越挑起眉:“就这么进来的。你的侍卫怎么全站得老远?说,你这是又搞什么鬼呢?”
王皙阳张着嘴哑口无言。说什么?说我在设计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啊!本来应该是李越听到他病重赶回来,然后在这里陪他喝一杯酒,再然后……
李越看着王皙阳脸上突然浮起一层红晕,觉得他变脸的本事似乎又精进了。再看他光着两只脚丫站在地毡上,地毡是暗红色的,踩在脚下的纱布条更是艳红的,衬得一双脚丫粉团子似的白得可爱。往上看,白袍很短,就是浴后随便穿穿的衣裳,里面也没穿中衣,露着半截小腿,同样也是不经风雨的粉白。跟柳子丹玉雕般光润溜滑的白不一样,王皙阳的白皙带点嫩嫩的黄,看上去就感觉是热乎乎的,像是某种有上好皮毛的小动物。再上面自然是袍子,不过,被他自己刚才的乱踢乱跳扯歪了,衣襟虽然还没散,衣领却敞开着,露出瘦瘦的锁骨。自打在万山里饿得皮包骨头之后,王皙阳似乎就再没胖起来,袍子虽然宽松,也看得出里面的身体清瘦纤细,只有一张小脸好歹是稍微圆润了一点,尤其现在绯红起来,看着也健康得多了。李越觉得自己手有点痒,于是想到做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根本没病,干什么装神弄鬼的,唬谁呢?”
唬你!王皙阳差点就把这话说出了嘴。幸好他虽然昏昏然,却还没忘记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李越看他半张着嘴,嘴唇动来动去就是没半个字蹦出来,不由得有点不耐烦了:“既然没事,那我走了。”杨一幸和铁骥早在等着他了,只是他担心这个小家伙的病,虽然觉得八成是在唬人,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进宫来看看。
“不是!洛家似乎有意另立皇储……”王皙阳一急之下,流水般地一串从嘴里倒出来,甚至洛家尚未实施的计划也提了出来。总之他现在绝不能让李越走,一旦走了,他到哪里再去找他?不对,是他还能用什么借口让他回来!
李越眉头一皱:“洛家?不是洛家支持你登上皇位的?”这么快就要再立新君了?
王皙阳终于发现自己把还没发生的事情给提前说了出来,登时没了词,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是……不过,此次,此次我病重,洛家就在商议要另择皇族子弟立储……”
李越上下打量他:“这是你的问题吧?好端端的你装什么病?”刚登上王位就想考验诸臣?那还真是没事瞎折腾。
如果是别人问,王皙阳有一千种说法可以解释,而且冠冕堂皇,放之四海而皆准。无奈这是在李越面前,于是那些虚的东西就一概都像长翅膀一样飞走了。李越看他满脸通红,哼呀啊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不由眉头皱得更紧:“你到底在干什么?光着个脚站在地上,不冷?”虽说有地毡,又有火盆,但地面上铺的是大理石砖,不是木地板,站久了也会凉的吧?王皙阳该不会真是生病发烧烧坏脑子了吧?李越不无恶意地想,能让小狐狸张口结舌,这感觉还真是不错呢。
李越不说,王皙阳还感觉不到,这一说,他才发觉果然双脚冰凉,连忙往床上爬。可是他穿得本来不多,为了作戏,床上也没放很厚的被子,只有一条绸被,盖在身上正好可以显出起伏的线条,可是不保暖;而且在地下站了半天全身都凉透了,再想暖和起来就没那么容易。李越看着他脸色发白的裹着条小薄被瑟瑟发抖,摇了摇头,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怎么着?有话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