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皙阳哆嗦着开口:“洛家……”
“胡说八道!”李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不病重,洛家不会现在就起立新储之心。他们辛辛苦苦把你拱上王位,难道是为了把你再弄下来?何况你现在立了洛家女子做皇后,又没有纳其他嫔妃,他们有什么可闹的?先说吧,你装病是为了什么?”真当他是傻子?
王皙阳觉得自己是打心里凉下来,果然在他面前谎言无所遁形:“我,我……”
李越眯起眼睛:“你这病,装给谁看的?”寝宫里人烟稀少,连侍卫都被遣到院门口;地下扔着几块看起来像是衣裳的镂花纱布,类似的东西,他从前在西园里看见过;偌大的床,连条厚被子都没有,只有一条盖了跟没盖差不多的绸片子;而且,王皙阳连袜子都不穿,袍子里面,他敢说也是一丝不挂的。
“你在等谁?”或者说,又想勾引谁?“洛无风?”这个人,该是对他很忠心的吧,用得着勾引吗?或者该说,是约会?还是……王皙阳看上了他,他却只想恪守君臣之礼?难怪当时在南祁,洛无风被抓,王皙阳会那么着急?得,看来是自己弄错了,王皙阳关心的根本不是洛淇。
王皙阳倒是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洛无风?为什么?
李越觉得自己是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好吧,那他走好了。
“行了,既然你没病我就走了。你现在好歹也是皇帝了,有事没事的别闹什么重病。也别怪臣子有二心,皇帝快死了他们当然得想后事,你自己折腾出来的别怪别人。”
王皙阳伸手去抓他,抓了个空:“殿下——”
“还有什么事?”李越轻轻一收手就躲了过去,“南祁那边暂时不会再起兵了,听说还要派人来跟你们议和,你放心吧。”
王皙阳急了,前几天学的东西全盘忘到脑后,只记得一条至理名言——说真话:“殿下不要走!”
“怎么了?”李越皱眉看他,“战事不是平息了?你还有什么事?”
王皙阳觉得他已经在不耐烦了,随时都会一甩手走人,于是心里就更慌:“我,我怕……”
“怕什么?”李越真的觉得烦了,他又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保姆。
王皙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怕什么?他怕的东西多了。比如说,他怕再有那种饥饿到浑身紧缩的感觉,怕那种从脚下生起的钻入骨髓的冰冷,怕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庭院内的寂寞,还怕身边睡着个认识的陌生人的无奈,更怕被药物激发出来的没有快乐的快乐……可是要让他说出来,好像,又说不清楚。
“你哭什么?”李越很无奈。他说什么狠话了么?怎么这人张了半天嘴一个字没蹦出来,倒是眼泪哗哗下来了。真是小孩子!
“别哭了,什么事你说啊……”李越在屋子扫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什么纸巾一类的东西,只好用袖子给王皙阳抹了抹脸。
王皙阳靠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突然发现这个姿势其实颇为符合他的计划。本来么,他就希望李越坐到他床边,然后把他抱在怀里,然后……酒……被他摔了……
“你找什么?”李越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不是你自己摔的么?”
“我,我想喝点……”王皙阳咽咽口水,里面可能还有点?
李越在屋子里又扫了一圈:“怎么这屋里连茶水都没有?你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半夜三更的,他可不知道东平皇宫的开水间在哪里。
王皙阳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吐血好还是不吐血好,更不知道下面的戏该怎么演。蜡烛的光焰微微晃动,把微黄的光线洒在他脸上,脸颊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像个水灵灵的桃子,眼角还微微有点红润,睫毛湿漉漉的像两把小扇子,一会儿眨一下,一会儿眨一下。李越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身上微微有点发热。
屋子里并不太热,虽然有火盆,但这么大的屋子,火盆烧多了会有烟气,烧少了就不够暖和。而且火盆带来的热和这种热根本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从外而来,后者则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皇宫里带催情成份的不只是酒,某些薰香也一样,不过成份更温和,并不刺激,只是起到助兴的作用。
李越突然就想起了柳子丹曾经跟他讲过的这句话。那还是有一次太后让人送来一盒什么贡品沉香,结果还没点呢,被柳子丹看见就扔了出去,然后阴着脸跟他讲了这番话。李越记得自己当时还调笑说那更应该点起来,于是晚上被柳子丹在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李越用余光扫一眼,其实不用再确定一次,刚才他就看到了——屋角有香薰博山炉,描金贴翠的炉盖上,几缕袅袅的烟气正在蜿蜒上升。
李越猛地弹了起来,王皙阳几乎是被他摔到床上,头碰在雕花的床头,撞得脑袋里嗡嗡响:“你想干什么!”
王皙阳眼睁睁看着他厌恶地瞪了自己一眼,掉头就走。一瞬间眼前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猛伸出手,用力按下那雕花的机纽。砰地一声闷响,砸得地毡上腾起一片灰尘。李越瞪着这突然从头上掉下来的铁笼,再转头瞪着愣愣坐在床头的王皙阳,眼中冷光乍现:“好小子,你还真长本事了!”
118.温馨一刻
皇上的寝宫里这么大动静,外面的侍卫虽然站在院子门口也听见了,立刻飞奔过来贴着门道:“皇上——”
里面立刻传出来一声:“退下!”带着愠怒,还有几乎听不出来的恐慌。侍卫只听出前者没听出后者,赶紧退下去站得老远。
王皙阳跪坐在床上,袍子掀了起来,露出两条修长的腿。他自己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抱着肩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越。李越冷冷地盯视着他,半晌,森然道:“现在把机关打开,我不跟你计较。”
王皙阳牙关打战。李越看他的眼神锐利冰冷,直戳到心里去。可是他怕现在去打开了机关,李越会掉头就走。一定会的,连看也不会再看他一眼,而且以后一定也不会再回来!他现在觉得自己扳开这机关是做了件错事,可是做一件错事就要用更多的错误来掩盖……
“我,我不……”
李越目光更冷:“你想干什么?”
王皙阳无话可说。想干什么?自然是想让李越留下来陪他,可是这话现在说出来,李越会不会笑死?
李越冷冷看着他:“你以为这破笼子关得住我?”
王皙阳打起点精神:“我知道锁不住你,但——”这笼子你总不会有力气抬起来吧?当时在万山里,铁骏临时打造出来的笼子差不多也就这大小。
李越哂然一笑:“除非你打算把我饿死渴死,否则——要不要试试?”
王皙阳呆呆看着他。烛光落在李越脸上,他瘦了点,就像在万山时那样,而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也如出一辙,似乎就算是走到了路的尽头,他也有本事再闯出一条路来。王皙阳觉得自己似乎被蛊惑了,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居然木呆呆地点了点头:“嗯。”
李越满心的愤怒被他这一个嗯冲成了哭笑不得:“你,端盆水过来。”
寝殿里还是有洗面水的。王皙阳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真的爬下床去端了水盆颤悠悠地给李越送过去。说实在的他心里很好奇还有点不服气:真的就困不住他?明明在铁骏的营地里他没能逃走啊!
李越慢吞吞地脱下外衣,在水盆里浸透了,紧紧缠在相邻的两根铁杆上,然后开始绞动。王皙阳眼睁睁地看着两根铁杆随着衣裳的绞紧渐渐向中间弯曲,惊骇得瞪大了眼睛,本能地大叫一声:“来人!”
李越停下手,淡淡地看着他。外面的侍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头撞进来:“皇上——有刺客!”
王皙阳好似被针戳到一般跳起来:“出去出去!混蛋,谁让你们进来的!”
倒楣的侍卫正抽出刀剑准备一表忠心,迎头就被骂了一顿,灰溜溜的又不敢争辩,只好退出去。王皙阳立刻扑过去把门关紧,倒好像关上门李越就跑不掉了似的。
李越手指在湿衣裳上弹了弹,淡淡道:“现在怎么样?还觉得这铁笼子能关得住我?”
王皙阳想了想,鼓起勇气:“我会让侍卫日夜守着你。”
李越嗤地冷笑一声:“好啊,那就试试。”突然一扬手,王皙阳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道尖锐的冷风擦着耳边过去,夺一声钉在身后的门板上,眼角瞥见几根头发飘了下来。李越一回手,丝线带着小刀又收回手中:“你刚才应该先搜我的身,否则你这些侍卫,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王皙阳怎么可能搜到他的身。无计可施之下又勉强想到一条:“我,我不会给你这么多水。”
李越笑笑:“你不知道血也可以用?”
王皙阳猛地打了个哆嗦,眼前突然浮现出万山中那几条被李越勒死的狼——颈上血管被割开,两人就喝狼血。腥红的血流淌出来,流在雪地上,还冒着热气……
李越靠着铁笼,用拇指轻轻拭过刀刃,抬头看了王皙阳一眼。王皙阳只觉他的目光比刀子还锐利,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主意,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终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爬上床去再次按下机关,铁笼吱吱呀呀响着,吊了起来。
李越本来是打算抬腿就走的。北风从栾州赶了过来,告诉他中元最近发生了件事:上霄的守军在巡夜时发现一人鬼鬼祟祟,喝之不止,要擒拿却被此人负隅顽抗连杀三名士兵,最后自尽身亡。守军在他身上发现一封信,是写给七王子元文景的,内容是要与之联手先除五王子元文浩,日后江山二人平分云云。因信使死前将信末落款撕下吞掉,因此手书之人的身份不得而知,但看笔迹颇似二王子元文鹏。此信已经送到元丰手中,但元丰至今未有动静,不知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小武在栾州不得嫡母欢心,府里已经闹过几次了,因此也急盼李越回去。大事小事一起来,李越在确定了韩扬已死,南祁有议和打算之后,本就想要直接回栾州的,因为听说王皙阳突然病重,还真以为他是未经战阵被吓病了,所以连忙赶过来看看,谁知道这家伙活蹦乱跳,对付起他来有的是精神,居然把他像扣麻雀一样扣在了笼子里,真是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本打算只要离了这铁笼,再不管这家伙的死活,可是现在看他哭得可怜,一派孩子气,哪像个已经登位的皇帝?暗暗叹了口气,还是走回到床边。不过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一把将王皙阳提起来按到腿上,撩起袍子就给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哭哭哭,还有脸哭!你有理了是不是?”
一巴掌下去,第二下就没了。王皙阳袍子里面什么也没穿,李越的手掌就直接落在他圆圆的小屁股上,滑溜溜的,可是冰凉。李越的手顺着他腿往下一摸,也是凉的,脚丫更是冰块一样,心里恼火,拖过旁边的被子没头没脑地把王皙阳裹起来:“被子呢?”
王皙阳这时候哪还管得了被子,抽泣着做最后努力:“殿下,殿下别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李越动作一僵,声音也冷了:“我要的你给不了!”
王皙阳呜咽着问:“你要什么?”虽说东平不是什么大国,但倾一国之力,要什么东西弄不到?
李越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我要子丹。”
王皙阳猛打了个冷战,突然连哭声也噎回去了。李越低头看着他,缓缓道:“记起来了?”
王皙阳只觉搂着自己的两条手臂愈收愈紧,几乎要把骨头都勒断。他可是连动也不敢动,因为他知道李越说的是什么意思。不错,就是他跟卫清平联手,把李越和卫清平的事告诉了柳子丹。他还记得那天傍晚,他趴在墙头上,叫住了进院子来赏花的柳子丹,装作不经意地溜出那么几句话,打落了柳子丹满脸的笑意。
李越是背光坐着,王皙阳充满泪水的眼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心里就更害怕。柳子丹第二天就出走了,后来他回到碧丘,就听说柳子丹在长街摄政王府门口长歌吊唁,最后撞阶而亡。当时他只是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有一点兔死狐悲的相怜,然后就忘到脑后去了。可是现在他才想起来,虽然当时即使柳子丹不离开王府说不定也会死,可是摄政王显然是要把这笔帐记到他头上了。更不用说摄政王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虽然主谋是卫清平和南祁皇帝,他却怎么也得算个同谋了——虽然这个同谋只不过是出于各自利益而现在已经反目。
李越静静坐着,有一刹那的出神。柳子丹是他的禁地,自从离了南祁,他再没有把这个名字说出口。现在说出来了,却是惊人的平静。并没有预想中的痛苦,只是空洞。眼前的一切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空旷无边的沙滩上,四面黑暗,而身边空无一人。
王皙阳几乎能听见自己牙关打战的声音。李越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着他,半晌,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你做的事,自己还记得吧?”
王皙阳觉得那个笑容好比一头猛虎,而他自己就是虎口中的小白兔。他不能抑制地发抖,想辩解却找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李越放松了他,平静地说:“所以,不用在我眼前装哭,也不用再演戏。你既然继承了东平的王位,就得拿出点本事来。难道你现在的本事就只剩下勾引男人了?”
王皙阳突然觉得愤怒。除了眼前这个人,他勾引过谁?愤怒居然冲淡了恐惧,他竟然想争辩:“我没有——”
李越把他轻轻扔到床上,将他的后半句话跌了回去:“不用再说了,我没兴趣听。”
王皙阳愤怒地挣扎,想从被子里钻出来,居然成功了一半:“你轻信卫清平,才导致今日之祸,为什么你不怪卫清平,却要来怪我!”
李越猝然回头,眼中的锋芒吓得王皙阳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可是他委屈莫名,竟然硬生生地挺住了,昂着头反瞪回去。他刚刚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半,袍子算是彻底被扯开了,露出白皙的还有些单薄的胸膛,肩头还有块淡色的伤疤,是当时在万山营帐之中被铁栏磨破的。因为没有药,到底还是落下了疤痕。
半晌,李越淡淡笑了笑:“不错。我不怪卫清平,也不能怪你。我走了。”
咕冬一声,王皙阳连人带被子掉到了地上。被子散开了,他的袍子也散了个差不多,除了两条手臂,能露的地方全露出来了。王皙阳狼狈地爬起来,扯着袍子往身上裹,人一着急的时候就不知道力气有多大,哧地一声竟然撕破了。李越看着他眼圈又红了,抹着眼泪把被子再拽起来盖住身体,在地毡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终于摇了摇头,走过去把他连人带被子抱回床上,一手扯下帷帐把他又给裹了起来:“你有完没完了?”
王皙阳觉得委屈死了。他从来没受过的委屈,就是当年做为质子被送到南祁京城也没有经过的委屈,偏偏又无可辩驳,于是除了哭实在不能再做什么。李越不大耐烦地扯过帷帐的边角抹他的脸:“哭什么?一个男人就知道哭,你丢不丢人?”
王皙阳蠕动着往他怀里再钻一钻,呜咽声低了下来。李越哭笑不得地拍他:“像什么样子!让别人看见,你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