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甜蜜蜜地用过了晚餐,我为他挟了好一堆菜,他害羞得快把脸埋进饭碗里头,看著他拼命扒饭吃的模样,
我噗哧地笑出声。
到了晚上的读书时间,我拿出几个小时前买的题库本给他,他接过题库本发楞。「要......我要把这些做完吗?
」
「当然啊。」
「可是......很多。」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慢慢写没关系。」
他似乎又发起呆来。「两......两个月......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吗?」
他的最後一句我听得不甚清楚,询问了他一次,他只是浅笑摇头,拿著题库本到书桌去念书。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陈祺睿似乎有些怪异。
我看著他,观察了好一会儿後,我发现他似乎没把心放在书本上头,我未急著出声示意他专心,我不想给他太多
压力,高三考生在学校受到的压力已经够重了,我不想他回到家里後又得承受大考压力。
我先忙著处理公司里的资料。
过了半个多小时,陈祺睿突然起身,往厨房里走,我分神瞥过头看他,他的样子似乎没什麽奇怪,於是又继续埋
首於一堆数据资料当中。
「咦?」他发出声音,步伐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我再次抬头,看见他打开房门进入,而後走出来,摸著头
一脸纳闷,他的身影穿梭每一间房,他从厕所出来後见到了我,露出笑颜咚咚咚地跑过来。
「子尧哥!」
35
陈祺睿起身,往厨房里走,我分神瞥过头看他,他的样子似乎没什麽奇怪,於是又继续埋首於一堆数据资料当中
。
「咦?」他发出声音,步伐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我再次抬头,看见他打开房门进入,而後走出来,摸著头
一脸纳闷,他的身影穿梭每一间房,他从厕所出来後见到了我,露出笑颜咚咚咚地跑过来。
「子尧哥!」
我愣了愣,许久未出现的称呼再度唤醒我的不安。
他跑到我面前,一派天真,笑容灿烂。
「小睿......」
他笑容撤下,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手指抠了抠脑袋,「子尧哥,哥哥呢?」
我还是看著他,心里惶惶。
「子尧哥,哥哥呢?」没听见我的答覆,他又问了一次。
蓦然地,我伸手抱住他,陈祺睿笑著要挣脱,却仍是动弹不得。
「小睿,小睿......」
我闭上眼睛。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李子尧,放下你心里的不安,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糕。
「子尧哥......」
「叫我子尧,叫我子尧。」
「子尧哥......」
他一声声的呼唤,我的心闷闷地又痛了起来。
「叫我子尧......子尧......」我的声音里带点恳求。
拜托你,叫我子尧。
几天过去,心里的不安并未消缓,却是加剧了。
陈祺睿的早晨呕吐情形天天发生。
陈祺睿时不时问我窗台边的金鱼怎麽来的,常常问我陈祺瀚去哪里了。
陈祺睿突然犯了口吃,语言上出现障碍,一句话得说好久才能完整。
我知道我不能忽视下去,他的情况太过严重,但......但我却胆小窝囊起来,我不想去正视他的问题,因为我怕
我失去他。
我害怕正视这个问题後的下场,万一......万一......
陈祺睿哭了,他常常躲在厕所里没出来,我并没有没进去厕所内,那是因为我知道,都知道,都知道......全部
都知道。
知道他常常半夜起床凝视我的脸发呆,知道他趴在我胸前一遍一遍喊著我的名字,知道他落著眼泪,不停说著对
不起。
他选择隐瞒,而我选择漠视。
漠视日益壮大的问题。
他书又读到一半了。书桌上出现了好几颗棉球,两支棒针在他手中弄著。
故作轻松,我走过去,「小睿,你在做什麽?」
他抬头看了我,持续性的呕吐让他略微圆润的脸颊瘦了,他朝我撑起一抹虚弱的微笑,双手抬起露出他手中的棒
针,「我我我在......帮帮......你织围巾。」艰难地说,口吃的情形比前几天又更加严重了。
我不动声色,坐上和他同一张的椅子,以聊天的口吻又继续说:「冬天又还没有到,怎麽忙起这些了?」
他又是微笑。
「小睿,别忙这个了。」我拿下他手里的棒针。
他坚持的摇头。「没没没......关关系。」
看著他的侧脸,明白终究还是得正视问题,我眼眶热了起来,搂著他半哽咽:「小睿......明天、明天我们去一
趟医院吧。」
他僵住手里动作,没有动弹,他看我,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子......不......不要......我我我不要去。
」
「小睿,我没有办法这样继续下去,你看你,一句话都讲不好了,怎能不去看医生?你生病了。」我强忍住自己
的难过。
「这这......只......是感冒。」
「小睿,别骗我了,不是感冒。」
他扔下手里棒针,抱住我哀求我:「......别别去,我──」他说不出话来了,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
我哭了,心里痛得紧。
他也哭了,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单音,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抱住他,眼前的情况弄得我情绪崩溃,泪水没有自制地流著,「小睿,去医院吧......去医院吧......不要逃
避了。」
我和他抱著彼此痛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究竟值不值得期待。
36
听了医生的诊断後,我先是脑袋空白,等我回过神时,我情绪失控地抓住医生的领口,吼著:「医生!你有没有
判断错误,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得......脑瘤......」
医生用力扯掉我的手,整理著被我抓皱的领子,「要是你不肯相信我,你大可到别家医院问诊。」
我回神,像是想到什麽,我连忙问:「医生,我记得脑瘤不是有分良性肿瘤和恶性肿瘤,那那他是──」
他脸上没有情绪,「很抱歉,是恶性肿瘤。」
跌坐在椅子上,我懵了。
我不死心,我把他带到大医院再次接受检查,医生听了我的病情叙述,皱了眉,替陈祺睿做了仪器检查。
过了一会儿,检查完毕後他在外头等我,我被医生独留在诊室里。
「听了你描述的患者病症叙述後,差不多可以确定是患了脑瘤,不过确实的病情得等检查报告出来才能得到证实
。」医生看著手里的病历表,边说。
我瞬然站起身,双手撑著看诊桌,语气忿忿不平,「医生,那他有时会记忆错乱和语言出现障碍,这是为什麽?
怎麽可能会是是脑瘤引起的?你是不是在骗我?」
也许不是脑瘤,脑瘤的病患不是只有头痛而已吗,怎麽可能会口吃......不可能。
我在心里嘲笑医生的无知,简单的病都被他搞得复杂,八成是想藉此敲诈我一顿,没有医德的人。
我气得转过身体打算离开,不想再浪费时间和他继续耗。
陈祺睿只是身体某个部位出现轻微问题而已,并不是脑瘤!
医生叫住我,开口解释,「大脑有分几区,肿瘤生长的位置不一样,所出现的病症也会不同。例如,瘤长在脑前
叶则会引起人格情绪改变、记忆力减退;长在小脑部位时,会有步伐不稳、运动失灵的情形;长在脑下腺处,造
成视野缺损或内分泌功能障碍......诸如此类等等,而依陈祺睿近期出现的病症推测出来,可能是脑中的肿瘤位
於侧头部所引起,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等过几天报告出来,我再详细和你解释。」
医生专业术语我听不懂,也没心思静心听进去,我茫茫然地离开医院。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沉重。
身旁的陈祺睿递了张纸条给我,我将车子开到路旁。
『我早就知道我的情况了,上一次我到医院检查,医生也说是脑瘤,你别难过,我上网查过了,脑瘤只要动手术
就会好,情况没有那麽糟糕。』他在字末画了个笑脸。
他在安慰我,明明生病的人是他,他却比我还要来得坚强。
天空突然下雨了,打得车窗乒乓作响。
我握著纸条,紧紧捏著。
他拍拍我的头,温柔地微笑,开口,无声说了几字──
没事的。
天空下雨了,我也下雨了。
我拉过他的身体抱著,喉咙堵了块石头。
他太过坚强,而我太过软弱。
如果得病的人换成我,我不会那麽畏惧死亡,怕也只是怕若出了什麽事情,被留在这个世上的陈祺睿该怎麽办?
而今,被留在世间的人是我,所以我惧怕,我害怕失去他的我该怎麽活下去。
老天爷,没有站在我这一边。
几天後,检查报告出来,依医生所言,陈祺睿的侧头部长了颗肿瘤,恶性肿瘤。
我茫无头绪看著医生,觉得宣判这件恶耗的他残酷得无情。
他不该告诉我的,不该和我说陈祺睿得了脑瘤,我要怎麽接受?
我接受不了。
过了许久,我从呆愣状况下回神,「请问有没有什麽治疗方法?」
我想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当初陈祺睿能躲过那场无情火,这回想必也能安然无事,现在我需要冷静,事情并没有
这麽糟糕。
医生拿张资料给我,「脑肿瘤的最佳治疗方法,不管是良性或恶性,几乎以外科手术为主要,良性和恶性几乎没
什麽太大差别,若真要说有何不一样,就是手术後的复原情形,良性肿瘤切除後几乎能治愈,但是恶性肿瘤切除
後,还得配合做些放射治疗以及化学治疗,不过就算如此也不一定保证没事,即有可能复发及转移。」
医生杂七杂八说了一堆,我仍是听得一知半解。「医生,一定要做手术治疗吗?」
医生语重心长,「拖得愈久,治疗风险愈大,况且依病患脑中的肿瘤大小来看,再拖下去,恐怕......」他摇了
摇头。
「若是现在动手术,治疗机率多大?」
「开脑部手术本来就有一定风险,但依病患的情势来看......」他又没说话。
我看著医生,在医生眼里,我找不到希望。
我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时间,才找到声音:「若药物控制,能活多久?」
「药物控制发挥不出效果,脑瘤仍会继续扩大,恶性肿瘤成长速度非常快,若放著病情不管,病患只能存
活......三个月。」
37
我茫然地开著车,脑袋里是一团乱。
川流不息的车潮将我带往不知名的地方,一路上开开停停,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开到海边处,我没有下车,坐在
驾驶座上脑袋还是一团乱,整理不出头绪,空白著。
突然的,我愤怒,止不住的怒意在我胸口间攀升著,我重重地搥著喇叭,吵杂刺耳的喇叭声立即高鸣。
我又气又怒,情绪却找不到出口发泄,全数堵在胸口上,我想打人,想狠狠地揍陈祺瀚一顿,我气他恼他,也恨
他。
他为什麽不把陈祺睿带走,为什麽要让我和陈祺睿相遇,都是他,全都是他,他把我搞成如今这副样子,像个软
弱的窝囊鬼,对陈祺睿往後的未来害怕得发抖。
妈的,陈祺瀚,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既然你丢下了陈祺睿,为什麽现在还要把他带走?你这个浑蛋,亏
我还把你当朋友看待,妈的。
最後一下搥在喇叭上,发出长长的刺耳声。
我开了车门,踏著沙滩,一路往海边跑,我愤然冲进海里,海水慢慢上移,淹过了胸口、脖子,海水很冰,一阵
阵刺痛我的心。
我弯下身,全身没入海水中,我痛苦地睁开眼,咸水把我的眼睛弄疼,眼眶热了起来,好像有什麽东西从我眼里
流出来,和海水溶在一起。
时间过了很久,又好像仅过了几秒钟,我氧气不足地抬出水面,喘著大气,连续重复著许多次。
我在海中浮浮沉沉,任由海浪拍击,许久许久以後,我才走回到岸上,心里的闷气仍旧耿在胸前,朝著海平面我
呐喊我嘶吼,我痛哭,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下来。
我忿恨,我不平,我想申诉。
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痛有多痛,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苦有多苦。
发泄够了,我才缓缓平息怒火。
我凝望著,朝著远方的天空凝望著。
「子尧哥,人死了会到哪里去?」
「天堂吧。」
「那麽,天堂在哪里?」
「在那里,天空的尽头。」
他也会去吗?离开我往天空的尽头走去。
看著看著,我的眼眶又热了起来。
我捡了根枯木,在沙子上头写著陈祺睿的名字,一划一撇地勾勒他的名,就像我把他的人刻在我的心上。
我写著,写了很多,沙滩上全是他的名字,只是当我撇过头看方才的那些字迹时,那些我辛苦写下的名字已被海
水穿刷带走,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我怅然。
是不是,我和陈祺睿之间的所有一切也会变成这样?死亡带走了他,我和他曾经留下的痕迹是不是也随著他的死
亡而慢慢消失?
我怅然,怅然著。
我开车一路往南,回到了中部,身上湿答答的衣服弄湿了车座。
踏入墓园里,我望著陈祺瀚的坟墓。
「欸,陈祺瀚,你弟得脑瘤了。」
我瞅著他,瞅著他的墓碑。
我不知道我为什麽可以这麽平静的和他开口说这句话,眼眸很酸也很涩,可是突然间,我哭不出来了,所有情绪
哽在胸口间,不上不下,揪结在那,似乎怎麽呐喊还是没办法抚平我心中的怒火。
「欸,陈祺瀚,你上到天堂了,那你有见到神吗?如果有,麻烦你转告他,不要带走陈祺睿,不要带走你弟。他
其实很乖,虽然老是不爱读书,但他是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帮我转告上帝好不好?」
周遭静寂。
我对著他嘶吼:「陈祺瀚,你为什麽不说话?你快回答我啊,我拜托你的事情,到底同不同意?你到底知不知道
,陈祺睿要死了!你弟要死了!他是你弟,你怎麽舍得带他走......你怎麽舍得带他走......怎麽舍得......」
我跪在地上,跪著,哀求著,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想放弃。
我怒吼著,我喊破了喉咙,可他却是静静的躺在那里,看著我出糗。
曾经热心助人的他,如今却冷漠得无情。
我不想失去陈祺睿,我爱他,爱他......爱到不知道该怎麽办,爱到无法去想像没有他的生活我该如何过下去。
三个月,小睿只能活三个月。
该不该动手术?
开,还是不开?
开手术,也许小睿马上就离开我了。不开手术,他只能存活三个月。
我们才相爱没有多久,我还想和他一起做很多事情,但......
命运为何如此捉弄我和他?
如果我和他是不应该在一起的,那为什麽又让我们重逢?让我陈祺睿相爱,又让我和他分开,搞什麽。
曾经,我以为上天让陈祺睿躲过劫难自有他一番用意,然而如今我却懵了。
给予我们希望,却又硬生生夺走。
我不想怨恨上帝,但他的所作所为却让我没办法原谅他。
我和陈祺睿,都被上天给捉弄了一回。
我跪在那里,一直到天都暗下来了之後,我终於领悟,这世界上没有神,神是存活在人的心里,可是,一但人的
心渐渐衰老後,神也已经在人的心里死掉了。
消失了。
崩解了。
38
我替陈祺睿办了休学手续,他住进了医院接受治疗。
我每天在公司和医院两头奔跑,一下班後就赶到医院照顾他,他见到我,愉悦地露出笑容。
是这抹笑容让我有了支撑下去的动力。
为了让他继续笑,不管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及代价,我都会去做。
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一如往常般,先替他削了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