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扯深了,他还喜欢一个个地细数某某老友的小女儿、某某老友的孙女儿、某某老友的外孙女儿……总之老人家一旦
表现出这种偏执的精力,实在是有几分骇人的。
通常在这样的时刻,卫介都选择在他身边当一个好的聆听者。
他尽量控制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为倘若一时忍不住,随口对某某好友的小女儿或孙女儿评论些什么,老人家就会一厢情愿地将所有评论统统正面化,
那种“推广介绍”的精力,便会若排山倒海一般地反扑而来。
卫介陪他绕湖走完了一圈,抬眼环顾,意外看到的一幕让他微微皱起眉。
他看到孙荣,这很正常。将基信拱手让人后,孙氏的一族全面退出管理层,他旧病复发,一直待在这家疗养院里。而看
到孙哲诚,这也很正常。让他皱眉的第三个人——
这个人跟孙氏父子,摆在台面上的关系,应该算敌对。
梁世景受聘希雅,对基信这个所谓的“烂摊子”正在实施一系列的人事改革,他的确有能力,外界对这位空降兵的评价
也一直在不断地走高,但是眼下,这个人缘何会跟孙氏父子在一起?
带着少许疑惑,卫介陪老爷子回房休息,然后他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晚餐时间,他和封眠在一起。
很自然地,在用餐中途,他提及那个奇怪的三人组合。
封眠听完的表情很耐人寻味,“孙家想东山再起?”他停下手中的刀叉,凝神想了想,“孙哲诚若想和梁世景达成利益
共识,何必跑去疗养院?”
卫介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讪笑:“孙荣只是病了,没得老年痴呆,孙哲诚无魄力,真想翻盘的话,不跟他父亲商量怎么
行?”
一语中的。
封眠无言地颌首,表示同意。不过继而又无意识地摇摇头,“可惜孙氏一脉在基信的股权已经全部抛售,我一时真想不
出,他还要靠什么来翻盘。”
“事在人为。”卫介顾自喝了一口酒,“很多时候,在绝处亦可以逢生。”
“除非他在之前留了一手。”封眠抬起眼看他。
“现在再多的揣测恐怕都是徒劳。”卫介亦放下餐具,变得郑重其事,“只是那位梁先生跟希雅的关系,我不说你自己
清楚,在这种形势下,他既然选择去见孙荣,不会没有意图的。”
封眠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厚薪高位仍然保不住忠诚度,这次我算是看走眼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卫介的目光和语调都很平静。他一贯的风格。
“暂时静待其变。”封眠轻轻吐出一口气,把身体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你知道我大哥带着江天去了柏林,这边若出
了意外,全部由我负责摆平。”说完,他忽然站起来,绕到对面搂住卫介的肩,一改神情,且姿态亲昵。他对着他低语
:“小介,今晚陪我出海,OK ?”
在两个人的相处过程中,通常都是像这样,封眠主动得多。
卫介则显然属于老派的人,不轻易动情,不过内心一旦接纳,他的回应自然也愈多。
而事实上,两个人已经越来越习惯并享受这样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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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上风平浪静。
封眠从驾驶舱出来时,卫介仍懒懒地躺在甲板上养神。
他的两手枕在脑后,对传来的脚步声无动于衷,顾自望着头顶上方的星空。
人在某些特定的阶段,似乎都喜欢这种接近于冥想的放松形式。
“我把船停了。”封眠走到他身边,紧挨着他躺下,然后低声地说。
但他显然并不愿同他一起遐思,侧过身开始舔吻卫介的肩颈,他一颗颗慢慢地解他衬衫上的扣子,不安分的手滑进去四
处游移。他期盼身旁这个人的反应,在很多时候,甚至超过纾解自己的冲动。
这种近乎虔诚的心态,连封眠自己意识到,都不免感到诧异。
卫介回应他的吻和抚弄,比之更温柔,却也因此远没达到激情的程度。
当两个人分开,甚至都没有喘息。
“现在想什么?”他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是比星光更漂亮的黑亮的眼眸。
封眠略带些困惑地撑身坐起来,“报歉,我有些心不在焉。”他腾手出来一捋头发,对着面前的大海缓慢地吐出了一口
气,“我突然想起我大哥和江天……”
卫介没有说话。他干脆站起来走到甲板边缘的栏杆前,两手插在裤袋里,目光平视海和天的交接处,全然是一派悠闲的
姿态。直到封眠从后面抱住他。
“小介,人和人之间的际遇是否都很……微妙?”他想了想,才说出一个形容词。
“你在担心封昼?”卫介的目光没有移开。
“嗯,江天那小子的背景有些深。”封眠微微皱起眉,“为避免我大哥知道,我还没派人查他。”
他的心情让卫介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但他的脸上却浮起一层笑意,可惜封眠看不到。
“算了吧。”他忽然轻拨开他的手,转过身,在走开前居然抬手一揉对方的头发,仍是那种淡淡的讪笑:“封昼也不是
孩子,有些事,他知道怎么解决。你的担心是徒劳的。”
他的话听似淡漠,实际上却似乎更像有一分宠溺的味道在里面。
这世上的很多事,原本只能如此。譬如他们的事,换了封昼,也未必全然赞成他和他走在一起。
但既然作为独立的个体,心既向往之,大可将旁人的看法抛诸一旁。
封眠忽然拉着他,很随性地就跃进夏夜清凉的海水里。
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这种时刻,情欲往往是这很容易被催生的。
原地抛锚的游艇好像一堵墙,他们在一旁的暗影里拥吻,比方才在甲板上缠绵激烈许多,不过海水终究非好场所,当彼
此都几乎忍耐不住,他们重新回到了游艇上——
而浑身又咸又涩的海水是亟欲去除的存在。
其结果是,在舱内的淋浴池中,所有的激情都提前地迸发出来。
等一切恢复平静,甲板上的海风依旧,那种带有海水淡腥味的气息让封眠感到舒服,跟绿茶的清香一样,都是为他所熟
悉的。他躺下来,开始仰望暗黑色天幕上的千亿星辰。
这次卫介却选择坐在他旁边。
当夜色更深,海风带来的凉意更多,他伸手轻拍封眠赤裸的胸膛,“起来,会着凉的。”
封眠用极低的声音回应,他不得不凑过去,“你说什么,嗯?”封眠懒洋洋地继续说,让卫介有了笑意,他俯身凑得愈
近,两个人开始像窃窃私语,彼此的声音都愈低,直到最后全无声息。
他吻住他,温柔而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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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骄阳胜火,烤得楼前的路面上几无行人和车辆。
窗内的冷气正盛,封眠的手中拿了一份报表,看得仔细。
“再多划10%的资金入坏账准备金。”他忽然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梁世景微微一怔,继而皱起眉,“Fran,你不信任我的能力?”
封眠漫不经心地笑笑,把报表放回办公桌上,“你不要过于敏感,其实依你的经验,也知道这种事稀松平常。基信现在
最迫切的是要挽回舆论和人心,多制造些效益出来,不是皆大欢喜么?”
“是,这我知道。”梁世景点点头。用巨额计提的手段去对付效益亏损的公司,在商圈的确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他
犹疑,“但这种事总难免……”
他终究只是听命于人的身份,当然会有自己的顾虑。
这样做势必要牺牲第一年的业绩,万一到时封眠或封昼翻脸,那他是有苦说不出。
封眠仍然维持笑容,他懂他的心思。“这笔资金我会从希雅划过去,你连第一年都不用担心。”
他既然作这样的许诺,让梁世景再无话可说。
应妍端了一杯冰咖啡进来,封眠继续看另一份报告。
见他往下移的目光停驻在某一处不动,梁世景放下咖啡杯,主动开口:“除去孙荣父子,其余孙氏的股东都依合约向外
抛售了股权,他们手里的合计约占37%左右——”
“呵,步调一致,都卖给了一家亿安科技?”封眠似笑非笑地打断他的话。
“按封总当初定的合约,这是他们的自由,我无权干涉。”梁世景的表情有些僵。
他口中的“封总”是指封昼。当初封昼决意收购基信,连大大提高收购价码的Golden Parachutes计划都答应了,但前
提是——凡孙氏一族在基信的股东都必须将股权抛出。
封眠想了想,“亿安科技是哪家公司?”
梁世景的语气愈加谨慎,“曾是基信的控股子公司。不过我查了档案,后来基信转换投资方向,孙荣需要大量资金周转
,用在亿安的全部股权兑现,所以现在亿安已跟基信毫无瓜葛。”
“OK ,我了解了。”封眠颌首,近乎轻描淡写,继续看报告。
待他看完全部,没有再问别的问题,梁世景便告辞离开。
感应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是君修和杜一川。
“怎么样?”看到他们,封眠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眠少爷,我已经动用关系网查过,亿安科技的幕后老板是孙荣。”杜一川倒是开门见山,“令人怀疑的是……在基信
第一次传出不利消息后,其后不久,却把大笔资金由自身的投资项目上抽调出来,转注入到亿安科技。这样的动作,在
暗地里一共实行了三、四次。”
封眠听完淡淡地冷笑,“看样子是用了‘五鬼搬运法’——”他靠回椅背上,不动声色地感慨,“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也许在那时……我们对基信稍采取动作,孙荣就敏锐地察觉到了。”
杜一川点点头,“基信被他自己掏空了一半。”
“他是为了保本。”君修还是那么冷。
“回到亿安的话题上……”封眠笑着把目光移到他们身上,“这么说他现在已重新购回基信37%的股权,一定还想继续
吞进散股,不过我想他不会再用亿安的名义了,怕惊动我们在他之前回收。”
“眠少爷,恕我莽撞。”杜一川忽然欲言又止,“之前吸纳孙荣和孙哲诚父子俩的股份,全部只占到45%,但孙氏的基
信是个亲族企业,希雅收购过来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一直在纳闷……昼少爷何不再多收进几股,起码到51%占有基信的
绝对控股权,就可以免除一切后顾之忧。”
“已发生的事何必再追悔?”封眠不以为然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站起来绕出办公桌,径直走向落地窗边,“现在的状况
也不错,他在探照灯下还自以为摸黑,正好可以陪他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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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傍晚。
当卫介走进俱乐部的某间VIP包厢,除了邀约的那位老总,还见到另一个人。
“小卫先生——”孙哲诚先向他伸出了手。
“哦,孙总,”卫介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面。”
他甚至还有淡淡的笑容。
那位老总则明显扮了牵线红娘的角色,他笑拍卫介的肩,感慨道:“小卫啊,其实大家都这么熟,不用我再多费口舌了
吧?关于基信这件事……孙翁也实在不容易。”
他招呼两个后辈落座,又继续接着往下说:“就算抛开我和孙翁的私交,大家同在商圈,封昼的做法算得上赶尽杀绝—
—他要收购基信本来无可厚非,不过何必还要将孙氏一脉从基信全数逐出?”说到这里,他用一种不能理解的表情摇摇
头,“看来我老了,闹不清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
卫介没有急着开口。
眼下的场合,他一开口说话就容易表露立场,不得不谨慎。
“咳,你看我真是老了,这样吧,牢骚话我也不多说了——”趁着服务生端进冰镇的茶饮,那位老总开始点题:“小卫
,今天算我求你。算来我的‘纵横’跟韩氏也是多年合作的老关系了,韩老爷子和韩枫都很看重你,以你现在手里的权
力,帮这个忙,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蒙何总高抬。”卫介只是笑笑,“我于韩氏也不过一介打工的身份,没有什么可轻易许人的。”
“我知道,这原本是基信和希雅的事,你和我都没有立场介入,你想推脱也在情理之中。”那位姓何的老总感慨地看着
他,“不过我和孙翁到底是老朋友一场,想当年大家一起白手起家,我也不忍看他一手创立的基业就这么被人夺去。所
以这个忙——”
卫介的笑意仍是那么浅淡,听到这里,他接口对方的话:“我不得不帮?”
何总点点头,笑答:“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这个忙……孙总要我怎么帮?”卫介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转向一直未说话的孙哲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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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俱乐部后,他仍然开车回公司。
盛夏时节的日照长,办公室外的天色变暗时,时间已晚。
女秘书向他请假,先行下班走人,他埋首审阅几份急需批复的文件,直到一通电话打来。
很容易猜知对方的身份。从他接通手机后,眉宇间流露出的淡淡笑意。
“什么?福锦记的……嗯,我知道了。”他停下手中的签字笔,“加完班我会去买。嗯?还有多久?”他干脆放下笔,
抬起腕上的手表,“大概再过十几分钟,我记得冰箱里还有食物。”
话完,他拨了另一通电话,向酒楼订购了一盒新推出的中式点心。
这一次,话音未落,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亮得惊心,紧接着瓢泼大雨就倏然落下!
夏天的雨通常就是这样不告而至,来势既大且急。
卫介放下手机,望着窗外的雨幕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继续心无旁鹜地看文件。
及至离开韩氏大楼时,雨势稍减弱,但还远没有停歇的迹象。路上的行人已很少,偶有几个顶着包奔跑躲雨,但车流依
然多到可随时堵塞住。他慢慢地开车,到那家叫福锦记的酒楼取了糕点盒。
直到离开市中心,路面才开始变得通畅。
沿途的华灯已亮起,雨水削减了黄色光线的穿透力。卫介从坐驾中望去,那些灯光从平时的连绵成片,好像变成了各自
为政的一团团。他想起了傍晚在俱乐部里的谈话,不由加快了车速。
驰回公寓楼下,意外看到一顶湖蓝色的伞。
伞下的人,上身那一件棉质的衬衫在暗黑色的雨幕中显得更为亮白,视觉刺激可以让人产生些微的莫名冲动,卫介的心
思被转移。他把宾士开回车库中,那把伞随它的主人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