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的水汽,浪花四溅,我定定地看着崖下恶狠狠的冲打岩石的海浪,那强暴与羁桀不驯
的巨浪似乎昭告着我有多么的不堪与渺小。
直到软弱无力的身体无法支撑,几乎一头栽进崖下的时候,宣慕才慌张地回神过来,让
我坐下,然后他坐在我旁边,握住我的手,忽然轻轻地喟叹一口气道:
“好宏伟的景象……当初在宫中,自以为便是天下,怎知原来还有这般景象,以前,不
过都是坐井观天的……”
“嗯。”我应了一声,又想睡过去。
宣慕轻轻摇了摇我,道:“少寒,不要睡……你已经睡了一夜了……来……陪我说说话
……”说着的时候,有灼热的水滴落在我的脸上,他声音里的哭腔很是明显。
我勉强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宣慕看了我片刻,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想起什么美妙的光景般绽开一抹微笑,那声音
既悠远又咫尺,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
“少寒,你记得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么?”他喃喃道。
“……什么时候?是你要我跟你去南巡时么……?”我淡淡地问,配合着他说话。
“……不是,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宣慕忽然看着我笑起来,将我身上的披风
紧了紧,又俯身在我的额头上烙下一个吻。
不知道是我额头实在灼热,还是宣慕的唇冰冷,那个吻,我觉得有些冰凉,很是舒服。
宣慕将我整个人都搂进了怀中,我听着他的心跳,也静静地听他说话。
“以前,我很早很早便一直看着你了。你是凤少寒,在太子的身边。那么漂亮,那么飒
爽,我还不知道你真就是男儿身,我常常想,怎么世间有你这样的女子,能美丽如斯,
却又英俊得如男子一样……像一阵风,有时是三月的和暖春风,有时是七月的清凉之风
,有时是十月吹黄了叶子的秋风,有时又是寒冬里凛冽的强风,那么奇妙的一个人……
我喜欢看你笑,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真诚,一点也不虚伪,和我平时看到的皇亲贵族
那虚假的笑容完全不同……那时候我小,看到你的笑,只觉得很温暖。”
听他这么说,真觉得他是个痴儿了,我不禁笑起来,看到我笑,宣慕也笑了。
他继续道:“可一直找不机会和你说话,因你一直在他的身边,形影不离……他霸占了
你所有的心思……后来,你十二岁那年,皇上举办猎赛,你陪着他到林子里打猎。那身
的英姿,又有何人能及……我虽然小你一岁,却也能打些小动物了……那天正是春天,
我看到雁,便拉满了弓,要射它一只下来,正放了箭,便看到旁边也放了箭,将我的箭
生生击了下来,我怒然回头,正看到你在对我微笑。那是你第一次对我笑啊。你对我说
第一句话便是‘六皇子,可曾听过: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故人……’”
“……不记得了……”我想了想,头又痛起来,便闭目养神,惋惜地道,这么美丽的回
忆,竟因年代的久远与当初的不上心而忘记了。
“我知道你不记得……”宣慕的声音全是笑意。
“因为那次,我还未来得及回你的话,或许你也不要我的回话,太子来了……你立刻调
转马头,与他一起奔入了林子的深处……”
“再后来,我以为你……去了……”他顿一顿,将‘死’字换成‘去’字。
“我便常常地看着雁,春天的时候,总想起你的那句话: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
故人。我很傻的,我是抱着期望,我想,会不会哪只大雁身上,带着你的消息?”
“傻子……”我笑着睁开眼睛,沉吟片刻道:
“在京城,秋天雁便南下,若我们以后在江南,那就是能看到秋天的大雁了……我在离
开皇宫的时候,本只是想到你府中避一段时间……然后到江南去……在一个湖泊旁边,
建一间书院,教一些小童读书……书院要幽静的,春天开着不知名字的淡雅小花,还有
微风拂柳……夏天……书院里的小池子中有白荷飘香……秋天,便是煮酒,静静坐在亭
子里,边听小童们的朗朗书声,看着从北方的京城里来的雁在天上徘徊……很宁静的感
觉,也很自由……真想要这样的生活……”
听我这样说,宣慕急迫地道:“这个好办!我们这就去江南!我想与你一起在秋天煮酒
看雁赏菊!”
这个大孩子。我看着他,宣慕的脸上仿佛染着日出的晨光般发亮动人,方才的绝望已经
一扫而空。他无论如何的落魄,总能有着希望……
“好啊……秋天煮酒看雁赏菊……诗似的……”我应承着,心中的希望也受了他的感染
,渐渐地涌现出来,春的柳,夏的荷,秋的雁,冬的梅……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
正在这时,一阵尘嚣扬起,被海浪掩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终于让我们听到并回神过
来。现在上马离开已然迟矣,宣慕脸上煞白,抱着我的手臂渐渐紧起来。
不多时,我们的前面,已经围了重重的官兵。
为首的人勒定马,朗朗地诵读了圣旨,正是要将我押回京城接受死刑。
我全无恐惧,竟得平静,只因早已知道何处尽头。
第三十九章
领兵前来的是四方将军之一的东方将军欧阳冲与易汶的大儿子易祈。
欧阳冲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与铁面无私,忠君报国之心天地日月可昭,一生打
了无数场为朝廷基业奠基的胜仗,可谓是平民重臣无不敬重的老臣子了。
他宣读了圣旨后,定定地看着我,强烈的海风将他已有花白在鬓的发丝吹得向后舞动着
。犹记得我小时候,总喊他欧阳叔叔,被他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扎得我的脸生痛,
他将我举高于头顶,总笑话我胆子小,想来,我不畏高他功不可没。
可现在欧阳冲还是欧阳冲,却再不是我的欧阳叔叔了。
欧阳冲长长的叹了口气,恍如隔世。
“寒儿,十二年没见了……”他浑厚的声音夹着海风,淳淳传到我的耳边。
“是啊……”我淡淡一笑,那真是相见不如不见了……如今再见,竟是要来取我性命之
人。
易祈一扬手,后头冲上来一队士兵。
宣慕紧紧将我护在怀里,如困兽那般赤红了眼睛,那手臂,仿佛锁链似的,在我的身上
上了锁也长了根,呼啸的海风掩盖了他的怒吼和挣扎。宣慕的挣扎在我身上烙得很痛,
剜心的疼痛,死死的不肯放开我半分。
但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又如何及得上那么多既有蛮力又有武功的士兵?宣慕终于还是被
他们生拖死拽地带到了后边。
宣慕被五六个士兵拖着,一声声的喊着“少寒!少寒!少寒!不要!少寒!”,那声音
凄厉之极,划破了海风,也划破了迷蒙的天空。
失去了依靠,强烈的海风吹来,我摇晃了几下身体,几乎倒下,用尽全力方才稳住虚软
的身体不跌倒。
将视线凝注在欧阳冲身上,我透过叫嚣的海风一字一顿道:“我要看看圣旨。”
易祈哼道:“难道皇上的圣旨也有假的?你别妄想侥幸存命!”
欧阳冲淡淡地看了易祈一眼,易祈立刻被他眼里的魄力震慑得收了口。
欧阳冲将圣旨交与一名贴身士兵,那士兵几步小跑来到我面前,手一伸,将圣旨递了过
来。
我接过来,异常淡定地摊开明黄色的丝绸。
上面白纸黑字: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凤家余孤凤少寒
抱颠覆朝野之心,杀岳安王妃,诱拐岳安王爷,败坏朝纲,若不严
惩,歉对臣民,愧对皇天后土,命东方将军欧阳冲擒之,押返之途若有异情,可就地正
法。
钦此——”
那朱笔的红色在我看来触目惊心,仿佛写着无数的决绝。
我微微地笑起来,且来看看圣旨上正文第一行的第一个字,与第二行的第二个字,抱、
歉——抱歉。
抱歉,少寒。那人在圣旨上如是说。
想当年,他还是太子,我还是凤家的少寒,两人笑语晏晏形影不离,却终究是身在深宫
,并非什么都能说出口、写出来。
有些话,只能告诉彼此;有些话,在他人之前说不得,有些话,说出来便无趣……
于是便约了不成文的方法,把想说的话,精简了,嵌在文章里。
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第二行的第二个字,第三行的第三个字,第四行的第四个字……如
此类推。
后来这个倒成了游戏,将诗句,将心事,将情话都这样一字一字地嵌进了文章中,让对
方在文章里寻找着自己的心意,猜测着,寻找着,真是无比的快乐。
可这个游戏到什么时候被遗忘了?又是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再这样做了?
好像是从他将我自刑场上偷龙转凤地救下来后;好像是我们之间所有的笑容都成了伤害
对方的利器后;好像是我们永无休止地纠缠后……
我背下各个年份各方的灾情,是为了让他想起来要防灾;
我学乐理,是为了让他在改奏折累了的时候,听我吹一曲洞箫清音;
我学诗词,是为了和他吟诗作对,举杯邀月,为他解闷;
我学武功,是为了保他平安;
我学兵法,是为了帮他平定江山,拓展他的江山版图。
可做到最后,还是离开了他;做到最后,所有的都成了一场水月镜花。
是啊……有什么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
我抬眼看了看困兽般仍在挣扎,却徒劳无功的宣慕。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人终于下了决心要杀了我,维护他不世明君之位,那嫣红的朱笔写上的字仿佛沉淀着
些什么,我却再也看不出来了,只模糊地觉得,那钦此二字收笔处似是模糊了些。
是那人的泪模糊了字迹么?
若说是,我会相信。
什么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圣旨上,渐渐晕染了那些宣告我下场的字上,糊开了。
他这样做,是终于下了决心与我一刀两断。以死亡来结束我们那十二年的爱恋,那十一
年的纠缠不休,断得如此的干脆。
也好,他终于放开我了——在我将死之时。
我深深呼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平静地转头看身后,水天一色的海洋。
这一刻,此生从未有如此海阔天空的感觉,束缚我许久的锁链终于断了。
我自由了,我可以去爱别人了。
可是我要死了。
我透过模糊蒙胧的水幕重重叠叠地看过去,宣慕的身影在人群中如此鲜明,如此突兀。
从来便觉得这个男人很招我心疼,他那么深刻的感情有谁能不动容?他说那十一年时,
看到雁北归,总想到我——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故人。
他说‘我很傻的,我是抱着期望,我想,会不会哪只大雁身上,带着你的消息?’
就这样,他在每个春天,等着北归的大雁,等着我的消息,等啊等啊,等啊等啊,足足
等了十一年,仿佛在等一个没有人承诺给他的诺言。
后来,他等来一个叫安暖的小仆人,老惹他生气,胆子也小,笨手笨脚,干起活来不是
摔盘子便是砸饭碗,其貌不扬,脸上有疤的,瘦小的身子,笑起来傻憨憨的,却眼角眉
梢都有点他等着的那人的影子,在某些时候,还能被他捕捉到一抹精光与哀愁在安暖的
脸上闪过。
然后,他发现,这个仆人,便是他等了十一年的那个人。
自然欢喜,为了他,宣慕将自己的身段都放下来了,做了好多事,说了好多话,陪了好
多笑,伸开伤痕累累的胸膛去接纳那个人——那个将他伤得遍体鳞伤的人。
谁的心是铁石凝铸?
谁的心碎了补不回来?
谁的爱付诸东流水?
又是谁漂流消失了的爱渐渐凝在了宣慕的身上?
宣慕,是我生命中第二段爱恋。
与那段二十多年的爱同样的深刻,同样的铭心,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原来他已经走进我
的生命中了。
欧阳冲看了看我,道:“寒儿,以你此时的身体,难以回到京城,不如现在了结了如何
?”
我凝注着欧阳冲半晌,忽然从他眼里看出一抹怜惜,正如当年看着‘凤少寒’的时候,
那南征北战、叱咤沙场的男人露出温柔的怜惜,我读懂他了。
他不想我再受押回京城那段路途的折磨,那样的流言,那样高热的身体,如何能挨到京
城去?况且我被押在囚车上一路的北上回京,所受的便不是人民的唾骂如此简单了,那
绝对会有的狼狈不说也罢。
而让宣慕这样看着我一路的虚弱,一路的奄奄一息,一路的受着唾骂,于他也是一种折
磨,他如何受得了。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也好。”我点点头。
易祈立刻扬手,三个士兵冲到我身边,两人扭紧我的手臂与身体,一人拔剑,在强烈的
海风中做好了准备,待欧阳冲一声令下便刺过来。
“等等!”我忽然道。
挣扎着要甩开固定我身体的两个士兵,却无奈力不如人,不到片刻累得气喘吁吁,身体
也虚软了,还是徒劳。
欧阳冲一个眼色甩来,那两个士兵便放了手。
我缓缓地跪下来,望定欧阳冲,晃晃悠悠地喊了声:“欧阳叔叔……”
欧阳冲似乎浑身一震,眼里红了红,却不言不语。
“若你还认我为你侄儿……”我一字一顿道:“便让我在此跳下海崖……如今民间这般
说我,我有何颜面再将身体尸首留在这世间……埋在一方土坟中受人唾骂……”
说完,我看着宣慕惨白的脸容,对他微微一笑,想再看清楚我那个这生中第二个爱得刻
骨铭心的男人。
可视线却不争气地模糊了,他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用了好久的时间,给了他很深很深的伤口,我才爱上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既坚强也脆
弱的男人。
我还未来得及为他做些什么事,虽然他说只要我在他身边便好了。这个傻子,将那点小
幸福看得如此重要。
现在,我已经落入了地狱,被那些民间的流言生生拖进万劫不复中,我一人沉沦已够了
,何苦要他与我一起遗臭万年?何苦要他与我一起沉沦在万劫不复里煎熬于世?
既然那人明君的地位要保,凤少寒不得不死,与宣慕相守的诺言早成了一场空,那些承
诺,我给不了。
若我注定要死,那何必再留下尸首让他凭吊?白白侮辱了他在世间的清誉,不如我干干
脆脆,这样跳下崖。
人生本就是空空如也的一场梦罢了,如何来,便如何去。不带一物来,也带不走一段情
。
宣慕顿时定格住所有的动作,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嘴唇退尽血色。
这个海崖高二十多米,崖下海浪滔天汹涌,如一张吞人的大口,这样摔下去,自然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