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了一阵,也暗自怕闷坏了他,歌声一停,江雁回轻唤道:佳官?
被子一动不动。江雁回便直接动手拽,佳官哪里抗得过他?只见清清秀秀的脸捂得通红,连眼睛都水汪汪得像要哭出来了——不过也只是像而已。才想起来他还发着烧,如何禁得起折腾?可现在再想试他是否发烧哪还试得出?但看他精神大好,想来是无妨罢。
还难受么?再睡一会儿?江雁回问道。
嗯?话题转换得太快佳官一时反应不过来,可闹了一阵真就忘了还生着病,胸口也不觉得难过,何况又捂得出了身透汗,身上虽有些软软的可舒坦多了。想来烧也该在褪了。江雁回一面拿了丝巾浸透凉水给他敷着脸,一面说着是我不好,忘了你还病着。佳官实在应付不来他的瞬息万变,呆呆地任他摆布。
睡罢。江雁回叹息似地说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被缘,几乎触到柔软的布帛边同样柔软的颈子,他知道那里的肌肤是怎样细腻洁净,靠近时可以嗅到淡淡的线香与药香掺合出的奇异的甜美,稍用一点力便会留下艳丽的淤痕——如果不是这样他几乎会以为那不是属于活人的,因为唇抚上去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光滑如上好的白瓷——不,瓷没有那样的质感,应该说是玉,极品的和田羊脂白玉。
美丽的少年是神赐予的珍宝。曾有人用赞叹的目光凝视着他这样说。他还记得那个人不冷漠的手指,轻盈如绝色的舞者。那人有一双海水一样的眸子,被凝视着的时候自己仿佛便沉浸在那无边的深海中了,清凉地包围着身躯。那人看着的不是他啊,那人从不曾否认,他渴望的不是那人啊,他从不曾迷茫。不过是拥抱着求一点温暖罢,因为夜长得没有尽头……
我不想睡……佳官的声音里略带了几分央求。
不能睡……只要闭上眼便是梦魇,已经快要不能承受,因为在心底的某个自己也不知晓的角落中,清楚地明白那些不只是梦,可为什么?
何时经历过?
梦中自己以外的,是什么?
记忆中的留白是生命的残缺,连带着整个人都残缺不全。不能直视的惨淡的现实,不能直视的血淋淋的夜晚,却不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生旦净末丑,自己到底是哪一科?
所以宁可不眠到天明,也不愿冒险去求片刻的昏寐。
还好,身边不只是佛龛与空气,还有个活生生的人——虽然不知道他的心,满满地装了些什么。
于是两人也就真的如话本里说:一宿无话。
慢是慢了些,可一切如他所料。
痴人啊,是江雁回,也是林佳官,痴得无药可救,病入膏肓。
多少年后,回头看时,是笑着讽着那年少的固执轻狂,还是悔着恨着却再无可挽回?不管怎样都已是过往,不管怎样都已是旧尘,所能做的,也只剩下等待那一碗命定的孟婆汤。
早早地被佳官赶了回屋,说是不想被水儿恬儿发觉。江雁回离开时那一回首的眸光却让佳官琢磨不透。
仿佛是笑,可笑得如此悲凉。
于是从这天起,江雁回常常会在夜半溜过来陪他,两人同榻而眠,而在清晨回到自己的房间。躲着人躲着光,两人作贼作得勿要太清爽。佳官已渐渐习惯了有人在身边,便是接近些也不太在意。
只是噩梦,依然没有消逝。
热得发烫的液体喷到脸上,眼前顿时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手上的动作不曾停止仍然拼命地戳下去戳下去戳下去!!!一动便是四肢百骸撕裂般的痛可脑中那一股疯狂的火焰烧得完全没了清明甚至连痛也不觉只是机械地用手上的利器捣着不再怒骂不再挣扎已经不再痉挛的身体,那原本就丑陋的身体此时更让人禁不住反胃,被活活豁开的胸腹的伤口处翻卷着由于失血而惨白的肌肉,血管与神经的断面是黑紫的浸透了腥浓的血罢,心肝脾肺都被戳穿挑开,不复原来的位置,如虫子般蠕动的冗长的肠滑腻地延展出来仿佛还有生命凌乱地堆积着,黄的红的秽物淌了一地,可是孩子小小的脸上呆滞的眼中没有动容没有惊骇只有长长睫毛上悬着的血珠映出可怖的红,与手中烛台末端长尖上犹未滴下的粘腻相映成辉。被随手丢弃的蜡烛不依不饶地燃着可燃烧的一切,火是黄的红的跳跃着扭动着妖媚着如洪荒的古兽。
有他在就会做噩梦呢。佳官不无刻薄地想着,虽然以前也常被梦魇,可自打他来后,那些梦就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具体愈来愈……该死……最近脑子里除了乱七八糟的残片就全是他了。
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找回失落的记忆?
但他知道,不管要不要,那些记忆都注定是要找回他的。
碎片已经凑齐,只是冰冷的手指还不肯将它们拼成完整的过往。
曾经听江雁回说,在西洋人心中,恶魔都生着夜一样颜色的羽翼。
他知道拼出的图案会是什么。
那是一个足以堕落的契机。那是一双墨色的翅膀,足以支撑起他单薄的身躯平安到达深渊的沼泽。那里会有被他毁灭的生灵等待着与他再次相遇。他会在那里再次化为嗜血的厉鬼。
他已经听到了梦中嚣张的大笑。
那是他的过去。
决定他的现在。
没有他的未来。
究竟有没有命中注定?江雁回不知道。
如果没有那张容颜,就不会迷失了本该平静无波的心。
如果没有迷失了本该平静无波的心,就不会固执地想要离开让自己窒息的家。
如果没有固执地想要离开让自己窒息的家,就不会被送到书院。
如果没有被送到书院,就不会遇到那个人。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就不会明白自己抱着的是怎样的渴望。
如果没有明白自己抱着的是怎样的渴望……
就没有现在的江雁回。
但为了他,江雁回,此生不悔。
那么来世呢?来世的他,可会后悔今生的牺牲?虽说是身后功名谁管得,可如果有来世,来世听到今生的傻今生的痴,是会洒下一滴廉价的泪还是会笑得放肆?
可换了谁,也是管得今生顾不得来世。
八
江雁回不再唱那支幽幽怨怨的曲儿了,任凭佳官怎样求他也不肯。可见到佳官气得转了脸不理他,他却又凑过来温言软语地哄:教个新的可好?
脸色仍是沉着可掩不住眉间眼角的好奇,江雁回瞥着他一脸的孩子气笑:教了你要唱与我听才行。
这个自然。少年心性抑不住好胜,佳官一口应下。却看江雁回摆了个媚眼如丝纤手柔荑如莲瓣开,佳官大笑绝倒,却听他轻启唇唱道:
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
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
才听到这里,犹未收住笑的佳官已愣住,脸泛绯色。只听江雁回斜乜着春水也似的眼续唱道:
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回。
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
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唱罢江雁回敛容正色道:可省得了?不会的话便要打板子了。
怔了一会佳官忽然红着脸叫道:你戏弄我,不唱不唱!说着起身要逃,江雁回哪容得他赖,伸手去捉,佳官咯咯笑着躲闪,却几下就被拦住了去路。江雁回做了副凶神恶煞的脸狠霸霸地道:任你怎样逃,还是脱不出我的手掌。
本来一句无心戏语,佳官竟脸色大变一片惨白,手捂住胸口倒退两步,身子竟自轻颤着软倒下去。
脑中天旋地转,所有的梦魇一齐涌至。一会是水银般的月光静谧,溢满整个小屋温柔地驱赶出空气。淡淡的影子在夜风中浮动。小小的孩子蜷缩在黑洞里,在月色中慢慢地窒息。一会是铺天盖地的血铺天盖地的火,怎样挣扎也寻不出一条求生的路,嘶喊得凄厉仍无人理,分明看到远处有众人指指点点满脸的惋惜。
谁来救我?
猛然睁开眼,原来昏去不过一瞬,江雁回还不及唤人,佳官已清醒过来,只觉如身处冰天雪地,满心皆是绝望宁定冰冷。
失去的记忆已清晰,点点滴滴。
任他抱着却不想拒绝,因为冷……深入骨髓的冷把血管都冻成了冰雪。居然曾以为那种冷是理所当然。如何能这等天真,以为自己可以平静无波过完一生,殊不知命里早定熬不过那场劫。是从那以后才把自己封成蚕蛹么?已经无法回忆回复时的一切,但知道是把心一点一点抽成了渗血的丝线织作茧,把那些回忆连着作茧残余的渣滓一同埋掉盖上一层又一层暗黑的土壤,宁可从此不看不听不不想也不能承受血与火的煎熬啊……所以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话,放纵着自己蜷缩在他温暖的怀中,感觉不到安全但只要能暂时的依赖,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可心是冷的冰的怀疑的嘲笑地仰视着那个拥抱着自己的人,初见时的恐惧重新浮起:他对自己的好不能相信,没有人值得相信,自己的身边只有敌意。
可是只要靠一下,一下就够……
纤瘦到骨感的身体抱起来并不舒服,却是会让人忍不住心痛,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脆弱到禁不起风吹雨打,可毕竟还是个孩子,便觉得即使宠他也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道这样还能持续多久。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被隐瞒的一切,又会对自己怎样?是恨,是痛,还是……不敢往下想,纵然是利用也不愿伤他太深,害怕看到那张与心心念念的容颜相似的脸庞上出现惨白的颜色,害怕看到他毫无生气地倒在自己怀里,害怕看到他哭他不快乐。
一切,却已由不得人,也由不得己。
再唱一遍可好?佳官低低地说,对剪着长长的睫毛。年纪还小的他虽透着女孩儿家的灵秀却倒还不会让人觉得娘娘腔。
什么?江雁回一时没回过味来。
就是你刚唱的那个……佳官的声音先钻进他衣里再钻出来到他耳边,竟有些失了真,不像少年的嗓音。
他微怔,但仍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
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
听着听着,佳官也随着轻哼起来,软软柔柔得像远山里牧童信手横吹的竹笛。
满园暮春翠色,淡云舒卷的青衣裹着一抹如雪的白衣,伴着似嗔非嗔似喜非喜亦嗔亦喜的曲儿,竟是副绝好的写意小景。
只叹这只拙笔,再描画不出那万中之一的风情。
曲终声淡的那一刻,佳官仰首向江雁回,唇角微微地弯成优雅秀丽的弧度,一双清澈的眸子却在不经意间流转开——
却正撞上双黑白分明的眼。
猛然挣开江雁回的双臂直起身,佳官呆呆地瞪着那道纤细的身形隐没入廊下的黯影中。
佳官,你真是娘的好孩子。
细细地以手中银簪挑着香炉中灰白的余烬,画出玄妙的纹路。第一次没有燃香而格外清淡的屋中氤氲着久不见阳光的幽黯。灯下出美人,昏黄的光焰中,母亲依然美丽,看不到眼角的细纹也看不到精心梳起的青髻中掩饰得极好的一丝暮雪。十七岁嫁入林家,才不过三十出头的母亲已有了白发么?于是忍不住想伸手拔去,而刻意地忽视了母亲几乎是在笑着,说出的那句话。
母亲是在憎恨自己么?几乎没有带来幸福的孩子,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呢。也许从十二岁的那场噩梦时起,回到母亲身边的,便已不是原来的林佳官而是一个陌生的,被偷换的丑陋的弃儿。
刚生你时请了先儿算命,说你命里阴气太重。娘还不明白是甚,现在终晓得了。
多少也读了几年圣贤书,怎地这般不知耻呢?
尖细的声音刻薄地划过耳膜,脑中锐利的刺痛。
先前水儿恬儿说了娘还不信,今儿算是眼见了。
三年前老爷说你伤风败俗有伤林家体面,就让你死了化灰岂不干净?偏娘想不通,念着骨肉亲情念着你还小,央求着老爷留你下来给你治伤,要你念心经清心寡欲安分守己,谁曾想长大了竟变本加厉,学会勾引男人了。你究竟是娘的孩子,还是西厢那些狐媚子的野种?
三年前……三年前怎是我的过错?私自外出玩耍被拐去被……难道我想这样?
可是今日的事,却该如何分辩?
你难道真要丢尽林家的脸?你难道真要娘也无处容身?你难道真要落得像那些青楼女子一样卖笑求欢?娘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伸出手来。
佳官温顺地伸出左手。母亲抬起黑白分明的眸静静地凝视他的眼睛:
佳官,莫怨娘心狠。
要怨,也要怨你自己为甚对男人投怀送抱。
娘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绝不能为着你开罪老爷,因为娘出了林家便无处可去。
银簪如雪,在纤细的手臂上深刻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再来一回,仍是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艳冶的血随银簪转折间缓缓自翻卷开的肌体中渗出,染得那个极端正娟秀的林字,红萏萏一片。
佳官用右手捂住了口,实在忍不住便狠狠地咬下去,咬在旧有的伤痕上,编贝也似的齿白皙得连柔黄的灯火都映不出异色啊……
从今儿起,除一百零八遍心经,再加九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念不完不许歇息,记得么?
是,母亲。
虽不曾对江雁回说,他是何等样的玲珑剔透之人,心知蹊跷,早已寻了来在外面候着,见人出了来忙迎上去唤声佳官,低头间看到他手上兀自淌血,惊道:你怎么——
佳官脸色苍白如玉,而眼神朦胧如水:我……才知道……
自己真是姓林呢……
说完便昏了过去。江雁回正欲扶他,却听得屋里有冷冷的女音传出:
江公子,我家佳官不须你多费心,自然有人照顾。
PS:在写这一段时,耳边是THE BROTHERS FOUR的《GREEN
FIELDS》,极尽舒缓的旋律伴着磁性的嗓音。词中叙述的,是悲伤么?可却如此平淡。也许所谓的爱情,就像这歌词一样,平淡而哀伤吧。
Nothing in this wide world
Left for me to see
But I’ll keep on waiting
Till you return
I’ll keep on waiting
Until the day you learn
同屋终于和她交往了一年半的男友和平分手,深夜中闪烁绿光的手机屏幕是他们爱情的最后见证。多可笑啊,开始于网络聊天而结束于手机短信的爱情,如迟钝的网速一样脆弱,随时会掉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心碎的哭泣。她,在泡着方便面;他,在准备考研的复试。
也许爱情残留的伤感,不是我这个拒绝爱情的人,可以看得出来的。
但在我眼中,一切都仍继续如常。
不再继续的,只是爱情,而不是生活。
所谓曾经的爱情,比开水上的白雾还易散。
又想起那句话:相信爱情的人好傻。
又想起那个笑话:我相信爱情。
PS:今天看过文也表忘记回帖哦~~江江抱抱~~~
佳官
9
这算什么?江雁回忿然,但已有下人来扶走佳官,他便立时没了立场,眼睁睁看着却只能气得手足冰冷。
江公子,你母亲虽与我家老爷份属兄妹,但究竟已嫁入江家,你亦不姓林。我管教我的孩儿是林家之事,与你何干?
江雁回一时语塞。
名份之重要,自己不是早领教过么?为何至今仍是想不通透?连自己都固守着那点名份不敢轻越雷池一步,如今被这顶大帽子压来,自然无言以对。
却听林夫人又幽幽道:天色已晚,江公子不妨回去歇息罢。
回了屋心里仍堵得厉害,怎么也不能膺服,却寻不出辩驳的言语,忖思了半晌,直听得隔壁渐静下来,想是下人都离开了,忽然心头豁然开朗:何苦要绞尽脑汁驳她,我自去望佳官,有何不可?
知道佳官虽弱却精神极易亢奋,略有悸动便难以入睡,又常做噩梦,今儿闹了这一场,只怕又是无眠到天亮,正好过去瞧瞧。
怕惊动旁人,江雁回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进去。依然不曾燃灯,房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分明听到佳官细匀的呼吸在他进入的一刻颤了一下,怕吓到他于是低声道:佳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