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严丝合缝地掩着,屋里没有半点光,进去便是眼前一黑。好容易定下神来,虽然看不清却是能听得有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
佳官。试探着唤了一声,朝床走过去。床前的帐子是放下来的,深深重重地挡住了视线,屋中长久积存的檀香此时闻来竟浓郁得格外令人厌倦,几乎有些头痛了。该是在里面的罢,江雁回不假思索地便伸手去撩帷帐。
别……忽然一个细弱几不可闻的声音曲曲折折地自帘帐中传来,阻住了他的动作:我不想见光……
你怎么了?江雁回的手僵在空中,但不能不问。
只是……有点烧……佳官似是精疲力竭了,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让我睡一下……很快就会好……
那怎么行?江雁回生气地打断他:我去找大夫。
不要!佳官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急促地喘息一阵又低了下去:雁回表兄……你饶了我罢……别找人来……
江雁回迟疑了一下,道:不找人也行,你让我看看情况如何。说着也不等佳官回答便径自拉开了帐子。
第一眼看进去还以为没有人,佳官蜷在床的最深处背对外面,厚厚的棉被包裹着他纤细的身子几乎没有起伏。江雁回强硬地伸手去扳过他的肩,触手处竟瘦到几乎只剩骨骼一样。佳官下意识地举手想挡住透入的光线,却不意碰到他的手,立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不住颤抖。
江雁回只好取出丝巾覆在他额上再用手试了试热度,果然是烧得厉害,急急地用水浸湿了丝巾敷在他额上,想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退烧,却听佳官喃喃地道:隔架……最下一格的小屉里钧窑……瓷瓶……忙取了来,原来是些丸药,便要去倒水。佳官吃力地摇首,自他手中拿过倒出两颗,也不用水送,直接嚼碎了咽下去,苦得秀气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江雁回给他把弄乱的被子掖好,佳官竭力想不碰到,却忽然被按住了肩——还好是隔着被子——只听江雁回沉声说:乖乖躺着别动,我会在这儿陪你。
谁要你陪啊。佳官心里气苦却没力气说话,刚才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事现在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药力却至少要半个时辰才能起效。其实是过量了,本来只能六个时辰吃一次,最多不超过两颗,可刚才胸口实在太难过,又不想他惊动别人,只好又吃了两颗,不晓得会怎样。可是有他陪着安心多了呢……
一放松下来就觉得眼皮好重……想睡……
不可以……睡……
不能……睡……
6
痛……好痛……背上是沉重而温热的人的躯体用力地摩擦,浑浊刺鼻的劣烈酒气喷在颈上,男人的汗水在肌肤间蒸发可那种粘腻且恶心的感觉挥之不去,任凭怎样拼了命挣扎也逃避不开,耳边听得男人嚣张的笑声眼前是灼烧得白亮的光反而什么都看不见。被粗暴地撞击着被巨大的炽热的东西贯穿撕裂着身体似乎快成两半了五脏六腑都挤作一团,不知道男人在做什么可是疯了一样想叫喊想求救但不能呼吸不能出声,内脏被压榨得抽搐不已。男人粗糙的手狠狠地按压着握住了小小的脸庞,苍白到泛青的唇扭曲成奇异的线条。孩子迷离涣散的眼神没有焦点地诉说着极度的痛楚,抓挠着地面的手指骨节成了深紫色,指尖太过用力连月白色的指甲都快被掀开了,如果用这样的力道攥紧手,掌心该是会留下四弯染血的残月罢。纤细的身体完全淹没在男人身下随男人的每一下撞击颤抖痉挛,唇上密密地满是被自己咬破的齿痕,身下腿间是缓缓淤开的大片大片的晦涩而艳丽的红,掺杂着蜿蜒暧昧的乳白,血已经不是渗而是欢快地喷涌着奔流着迫不及待地冲出肌肤的束缚,被男人的分身堵塞着出不来的便混着男人的体液倒流到肠子里,于是从孩子清澈明亮而盈满极度恐惧的眸中有大颗大颗的泪以绿珠坠楼一般的姿态妖娆地堕在男人的指间了。
不要!!!
凄厉地叫喊着挣扎着但动弹不得。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胸膛里像有个疯子在肆意撕扯着绞扭着蹂躏着透不过气只能把身子愈来愈蜷紧可依然压抑不住那股撕心裂肺的痛。
救我!救我!!救我!!!
佳官,佳官!
谁在唤我?急急切切地是要做什么?有人在拥着我是想做什么?
救救……我……
睁开眼时,虽然脸色依然惨白额上也尽是冷汗,可眸中却已凝静一片:雁回表兄……是你?
是……江雁回见他平定如常才松了口气:方才你好像被魇住了。
没事……佳官恍然如失地抬起一只手拭着冰冷而灼热的额:许是发烧的缘故罢……
可近来的噩梦是愈来愈多,愈来愈清晰了呢。似乎有什么被掩埋已久的东西正蠢蠢欲动地推挤开暗黑的土壤想伸出畸形的根芽。佳官哆嗦了一下,忽然发觉自己竟是连人带被在江雁回怀中,两人的脸近得如此暧昧,连呼吸间的气息都缠绵在一起。
佳官猛然转过头:雁回表兄……你放开我好么?
江雁回讪讪地放了手:你别多心……方才……
我明白……佳官倦倦地应了一声:你给我倒杯水来可使得?
其实才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但已入夜了。佳官在回房时就吩咐水儿不必来伺候。向来说一是一水儿自然不敢打扰,而恬儿也只以为江雁回不曾回来。所以无人来撞见当前的古怪情景,但若求立时的一杯温水却是不能。
江雁回给他盖好被子,撤身起来:我去厨下瞧瞧,你别着急。
说不清是高烧的幻像还是过去的残片,因为记忆里没有可寻觅的存在所以只能在梦魇中重温着可怖的一幕幕,可一醒时便遗忘了大半,不是不想记住而是伸手去抓也抓不到,苦苦追问究竟是在哪里的留白?虽然也会怀疑那缺失的一段是否有这般重要以至于需自己付出如此的惨痛代价?可总觉得想起了它就能明白现在的自己啊……
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其实没有力气可已经看到江雁回伸出了手想扶自己,所以再逞强也要支持下去,可接过瓷杯的手抖得水花四溅,还未送到唇边已洒了一半。江雁回叹了口气拿回杯子:我的手很干净。
不知道何时起心里已经在变……居然会留恋方才被他拥着的安心,可不能要,不能求,连一句软弱的话都不能说出口,因为曾那么傲慢地拒绝他所有接近的企图,因为手上丑陋的伤痕在嘲笑着自己的怯懦。曾是采取怎样激烈极端的手段也要抹去来自人的温度,几乎是强迫性地对自己强调了一遍又一遍人是怎样污浊,可这样的自己居然在渐渐融化……不能相信啊……只是如此简单的接触就让自己辛苦筑起的防线溃不成军么?绝望地对自己说你必须放弃因为要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承担,因为是你甩开了他的手,是你撕咬着被他碰触过的手,是你让人扔掉他用过的东西,是你要他放开拥着你的手,所以现在,刚从梦魇中挣扎出的你再怕,再冷,再难过,都不可以投降,不可以对他说抱抱我可以么,不可以求他别离开,不可以,什么都不可以……因为从来是要做一个冷漠的,无心的,用洁癖与自闭保护着自己的人。
而这一切,与寂寞无关。
今儿……你去做什么?
没有问出口的是:即使看到我那么难受,依然可以独自离去么?
想知道啊……在他的心里,自己是什么,占据着什么。被哄着宠着像个孩子,却只是他一时的兴起一时的游戏么?那么温柔的笑意满满地溢在春水般的眸中,勾勾地飘起一湾绯色的桃花,不是只为我而存在的么?
太强求了啊,江雁回与林佳官有何相干?不想付出只想得到的贪婪的少年,情愿站得远远地享受供于足下的牺牲,却不愿纡尊降贵地对奉献的人施舍一眼。
江雁回笑了:去看林太守审案。
哦……咦?林太守?不就是父亲么?佳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原来这城里有个秀才,年少时生得容颜如玉,整日价与些长朋友厮混做些龙阳之事,直至二十岁开外方才定下心来奋志萤窗,埋头雪案,一考就入学,入学就补廪,竟做了不大不小的名士。只是仍极不喜女子,但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才勉强娶妻生子,不成想妻子虽生下一子,却难产去世,他便做了鳏夫。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妇人,只要寻个绝色龙阳,为续弦之计。过了几年终让他得偿心愿,访到一少年,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樱桃,腰同细柳,竟是一个绝色妇人。别的丰姿都还形容得出,独有那种肌肤,白到个尽头的去处,竟没有一件东西比他。雪有其白而无其腻,粉有其腻而无其光。秀才自在天妃诞日赛会上一见便再不能忘,拼了一点祖产用五百金聘了他来。两人成亲之后,真是如鱼得水,似漆投胶,说不尽绸缪之意。又把少年的老父接来同住,晨昏定省,待如亲父一般。只是六十以上之人,毕竟是风烛草露,任你百般调养,到底留他不住,未及一年,竟过世了。秀才哀毁过情,如丧考妣,追荐已毕,尽礼殡葬。少年因秀才变产聘他,已见多情之至;后来又见待他父亲如此,愈加感深入骨,不但愿靠终身,还且誓以死报。时日一长,秀才却着实担心起来,少年渐渐成人,若是想着娶妻传嗣,丢下自己一人孤苦零仃却怎生得好?一日无意中对少年提及此事,谁知这少年也是倔强性子,竟趁他外出时将自己阉割为明心志。
城里原有不少对少年美貌垂涎之人,听得这般奇事都是又妒又气,妒的是秀才竟有这等艳福引得少年死心塌地地随他一生,气的是那般极品自己竟不得一尝,索性取了个一拍两散的法子,联名向官府首告秀才私置腐刑,擅立内监,图谋不轨。林太守听了也是讶异不止,立时派差人拘了来。一番问来,秀才一力相护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太守觉得虽是情有可原却着实荒唐不稽,又见听审近千众人都鼓掌哗噪定要判罪,拗不过便命人打了秀才三十大板,申文学道革了他的前程。
你说这可算得件奇事?江雁回虽是笑着的,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反而淡淡地透出抹悒色:竟会有男子真心以待,自残身体也无怨无悔……
我瞧见那少年了,左右也就和你一般年纪罢,怯生生文文弱弱得像个女儿家,在堂上哭着喊着求你父亲放过心上人,磕得额上全是血啊……全然看不出他当初竟有那般决心。
这两人,此生便算是欠下对方,纠缠不清了。
可叹这世上,只许逢场作戏,却容不下真心。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欠了他的,便倾尽三江之水也还不得,只能拼了这一世。倒也无妨,欠下的已不止他一个。大不了拿去自己这条命,只要是该他的都还了他,又有什么打紧?反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只是为了还他而连累了……可开了头便容不得住手,因为一切已由不得自己,这局棋本是自己所设,现在却如有了生命一般活生生地运作着,连设局的自己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佳官却已听得痴了。向来只见书上说,男女之事顺阴阳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载之义,象造化陶铸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凿,所以亵狎而不碍于礼,顽耍而有益于正。至于南风一事,论形则无有余不足之分,论情则无交欢共乐之趣,论事又无生男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义,创出这桩事来,有苦于人,无益于己,做他何用?却没想竟会有这样一桩真真切切,动人心魄。
曾听人说:心系于男子,是神最深恶痛绝的罪,再怎样深刻地忏悔也不能获得宽恕,只有临至死前才能解脱。可说的人,又何尝曾悔了自己的过,几时忘却那个永得不到的人?他是情愿罪都归在自己身上,也要留住那一份恋慕,因为所谓的罪恶,竟是无与伦比的甜美啊。也是他,才让自己明了自己的那颗心,如斯在兹念念不忘的,是哪一个人儿。
也许这一生都不明白,会更好些罢。可即是已知道了,便再摆脱不掉那刻骨的迷恋,梦里都是那双纯净的眼清秀的脸,全然不知地满心都是依赖。
雁回表兄……佳官见他呆呆地不说也不动,轻唤了一声:
可要回房歇息?
回过神来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不了……我在这儿陪你可好?
是看错了么,那双总如幼兽一般警觉着防备着的眸中居然会闪过一丝轻悦?
好……佳官不假思索地说完才想起件为难事儿:可这里……你要睡哪儿才好呢?
江雁回看他踌躇,便笑道:你往里让让,我睡你旁边。
猛地一下,佳官的脸一直红到颈上。
说笑的。江雁回笑出了声:我在春凳上将就一晚。说着把春凳搬至床边躺了上去。
半晌,江雁回的呼吸已趋悠长平稳,似是睡着了。可佳官低低地叫了声雁回表兄他便立刻睁开眼:怎么?
你……佳官往被子里又缩了缩,把大半的床都让了出来,羞怯怯的眼睛不知盯着哪里,声音细弱几不可闻:过来躺罢……
7
忽然想拒绝。
不是你一直盼着的么,拒绝了做甚?花了许多心思不就是为的有一日这冷漠又天真的小少爷心甘情愿么,怎地事到临头却又犹豫不决?
心里翻腾不定但身体已先一步而行合衣躺了上去。并没想去分佳官的被子,何苦争那一点点暖意?自己又不弱。佳官却没瞧出他这许多念想,软软地说道:雁回表兄……
嗯?
你困么?
还好。
那我……念会子经文可使得?
当然使得。
佳官松了口气,江雁回听得他在被子里瑟索了一阵,兴许是攥着佛珠罢。帐子里暗得什么也看不清,但少年的声音清晰如斯地在耳边呢喃:
……菩提萨垂,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珂……
一遍一遍单调地重复,平稳无波,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要念几多遍?
吟诵声略停得一停,佳官怯怯地答:一百零八遍……吵到你了?
没有。江雁回暗叹,居然会有这样的虔诚么?不可思议:你信佛?
良久的沉默,佳官才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又念它做甚?江雁回的语气中已带了些许不恭,心底是莫名的火一点点燃起来,他如何总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明明曾见了刹那间闪过的眼神冰寒煞人,作出这弱不胜衣的模样却是给谁看?
说不上是促狭还是真心,突然半支起身子凑近过去——有极端凝的檀香隐隐在衣:你喜欢那日我唱的曲儿?
不须看也知近在咫尺的那张容颜必是酡红如醉,却丝毫不肯轻轻放过:有几回听得你在屋里唱,可会了没?
暖暖的气息拂在佳官唇上,知道自己的脸定是红透了,又不敢开口,不晓得他还有什么话等着自己。
不知道自己骨子里那点轻佻是打哪儿来的,是不需学的本领,抑或是堕落本就轻而易举?只是记得第一次唱了那曲儿给他听的女子,眸光如此寂寥……
没多久,那女子便在黄昏的西风里,将自己悬在了梁上。谁也不曾对谁心动所以不会心痛。女子对他而言只是青楼里又一抹早逝的孤魂,他对女子而言只是楚馆中一个不经意的过客。她为他唱了一支曲儿,他听她唱了一支曲儿,如此而已。
至于她,和负了她的男子,则与这个故事,与江雁回,与林佳官,都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这支曲儿,飘飘荡荡,缠绕不去。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被江雁回柔声细气地在耳边唱罢,佳官如何再念得下经文?整个人几乎埋进被子里只想快快逃了那靡艳低回的调子,可那曼妙的声音依然自被外巧巧地钻进来溜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