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下去。
血粘腻地涌出来,热的腥的甜的。佳官仍在毫不留情地咬噬,唇角弯成优雅的弧度仿佛一个含愁的微笑。不止是咬也是在吮吸美味的液体,有少许不及咽下的自唇角溢出便在那张细致的容颜那只纤细的手上划了瓷器碎纹似的装饰,几时才能洗净他留下的来自人的印迹?几时才能还这身体原本的冰冷?
自身流出的血,可能做得到?
水儿要处理伤口却被佳官的眼神挡在三步开外。笨拙地用左手敷药包扎过后佳官又捻住了佛珠说道铺好床就出去罢,说罢已垂下了眼喃喃地诵起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龛中雕像法相庄严,脸含悯生微笑,垂目不语。
香烟袅袅中少年空洞冗长的梵唱,他可听到?
手伤了自然不必做功课,叫水儿向先生讨了假自己拿着稗官野史躲到后花园,甚至没有向父亲母亲例行请安。每隔些日子便会有意无意地忘上一回,他们也习惯了并不介意,或许是根本不在意自己——这一点上倒真看得出是一家人了,自己就算是怎样长的时间不见到父母也是无所谓的。母亲身上永远散发着檀木暧昧而幽艳的香气,不事修饰的脸庞却出人意料的精致,自己的容颜来自她罢,可是不像呢,不像她也不像父亲,可看过去又分明是父亲的孩子,一般无二的阴沉孤漠,只是被母亲的眉眼柔和了,心性却丝毫未改。
眼看着古旧泛黄的书页上笔意圆润饱满的宋楷却怎么也读不出意味,素日熟到不能再熟的神仙眷侣天外传奇味同嚼蜡。厌倦地将书扣在石凳边的山子石上仰头向天,不见白日朗朗,却是满眼的清艳湛蓝尽处一抹轻云飘荡,像极了秋日的天高云淡,可明明白白是春雨初晴。倒不如前几日淫雨绵绵来得舒爽呢,佳官想着。忽忆起清晨起床时从未关好的窗缝间透进来的一缕金华,无数浮尘飞舞其中,投到地面是修长的亮线掩不住细瑕,就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住一点。
眼看着在手中,一握,却从指间溜走了,掌心空空荡荡。
佳官没有去过江南,但想来江南的春日也不会更诱人了罢。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江南的春,应该是西子湖畔柳丝吐碧,浅草如茵;应该是漠漠水田,老农趁手插秧;应该是潺潺流水桥头渡边,少女凝眸佇立;应该是山中细雨如丝,轻飘在人脸上,颈上,痒痒的,又不惹人厌……只是许太凄清了些?在这里住得久了,自然会梦着江南的春,因为说实在的,“春色惹人爱”这句话不太适合这里的春。这里的春甚至多少有些恼人呢。春天来了,冬天却迟迟不肯离去,偏春又是孤独久了的任性的孩子,好不容易遇上冬这样一个伙伴,于是便乍暖还寒,弄得人哭笑不得。即使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日子,也要招来漫天的风沙卷着漫天的尘,真可谓是“大风起兮尘飞扬”了。让人不禁叹一声:唉,这恼人的春啊。可今年的春日格外好,无风无砂,阳光暖暖地披在人身上,空气清爽如山中流泉,最好时,还有那么一点微风,不大,刚刚够拂动颈上细柔的发丝。于是在这样的春日里,心也清了轻了,再无半分负担,整个人好象要飘起来一样。佳官虽是偏爱细雨霏霏,却也不能不有些许醺醺然了。
正迷醉间,忽然有清亮如水的声音笑唤:佳官表弟。依然是一身的青衫一身的儒雅。
又是他!佳官恨恨地瞪了江雁回一眼,他如何寻了过来?不得不虚以委蛇地应了声雁回表兄,却是任谁也听得出弦外的冷淡。
言者有心听者无意,在江雁回眼中,不见佳官清清冷冷的微嗔浅愠,只见满园碧玉妆成中,有少年白衣如雪眸光如水,映着翠意盈盈,徒乱了人心。
随手拿过山石上的书翻着,江雁回有意忽略佳官不快的神情——也是个不驯的孩子,告了假看这些,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如此。忽然心底就是一抹苦涩袭来:才不过二十二岁,便自认年华老去了么?也许是在他面前摆出长兄的样子太久以至于忘记了真实的年龄?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想说的话从来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啊……
可是不悔。
过去,现在,以至将来。江雁回,此生不悔。
你的手……
佳官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衣袖,连带着身子也向后缩:没事。
想起昨天握住他的手时的尴尬,江雁回只好笑笑:没事就好。
其实他的眼里都是温柔,自己怎地就是怕呢?佳官也不明白,只是忽然间就隐隐地觉得他是旋涡,落下去便是永不超生。无话可说的两人呆呆地对了一阵,佳官惶惶地说了句我要回去诵经便逃也似地要走。江雁回唤住他:书不要了么?
那一瞬,江雁回分明看到少年蹙起细长的眉满眼的嫌恶:扔掉罢,反正也弄脏了。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江雁回拿着书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左右为难。
3
又和上次一样扔下自己在原地发怔,只留一个慌乱的背影。
他在怕自己……为什么呢?不是少见外人的羞涩,而是出自心底的恐惧,仿佛被狼群接近中的猎物,虽然并未看到危险却知道躲避。江雁回为自己的比喻,无声地苦笑。
北方的白日总是格外短暂,很快就近了黄昏。大好的春日就这样过去了么?佳官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忽然就又想起那首忆王孙: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可这园中,哪来的梨花呢?梨花是幼时的梦啊,当周围的一切都模糊如水痕时,只有暗黄的田地上那一树树一丛丛的梨花洁白如雪地绽放,素净而极盛地娇娆出了万种风情,连树间的黄土都被落花装扮了星星点点的一层。再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纯粹如斯啊,没有一片绿叶打扰的冰清玉洁的凝静。只是伫立其间片刻,便会肩上身上都承了被平平伸展开的五瓣拥簇的淡翠色娇蕊,颤颤巍巍地挺立出闺中弱质般的羞怯。空气是干净的,没有惹人的浓郁,只有凑到那蕊间才能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暗香。清晰至此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当真见到过那东风夜放花千树还是童稚的梦寐,许仍是黄粱一梦罢。
书桌上水儿端来的晚饭蒸腾着白雾与诱人的香,只有这种香气才让人真真切切地感觉身在凡尘俗世。不想脱离也不曾想过要脱离,反正也无须为生计操劳,那么无知无觉地活着,不好么?佳官漠然地垂下眼冷笑着:自己终究还是个俗人呢,所谓的清高不过是筑在父亲的金钱之上,再怎样装得不染红尘也拂不去满身的铜臭。
惯用的手受了伤一动就痛,左手拿着筷子就是摆弄不来,佳官勉强用了几口觉得实在难受,把筷子一摞,刚想唤水儿把饭菜撤了就听有人敲门,轻而分明。
谁?
佳官表弟。
连恼火的力气都没了,怎么会有人这样执着于碰钉子呢?
江雁回进来时,就看到佳官毫不掩饰的不快,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不喜欢看到自己罢,倒觉得有意思了,促狭心一起,偏要惹惹这少年心性未除却又强作老成的小公子。
佳官表弟还未用饭?
明明知道我手伤了还说什么废话?佳官也不答,只冷冷地不理会他。
江雁回也不以为忤,笑盈盈地起身,佳官不知他要做什么,愣了一下却见他竟出去了。谁曾想没过一会儿他居然又回来把双手向佳官面前一伸。
做什么?佳官莫名其妙地抬眼望向他。
我洗了三遍手,干净么?江雁回虽笑得像只狐狸,却是眉眼弯弯亮亮的煞是好看。
你干不干净与我什么相干。佳官撇了撇嘴,还未及说话。江雁回已拿起碗筷,挟了一筷子菜送到唇边。
佳官瞪大了眼,不觉间竟绯红了脸无言以对。
当水儿进来拾掇碗筷时,颇有些意外:少爷,今儿……是怎么了?
虽然只是比平时多动了两筷子,却也难得的很了。水儿着实奇怪,转脸瞧见佳官的脸色又是吓了一跳,忙过去用丝巾垫着手试过才放下心来,虽然脸颊泛红却不曾发烧。佳官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忙乱,只呆呆地出神,眸子异常明亮可没有焦点,看得水儿背上不由得发寒——那眼神直要透过她穿过墙壁看到什么不知名的地方一般,连唤了几声才见佳官回过神来。
水儿端了托盘要出去,却听得佳官在背后不凉不热地说了句:那套碗筷,扔了罢。
可怎么看上去,佳官都不像生气的样子呢。
睡不着……向来是心血不足最易走困的,偏偏今天被他折腾了一回便怎么也睡不着了,翻覆了一阵索性坐起来。屋里闷得慌,才发觉水儿出去前掩了窗,起身下床推开来,一股木叶清香扑面而来,心里就是一清。夜已深了,连空气都是软软柔柔的,再加上天地间一抹淡淡的月色,有草虫在树影里低低地呢喃如织如琴……
静了一会儿神,躺回床上无声地默念经文,以往最能定心的今儿却没了效用。直到天色泛白,佳官才朦胧睡去。
杀!一间房一间房地寻,一个人一个人地杀,凡有生命便不放过,用手上那柄雪亮的匕首狠狠地戳下去刺下去斩下去!自己也惊奇哪来的气力竟是无人敌得过任自己宰割。刀陷进柔软的肌体中还不过瘾,定要转转折折割裂完整的身躯。一刀下去,便非剖开胸膛直看到里面活生生的犹跃动不已的心脏,伸手探进去抓住,连着血脉热腾腾血淋淋地拉出来攥紧了绞着,看啊还在跳呢脱离了宿主可它还在跳着动着仿佛没了那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孤零零地也能生存下去。眼看着它在苍白的指间扭曲挣扎畸形快要爆裂可怎么也挤不出温热的液体啊……血呢?血在哪里?怎地撕扯着心肺搅乱了五脏六腑却只见满眼的红就是找不到流动着的血?我要血我要血我要看到血!!!疯狂地喊着叫着挥动着手中的利刃,已经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生命也找不到血么?猛然想起那次齿间浸淫的咸涩于是用刀在自己纤细的腕上用力地划下去,突然间一股腥红飞瀑流泉也似地喷了出来。深些、再深些才好,可怎样把刀按下去在骨骼上磨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即使快要切断却就是不痛,一点也不痛,明明已经那么用力了为什么就是、就是、就是不痛呢?
血……怎地那么多血?原本的一身白衣被血溅成了雪地梅林凄艳异常。手上全是血,粘腻在指间擦拭不去。血泊中一片混乱狼籍身边满是残肢断臂,只是连自己都分不清哪部分是属于哪人。散落的内脏蜿蜒着缠绕在家具器皿上似乎犹在蠕动。刚刚还不堪一击的生命竟能顽强到如此地步么?被肢解的人虽然已身首异处却仍用呆滞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看着我做什么?想找你的手脚还是心肺?抑或是想记住……这沾血的苍白容颜?
淌着血喘息,从未有过的清明从未有过的疲倦,被粉碎了的是素日熟悉的人们,一张张面孔白了死了僵了却还在笑,笑得得意笑得诡异,在眼前远了又近,近了又远。笑什么?有什么好笑?让你们再笑、再笑、再笑!!!我把你们都烧了、烧了、烧了!!!
佳官……佳官……
谁在唤我?惶乱地掩了门捂了耳,别过来,过来便会发现这一地的血一地的尸体。我害怕,害怕,别逼我,我不想杀了,不想杀了!可血浓稠地,凄艳地,仿佛有生命的物体一般蜿蜿蜒蜒地自门缝钻出去了,大片大片地如瀑布一般流下去了。我用手去拦去堵,可它们都从指间溜走了。别过来,不管你是谁,别过来,求你,别过来!
佳官……佳官……
太熟悉太遥远了反而分辨不出是谁,是父亲还是母亲?只觉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像是从不知名的世界飘着渺着荡过来,声声字字,凄凄切切,怎样掩住耳也钻进来入心入肺,像一缕误了轮回无处可去的幽魂,上不得天也下不得地,成不得佛也做不得人,只能在三界中悲悲苦苦地寻觅一个哪怕是入了便永不超生的归宿。
门,不管再怎么阖紧,终于有一只手在推了。
那一瞬,脚下忽然变了黑沉沉的深渊,整个人就和着血猛地坠下去,坠下去……
那一声惨烈的叫喊,终于冲口而出。
佳官急促地喘息着,手按着心口仍隐隐作痛。不是没被魇住过可这一回太真切了——连坠下去那一瞬间被推开的门缝中的容颜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江雁回……
时已清晨却还早得很,其实也并没睡实多一阵,可佳官无论如何不敢再阖眼,阖上眼便是满目的鲜血淋漓。水儿进来时见他一脸的苍白一脸的阴沉,心想昨晚还好好的,不知道又是被谁招惹到,可又不敢问。
连江雁回看到他,都不敢问。
佳官却一反常态地温和了许多。平时别说心情不好,便是心情好时也是冷冷地不大理人,可现在却强打精神跟江雁回闲聊——虽然还是几乎不说话,可总算是在认真地听他说话了。江雁回见他懒懒的便拣些趣事当说书似的讲给他听,可佳官只敷衍着笑笑,眼里却半丝笑意也无。
笑起来时满眼都是温柔呢。性子是真好,换了别人哪还肯陪自己?佳官不经意地打量着他。母亲若知道自己又和他在一起怕是要不高兴了——其实自己和谁在一起母亲又高兴过?瞧水儿她们便晓得了,有哪个敢和自己说笑?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被姑姑姑父送到这里来……
看着佳官茫茫然的眼睛就知道他的心不在焉,江雁回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这是在应酬自己么?可转念间就忍不住嘲笑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应酬?
难道真就天生那么厚颜,非去碰钉子?
可既是已经决定的,必要做下去,百折不回。
无他,只为了心上那一个人。
江雁回,此生不悔。
4
因坐在园里廊下的石桌边,佳官便遣开了抄手回廊上垂手侍立的丫鬟婢女,不为他的,不过求个清静罢了,有江雁回在,还不够聒噪么?只叫水儿送上两盏当年梅花雪水泡上好女儿碧螺春——水儿烹茶的功夫见长,翠玉小盅中碧澄澄的色如琥珀,细闻去幽香如空谷之兰清冽沁人。
其实多少有些违心,几时觉得他吵了?分明是自己没来由地怕他,才找借口说是嫌他烦。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
为什么姑姑让你来这里住?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明明只在心里想想而已怎地就说了出来?佳官手足无措地斯斯艾艾起来:雁回表兄……我……
江雁回苦笑道:因为我花天酒地不学无术,挥金如土荒淫成性,流连之地皆是青楼楚馆,往来之士尽为戏子伶人,甚至还把些不三不四之徒带回家来闹得乌烟瘴气。
没想到一句无心之言竟引出这一车长篇大论,佳官一愣:真的?
江雁回还当他是嘲笑,看到那双认真得出奇的眸子才敛容正色答道:自然是真的,难道令尊令堂都不曾对你讲过?
佳官摇首,心忖着母亲说得那般含混大约算不得讲了罢:可是看不出呢,一点也不像。
江雁回不由得失笑:岂不闻知人知面不知心?
佳官忽然抬起清清亮亮的眸子望定他:
这些……与心何干?
不知你为何在梦魇中出现,但记得分明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身坠深渊。如果有一日我真遇了劫难,你可会伸出援手?如果有一日我真不得不离去,你可会挽留?还是如梦中一般漠然注视我下沉的身影?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甩开你的手,即使知道那是来救助的,可对来自人的温度已经恐惧憎恶到深入骨髓。而且也寻不到挽救自己的理由——那些血腥与杀戮真的只是梦魇?自己都难以置信啊……
初听去是孩子话,细细咀嚼起来只觉得竟是几千斤重一个橄榄,品不尽话里的滋味。江雁回有些诧异,寻思了一阵,回过神见佳官正低头喝茶,端着翠玉小盅的手更显得细致苍白,想起他手伤未愈,又不喜别人碰触,饮食起居都甚为不便,才引出了那天自己的荒唐,倒有趣得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