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放下茶,见他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心下就有些慌了,喃喃地说道:雁回表兄……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先回屋了。
不急。江雁回见他拘谨更觉得有趣:反正回去也是无事忙,何不陪我出去走走?
出去?佳官真的愣住了,从不曾想过出去,一念及外面的熙熙攘攘就心生厌恶,再说母亲也不喜自己外出游荡:不了,我……
刚才还清清明明地问自己行径荒唐与心何干,这会子就又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江雁回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你长得再秀气,终究也不是女孩子,还怕出去?也罢,那你可要我给你讲讲青楼之乐?
佳官当下就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回答。江雁回乜着眼瞧他又羞又气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戏弄你了,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说罢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行去,边走边低低地哼着不晓得哪里习得的俚曲儿,虽是有碍雅闻之嫌,但听他曼声而歌,悠然婉转,竟是绝好的嗓音: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直待进了屋,那歌声犹悠悠幽幽声声切切地透过窗上糊的翠色软烟罗,柔柔地漾成一湾春水无波。
佳官用细白的贝齿咬着下唇,盯住翠玉盅里已没了热气的茶水,嫩绿的叶子沉在底下,任水面上随风起了圈圈涟漪也纹丝不动。
弥陀经有云: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何为极乐?
极乐在心。
心在何处?
佳官不知。
可近来常和江雁回闲话家常的他,向来不知苦乐为何的他,居然也开始有了淡淡薄薄的笑容,着实让水儿吃惊不小。她自八岁起侍侯佳官,至今足足七年,却从不曾见他开颜,倒是阴沉不定的时候多,说实在的还有些怕他,却从未想过他也能笑得像个十五岁的孩子,不由得对这个姑表少爷也有了几分好奇。私下里和夫人指来伺候江雁回的恬儿聊起,却也问不出什么,就看出恬儿只怕对江雁回已动了心有了意。其实何止恬儿,这府里的女儿家,有哪个不是芳心暗许?
唉,这恼人的春啊。
那日他唱的曲子好听得紧。佳官也不知自己竟这样好记心,听得一遍便再忘不掉,没人时也试着自己哼上两句,不敢放了声怕隔壁的他听了笑话,却总觉得不如他唱得好,有些泄气:原来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自己真的没用呢。
仍是怕他的,可越是怕却越忍不住想接近,接近了才会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可又惴惴不安想他是不是又拿自己取笑。手上的伤在渐渐愈合,一向很容易受伤,哪怕轻轻撞一下也会淤青三四天不褪,而且好得很慢,这次也不例外,已经好几天了才收口,伤痕看上去是极艳冶的红,触目惊心地在苍白的手上很有些刺眼,可有什么办法呢?还不如想想被母亲发现了要怎么解释。请安躲了这许多天是不能不去了。
母亲果然发现了,叫来水儿好一顿训斥,又要人拿玉屑调的药膏来亲手用簪子挑了点上,口中絮絮地说着落下疤可怎么好,也不和娘说一声。按以前佳官唯唯诺诺应上几声也就过去了,偏偏这天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顶了一句:我又不是女孩子,落下疤又能怎样。
母亲就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他,直到他心虚地垂下眼来才继续敷药。
敷过药,他刚要退下,母亲却忽然幽幽地说道:佳官,连你也不听娘的话了么?
佳官忙道:母亲——
话未说完,母亲又幽幽地说:这些日子,和你表兄走得太亲近了些罢。忘了娘嘱咐你的话么?
……不敢。
不敢……从来也不敢也不愿违背母亲的意思,除非是真的忘记。因为她是母亲她是生自己养自己的人,是自己唯一的依赖,从来不觉得除了母亲之外自己还和谁有关,从来不觉得父亲真的当自己是儿子。因为伸出手后会回应自己的只有母亲。因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母亲。因为没有了母亲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不想看母亲难过不想看母亲伤心,不想看她黯淡了眼神悄悄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多少次在深夜惊醒听到窗外传来母亲低低的哭声徘徊不去,拼了命地用被子蒙住头捂住耳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心里像被人大力地绞拧着痛到说不出话。不住祈求着快些睡去,只要睡着了就不会再听到不会再想起不会再难过,宁可骗自己也骗别人,清晨醒来对自己说那只是梦魇而已,然后在下一个夜晚无助地继续重复。
所以不敢啊……可也正为这才会疏远了母亲……无论对任何人都是荒谬之至的理由自己却理直气壮地用了。刻意淡漠原本脆弱的情感,想着这样就不会受伤不会难过不会心痛却不肯承认这就是自私是冷酷,还自欺欺人地说着母亲也不在意自己,没有自己也可以。
是不在意么?
五岁那年,父亲娶了第一个妾室。新人入门的那一天晚上,母亲对着镶嵌八宝螺钿的梳妆镜,细细描画久未装扮的容颜,自己呆呆地坐在榻上,看着镜中母亲绝代风华的脸庞。那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布衣荆钗,没有轻柔绮丽如云雾的锦服;那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檀香端庄,没有甜香氤氲如春华的脂粉;那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青灯古佛,没有艳靡暧昧如昙花的妩媚。谁来告诉我,这金钗步摇,美目流盼,巧笑嫣然的女子身是何人,来自何方?
母亲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映影,镜中的女子亦风情万种地回望,脉脉如水。
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所谓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罢。
不知道母亲之后去张灯结彩的前院做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一直坐在榻上盯着那盏孤零零的琉璃灯,柔黄的光妖娆地自透明的罩中折出来,照在帷幕深垂的大红流苏上闪闪发光。这就是别人说过的“美丽”么?因为会着魔一般怎样也无法挪开目光,会想伸手去触摸那深黯幽艳的光泽,会想如果可以融化在那光里……
可那帷幕已经不在了。
母亲回来时,苍白着脸不住颤抖,可依然无以形容的动人啊……方才眼见的一切都骤然失了颜色。她的眼睛亮得怕人,几乎无法对视,因为像火焰一样灼烈而炽热。她用惨白的手握住锋利的剪子撕扯着帷幕。裂帛的声音不绝于耳。母亲一边剪一边喃喃着什么,听不清晰。佳官用手掩住眼从指缝中偷偷地看着,缩着小小的身子竭力把自己隐在角落里,虽然并不知什么是可怕却本能地恐惧着想要逃避。被母亲拉扯着踉踉跄跄地到了园中跪在潮湿柔软的土地上,黑暗中看不清母亲的神情只听到幽幽而宁静的声音:
佳官,娘教你背诗。
这一夜,没有人来后园。
所以也没有人听到郁郁葱葱的花木间,有极深沉极有韵味的声音和着稚气烂漫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着:
……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
背一遍给娘听。
娘再教一遍,一定要记住。
这么简单也记不住?再背!
你怎么这么没用?再背!
娘为你操了多少心你知不知道?爹因为你已经不要娘了你知不知道?你要娘下半辈子怎么过?要你有什么用?早知道一生下来就该把你溺死!
娘,是佳官不好,别打我……
佳官知道错了,别打我……
这一夜,没有人来后园。
所以也没有人听到郁郁葱葱的花木间,有女人疯狂的嘶喊和孩子低弱的哀求。
醒来时娘正抱着自己,满脸是泪:
佳官,娘对不住你……是娘不好……
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五天。
佳官对自己冷笑:
五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
5
佳官对自己冷笑:
五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
从来娘教自己念的,只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何时有过诗句?
只是再说不清,若是从未念过,为何深铭于心?
虽然不敢,可架不住江雁回兴冲冲地来找,直说了母亲不愿我和你一起,他却笑盈盈地说不是你和我一起是我找你,我讲话你可以不答没关系的。
他是在说真的么?佳官呆呆地望着他,想问却没问出口,太伤人了些罢?不知自己为何在他面前总是一阵清醒一阵恍惚的,可清醒时说的话却从来不是想说的,恍惚时又什么也说不出。
是跟自己说笑的罢……不信他竟会如传言一般荒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固执地信他,只是看到他笑得温存便觉得,信是理所当然,却连自己都晓得是谬论。母亲训斥了几回还是忍不住想和他在一起随意说笑,哪怕是被他捉弄被他讪笑也会心里轻松。
江雁回却很少戏弄他了,时常拣些奇闻秩事讲与他听,要不然就是带些细巧宫点给他尝鲜,可佳官哪有不曾见识过的,素来母亲又是要他讲究惜食养福的,便是敷衍着吃了也吃不多,大半倒赏了水儿恬儿。只有一次拿来的云片糕很是合心,虽已用过晚饭还是要水儿切了两寸见方的一块,慢慢地边与他聊边掰来吃,竟吃了大半个时辰方勉强吃完。
看你吃东西,像是从不知饥饿为何呢。江雁回打趣道。
佳官愣了下:是么?
一向脾胃弱,母亲便看得紧,一日三餐用得精细,都是母亲亲自定出内容,正餐之外莫说是零食,水也不能乱喝一口。至于所谓饥肠辘辘,更是毫不能领会。吃饭是项任务,完成了,便完了,没完成,只要母亲不知,也没甚要紧。
佳官有些心不在焉了:江雁回不但有个好听的名字,连眼睛也漂亮得紧,细细长长黑黑亮亮,笑起来弯如新月,眸中水光流转,眼角勾勾地飞着,是书上说的桃花眼么?都说这样的人轻浮恣意,流连花丛,风流成性,可真的好看呢。
今儿个讲什么好呢?江雁回蹙着眉寻思了一阵:对了,讲个西洋景儿。
佳官懒懒地应了一声,不是不愿听,只是有些倦了,风又吹得舒缓。
说有个人四处传道,收了十二个门徒。江雁回似也有些生疏了,边想边说:他行了许多善事,所以人们拜他追随他,说他是神仙下凡。可是当权者不喜,疑心他要聚众谋反,便派了人去捉他。
讲到这里,江雁回停了一下,佳官便问:然后呢?
讲故事的人,都是要听者用心聆听的,有时还要略停一下,引听者发问,他才好觉得自己不是自说自话,才讲得下去。江雁回也未能免俗,可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这样压根儿看不出佳官是在听还是心又飞了。
那个人预见到自己会被捉,又看出其中一个门徒生性懦弱,便对他说:今夜鸡叫以先,你会三次不认我。那门徒回答:我就是必须和你同死,也总不能不认你。没过多久果然拿他的人便来到,将那传道的人捉了去。
佳官以手支颔,眼神朦朦胧胧地似听非听,那手与衣袖是一色的玉白,竟分不出界线,衬出伤痕格外嫣红而腕珠格外湛碧。分明是自己咬的,却怎样也不认。小小的人儿竟倔强得这般让人心怜心动,却无防备又不自知。仿佛修炼玄道的狐,再怎样脱俗出尘清心寡欲,睡去时仍是不自觉的妩媚。
门徒在外面院子里坐着,有人看到他便说:你素来也是和那人一伙的。门徒在众人面前却不承认,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既出去,到了门口,又有人看见他,就对捉了他师傅的人说:这个人也是和那人一伙的。门徒又不承认,并且起誓说:我不认得那个人。过了不多的时候,旁边站着的人前来对他说:你真是他们一党的,你的口音把你露出来了。门徒就发咒起誓地说:我不认得那个人。立时,鸡就叫了。
夜已静了,草虫呢喃地温存。江雁回的青衣在夜色中浴成了黯淡的灰,整个人也有些不明不白起来。遥远国度的往事又有甚相干,何苦翻出来乱了人心?
这时门徒想起师傅对他所说的话:鸡叫以先,你会三次不认我。思想起来,就出去痛哭了。
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
给他讲这个故事的金发碧眼的男子,为着心爱的人远走他乡长留神秘东方的男子,此生再无法回到故土的男子,在讲完之后,举眼向天,用奇异的言语,低低地呼喊着。
再看时,佳官已朦胧睡去。忆起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江雁回就笑了笑,起身把他抱回屋中。
早吩咐过水儿不必来伺候,怕是已歇下了罢,也就不打扰,悄悄地将佳官送回房间盖好锦被。正欲走又回过身来。
为什么总要形容人的睡颜如小孩子一般呢?用到滥的比喻却着实精准呢。仿佛从不曾长大过,总是那么纯净而天真,任怎么看也看不够,看过那么多回那么长时日依然贪恋着无法忘怀,所以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伤害,只要为了他……
抱在手中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好轻,不知穿了几多衣衫完全感觉不到里面的身躯,却依然要随风飘去般没了重量。那身体是凉的散发着淡淡的佛香,他清晰知道自己的温度正透过重重布帛传去,那是一个黑洞一样的存在,只掠夺而不付出,可吸去了那么多却不见得改变,依然阴沉沉地连光也逃不出来。放下时,自然的一个俯身动作却使他发觉佳官离他近得出奇。因被放下而有些不适地侧过脸,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细长白皙且线条优雅的颈辗转成极诱人的弧度,毫无防备地展现在他眼前。
江雁回怔了一阵,忽然就吻了下去。
神啊,原谅我曾经对你的怀疑,原谅年少时那么疯狂地否认着神诅咒着命运,因为无法再承受下去命定的苦楚,因为在祭坛前跪下来却蒙了双眼看不到自己的罪,因为被那许多伪装的善意纠缠得快要窒息,因为用敌视的目光注视企图靠近的一切,因为阴沉地嫉妒着比自己幸福的人们。放纵自己沉迷在禁忌的快感中不能自拔却不知是怎样的污秽,轻易地放弃了即使是背叛者也拥有的三次机会,心甘情愿让洁白的双翼染上墨色,直至再飞不上神的乐园,只能在圣徒看守的大门外哀哀地哭泣。
神啊,我虔诚地俯在你的脚下,不敢自认是你的子民,但请把罪,归在我一人身上。
鸡叫以先三次不认主,天亮后的哭泣又该算什么?
次日清晨水儿进来服侍时说:少爷,以后莫在园里耽搁太久,瞧都被蚊虫咬了。
大好的暮春时节自己却坐在这里听先生自得其乐地讲书。佳官无聊地把玩着镇纸,沉甸甸的触手冰冷。忽然窗外有白晃晃的东西一闪,便飞了进来。丢下镇纸拾起看,是个小纸团。
打断先生的话说:先生,我不大舒服,今儿就讲到这儿可好?
匆匆地迎向江雁回问:怎么?
江雁回笑得神秘:跟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却没曾想竟到了后门,佳官迟疑地住了步子。真的要出去么?即使跟着他,即使相信他,但依然是怕啊。不知道为什么,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只是对外面的世界无由的恐惧。一种仿佛撕裂的疼痛在全身蔓延成了燎原的野火,把刚被春风吹起的一点温柔的绿灼成了死灰。江雁回诧异地看着他:不舒服么?脸色很差呢。
佳官强笑着:没事……一定要出去么?
那我自己去好了。江雁回关切地说:你还是回屋歇着罢。
所以他并未看到在自己离开时,佳官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黄昏时分江雁回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府,想起走前佳官好像是病了,于是直接去了佳官的房间。
天色已暗了下来,屋里却没有灯光,敲过门也没有回应。难道他不在?于是去了花园里,寻了一圈却也没有人。不死心的江雁回又去敲紧闭的房门,仍是没有回应,但试着推一下,其实并没落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