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的时候好像是叫水月的吧。”
“公子……!”
太牙向作出激烈反应的犯人投去了冷漠的视线。
“连个名字都没有叫起来会很不方便。所以我选了佳字替他取了个名字,难道这不合你意吗?”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身为湘王陛下的大公子,却被冠上了琰国风情的名字,实在是太污辱人了!”
大理寺卿顿时大怒,浑身喷发出马上就要把犯人斩首是问的怒气。
太牙依旧阻止了他。
“……那么,你认为谁才有权力给他冠名呢?”
“除了身为公子父王的湘王陛下之外,还能有谁!”
这话说得很对。自古以来,出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是由父亲,或者是一族的长老之类的人物给取的。
但是,现在这对太牙来说是个天大的笑话。难道事到如今还要那个湘王陛下为他冠名吗?
对于前湘王,他是没有一点好感的,于是讽刺地反驳道:
“那位陛下现在已经在黄泉之下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又另当别论了。但也不必琰国人来插嘴。”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你们不是至今一直丢下他不管,连名字都没有冠一个吗。看起来你们好像很在意这些,但是连名
字都不给他取。这就是你们湘国人的所作所为啊。”
子明愤愤地回骂:
“湘国是注重礼仪的国都,谁又敢对身为主君大公子的王子做出此等谮越的举动啊。只不过因为不便就随便地为人冠名
,说到底琰国也就是蛮夷之地而已。”
太牙也一针见血对回敬道:
“拘泥于礼数规矩,却丧失了真正重要的东西。看来湘国也不过如此罢了。”
“……!”
子明咬牙切齿。
“而我则将加害你所仰慕的公子的众人都送进了阴曹地府。难道你不应该把我当成恩人吗?”
“痴人说梦!对毁灭了故国的敌人,我们为什么要感恩戴德!”
“那么,你就是为王子感到惋惜,但是又不愿改革体制的随波逐流者了。”
太牙如此反击之后,朱子明用可怕的目光瞪着他。
太牙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换言之,你根本就是希望他一直被困在北之离宫里而走投无路。如今你有全然不问他的想法,就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
,觉得一无所有的他会对你感激不尽,满足你自己的私心。”
但是在谴责对方的时候,太牙对自身也进行了反省。那你又如何呢,太牙,你敢说自己与朱子明完全不同吗。
如果真的为月心着想的话,就不应该将他安置在这个离宫里。而应该让他到更开阔的世界去。
这也就是镜的正面和背面。镜子之所以被称为镜子,是因为它能照出东西来。但是,并不能因此就否认镜子的背面也属
于镜子这个事实。两者都是镜子的一部分。
“真令人不快啊。这种人居然还是月心珍重的老师。”
这是最可恨的事。
子明似乎悔恨不已地咬牙不语。
太牙皱了皱眉,站了起来。
“继续审问。”
“遵旨。……要准备石头吗?”
大理寺卿低声询问道。
太牙瞟了一眼犯人的样子。好像肉体上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支持着他的应该是精神力吧。他是在赌着一口气,不
愿屈服于琰国的意念支持着他。
那就慢慢来,就看看他的意志力能支持多久好了。
但为什么自己迟迟下不了狠心,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是因为对月心的顾忌,还是因为在斥责朱子明的时候也
碰到了自己的痛处呢。
“……再看看情况吧。”
太牙正要离开牢狱的时候,背后响起了怒骂声。
“野蛮人!把公子还来……!!”
太牙迅速地回过头来。在一旁侍命的大理寺卿甚至觉得能够感受他背后弥漫起的凌厉杀气。
“倘若月心想回去的话,那我双手奉上。”
怒吼之中包含着他的愤怒。这股怒气,让房梁都为之摇动,让在场的人战栗不已。
太牙狠狠地瞪了面如土色的朱子明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他才不会那么说的。因为茉莉花或者踏青就高兴成那个样子的月心,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话呢。
他虽然如此确信,但是自己前几日让月心哭得那么厉害也是事实。想到这些,心中不禁萌生出一丝动摇。这时,他从心
底憎恨起引起这一切的男人来。
再回外延的路上,他吩咐跟随身后的大理寺卿说:
“去淙城。查明他是否有同伙。”
淙城就是旧湘国都城。在国家已经灭亡的现在,湘便成为了指代一个地方的名字。原本的都城也不能再以都相称,所以
重新命名为淙城了。
大理寺卿大惑不解。
“何必劳烦小君亲自前往呢。只要下达书信吩咐代府大使就可以了。”
“我想亲眼确认。”
大理寺卿还是坚决反对。
“万万不可。倘若小君遇到什么不测,就大事不好了。先不说别的时候,现在可是有谋叛危险的时候,请您务必三思而
后行。”
他说得很对。如果在湘境内有谋叛的动向的话,那么对逆贼来说太牙就是绝佳的目标。在尚未对敌人的情况有所了解之
前,还是不要轻易置身进去为好。
“真让人着急。”
太牙不甘地说道。大理寺卿听了他的话,继续耐心地劝说道:
“等候时机也是职责之一啊。”
太牙不由得望向这个与自己的父王年纪不相上下的老人。
“这是卿家的信条吗?”
“是臣的经验之谈。”
面前这个老人平常一定都是如此自律的。看着他冷静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一个重叠在他身上的幻影。也许那个人现在正
在悲叹吧,但是每次回想的时候,浮现在脑海中的却都是他绝世 的美貌与平静的笑容。
太牙从记事的时候起,就被要求行动要有一国太子的自觉。他对此并没有任何怨言。但当他看到月心的笑容,了解月心
的内心世界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急躁了。如今他也开始觉得偶尔站着观望也不是件坏事。
虽然代替父王摄政就意味着接过国家的全权,但是可能是因为受人所托的意识太过强烈,太牙一直都尽全力地处理事务
。就好象一匹马始终在全力奔驰一样,连回头遥望一眼四季繁花的闲暇都没有,或者说,自己连花开了都没有发现到吧
。
而遥遥地伸展着,仿佛在说“那边的花开了”而让自己回过头去的手,是那纤细白皙、弹奏着琵琶的手指——
大理寺卿的话,不可思议地让他想起了那位佳人。太牙安心地舒了口气。
“……原来如此,受教了。”
有些时候就算是着急焦躁也没用,反而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虽然太牙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来真遇到什么事还是
会头脑发热啊。
“准备快马!”
太牙马上写好了书信,并慎重地落上了封泥。
传令使选的是胡子将军。因为他比较容易说明事情,而且也习惯了强行军。
“你可以带几个部下去,随便你走什么路,带上令牌。把这个交给代府大使之后,你们就听从他的指示,在当地帮助警
备和搜索。”
“遵命。”
“拜托了。”
“末将一定不负所托。”
目送着那可靠的背影离去之后,太牙叹了口气。
在湘,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在等待着他们呢。既然自己无法离开这里,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只能冀望将军进行处理了
。
太牙很是焦躁。虽然聚集了诸侯一起狩猎,但是却没什么收获。他对自己的箭术很有自信,爱马也跑得很快,但是为什
么射出去的箭都偏了呢。最后,他都已经看不到猎物了。
箭术明明没有自己高明的人们的手里都已经拿上漂亮的山鸡或者是野猪、兔子了,太牙觉得看着有些碍眼,便策马往里
面去了。进入山林之后,就与周围的人走散了。看起来黑骏马好像也有些疲惫,于是太牙调转马头向泉水方向,想要在
那里休息一下散散心。这时……
泉水边已经有客捷足先登了。太牙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是一头鹿。身上披着如皎洁的月光般的银白皮毛,姿态优雅的鹿。它喝完水之后,又吃了些水边开着的花,然后悠闲地
在四周漫步。
太牙从马上下来,遥望着鹿回过颈项追逐着蝴蝶的景象,平静得让人几乎忘记了这是狩猎场。
就在这个时候。
(发什么呆啊,这不正是绝佳的猎物吗?)
有个声音这样说道。虽然看不到身影——不过自己也没想过要看——不知道是谁,但是这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怂恿着他
。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快射!)
听到催促之后,太牙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架在弓上。
鹿还全然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用鼻子到处嗅着,并把头伸向草丛中盛开的白色花朵。
(就是现在。)
太牙将弓拉满,锁定了猎物,在那声音的催促之下,放出了箭。
之前不断射偏的箭,现在却像被吸引着一般射中了猎物。
(得手了。)
太牙向倒地的鹿走近,想要检查下自己的收获,然后他惊呆了。
有着一身闪烁着白银光辉、仿佛月光化身的皮毛的美丽鹿儿,却并不是鹿,而是——
“月心!”
将他抱起之后,他纤细的四肢已经失去了力量。仰着的脸一片苍白,散大的瞳孔已经无法正视太牙。从伤口流出的血潮
就像有了生命一般,向四周扩散。
(不是正好吗。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吧。)
听到那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太牙快速转身望向背后。
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是——简直就是太牙本人。他傲慢地笑着看着太牙。
(这样就不必担心他逃跑了。之后只要保持他身子完整就好了。以后也可以很好地慰藉你的心灵啊。)
太牙气得咬牙切齿。
“……混蛋!”
那边的太牙脸上浮现出了目中无人的嘲笑。
(那是谁如此不安啊?一直害怕月心什么时候会逃走的到底是谁呢?)
“……不是的!”
(不要否认。你不是一直问月心他有什么愿望吗,也许他就是希望死在你手上。)
“不是的!!”
(不是吗?看,血都快流干了。给他穿上上好的锦衣,让他抱着琵琶。然后摆设在案内。那是多么美丽的人偶啊。能把
他装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的……!!”
太牙在自己的叫喊声中醒来了。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是在寝宫里,才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四周一片漆黑,似乎现在还是深夜。太牙出了一身的汗,寝
衣胸口与背后的布料都紧紧地粘在了身上,让人很是不快。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可安好?”
听到东宫的家宰,鲁子远从室外传来的问话。太牙回了句“没事”。
“您是做梦了吗?是否要召占梦师过来?”
太牙擦掉了流到下腭的汗水。
“不必。给我准备水。喝的和沐浴的。”
“遵命。在下马上就去。”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要吐出肺腑中沉淀的空气一般。
多可怕的梦啊!似乎现在都还能看到粘在手上的血的颜色,闻到血的腥气。
更让人焦虑的是,那个并不是自己的自己面带着的扭曲的嘲笑。自己对别人就是以这种表情加以嗤笑的吗?真是恶心啊
。
过了片刻,水就端进来了。太牙将水瓶里的水一饮而尽。
沐浴的话,在寝室内是不可能的。只能让侍女 用蘸了冷水的湿巾替他擦拭全身。
“……背上。”
“是——”
侍女擦完他的背之后,又梳理起他的头发来。
“请更衣。”
将手伸进侍女拿着的新的单衣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准备衣服。我要出去。”
子远忙问道:
“殿下,都这个时辰了,您要去那——”
“别担心。是宫城里面。离宫。快准备吧。”
听到离宫之后,家宰沉默了。
太牙转过身来:
“怎么了,子远。快准备。”
“淡宫的公子,听说有谋叛的嫌疑……”
太牙瞪了他一眼。
“……你从那里听说的?”
“大家都在传。”
“这个传说——”
向侍女扬扬下巴,示意她代替一动不动的子远准备衣物。
“把和你有过对话的人的名字一个不剩地写下来。稍后都让他们接受杖责。”
“殿,殿下。”
“这是多说无益的教训。……那并不是对我谋叛的企图。”
最后这句话几乎变成了独白。也许是想对自己说的吧。
换上了侍女准备好的衣服之后,太牙不顾家宰的反对,还是出了东宫。
到了淡宫之后,虽然本来打算放轻脚步的,但是一时心急之下,还是弄出了声响,将沙舟吵醒了。
“太子殿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会紧张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朱子明那件事才刚过了半个月。柏翁也还没回来。
“月心在睡吗?”
“啊?是,是的。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的。”
“我去看看。”
“殿,殿下!”
太牙不顾沙舟得惊慌失措,往月心的寝室走去。
随后,沙舟也掌着灯跟进去了。
到寝室前,太牙先支开了仆人。
他悄悄地走进去,拉开帐子,用蜡烛照明。
他屏住呼吸看着月心的睡颜。
借着微弱的灯火看到的苍白面容,又让太牙回想起了那个梦境,心头不由得感到忐忑不安。
没事的,他还活着。太牙松了口气。
沙舟担心地回过头来。
太牙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就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出了屋子。这时,沙舟叫住了打算就这样出去的他。
“请问……是否需要小的为您倒杯茶。或者是拿些酒过来?”
“……不必。”
“但是……小的已经看到殿下驾到了。”
看着为自己的多嘴感到有些惭愧的年轻人,太牙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真是欣慰啊,看来火乌给他找了个好仆人呢。
“我的话,会有别人照顾的。”
拍拍仆人的肩膀。
“……你只要把月心照顾好就够了。”
“殿下……”
“拜托了。”
仿佛脚下的东西正在渐渐地崩解,让他立足不稳。自己所站立的这块大地毕竟不是磐石,如果失去了月心的话,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