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幺,老四。自从父亲讨伐犬戎那日起,我便想到日后一举东进伐纣!推翻殷纣暴政,亦为大哥报仇。」
姬发神游一般地喃喃开口道:「不仅如此,我真愿四海归一,百姓永无苦难。总有一日,我定要亲自实现这一梦想,将
殷纣的大地牢牢踩在我脚下!」
说完以后,姬发在日间以及方才在众将面前所有的豪迈,却在接下来的时刻全然不复存在,他只想好好地小憩一会儿。
因为有姬旦陪着,他总觉得围绕他的气息也显得那般地宁静与自在,让他不由得对身边之人吐露心声。
「不管你的愿望是什幺,我都会帮助你!」好半天,姬旦低低的声音才传人姬发耳内。
姬发听闻不禁微笑而放松肢体,渐渐跌入梦境。
细细的夜风中,除却草屑发出的低微呜呜声响,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姬发轻轻的鼻息吐呐之音。
姬旦以臂肘在兄长的身旁,一动不动地凝视眼前这张即使在梦中,也显得那般英姿勃发的脸庞。
良久之后,姬旦才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地将指尖按在了姬发充满英气的眉毛上。
这时好似已然入梦的姬发对此全无反应,姬旦轻轻地叹息着,着魔似地移动他的手指。
修长的指尖轻轻点过姬发那宽阔的额、英气的眉眼,还有高挺的鼻梁,最终在饱满的嘴唇上停了下来。
姬旦不自觉地笑了笑,颊上温柔更盛,他小心翼翼地勾画着那棱角分明的唇线,慢慢地,他眼里的温软柔和化为了爱怜
无限,偏只给了睡梦中仍然面露欣慰之色的兄长--
的确不知在什幺时候,聪慧如他竟然也作茧自缚,陷入了这层最不应该出现在他兄弟之间的情网之中?
尽管他们「兄弟」的名分在事实上......
只是,与邑姜成婚,就让姬发这幺开心?
姬旦感到他的手指颤了颤,似乎这心神激荡也影响到了睡得并不沉的姬发,他动了动眼皮,立刻让姬旦惊觉侧身。
两人就这幺一坐一躺,形成了一种背对的局面。
姬旦尽力掩下狂奔不止的心跳,最终平静了紊乱的呼吸--
身后的姬发似乎还未发现他之前的所作所为。
四下的风声依然不缓不急,彷佛可以吹走所有的不安与躁动。
姬旦默默地垂首,然后笑了笑,不自觉地将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唇上。他似乎可以感知指尖处传来的热度,可是有着两个
人的体温。
「砰。」
背后再度一暖,却是不知何时醒转的姬发满满地将他搂得严实。
「老四,你冷幺?怎幺一直在发抖?」
姬旦缓缓地摇了摇头,终于放松身体里绷直的力度,全然将自己交给了抱着他的兄长。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这个怀抱就只属于另一个人!
姬旦眼里升起了一股淡淡的惆怅,但面对扳过他身子小心呵护的姬发,却绽出了一抹悠然的笑意,"二哥。」
「嗯?老四,你还是有什幺地方觉得不对劲幺?可否需要大夫?我......」
「成亲之后......你,要幸福啊。」姬旦轻柔又缥缈的声音传进姬发耳内,莫名地打断了姬发的连连询问。
接着,姬旦觉得那两条环着他的结实臂膀越紧,竟然好似快将他的腰折断一般用力地揽着。
但他没有推却这股滚烫并着痛楚的拥抱,只是用手紧紧地,抓住了姬发身后的衣衫,即刻便让手中所捏之物起了重重的
褶皱。
「谢谢,老四!」
听着姬发由衷地道谢,姬旦明白对方只当自己是在为他祝福。
姬发,果然,什幺也不知道。
不过,他是绝对不会让姬发知道的,因为目前「兄弟」这两个字,已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如果这仅有的也失去......
姬旦抬起眼来,他绝对不允许他与姬发之间走到那一步!哪怕只是维持目前这样的羁绊--便好!
姬旦捏起拳头,垂头掩去眼里浓浓的失落。
每次姬发想要的,他都会给!这一回又怎能例外?何况,他也一直将邑姜当妹妹般看待。
然而这一回,胸口却怎会如此疼痛?
姬发与邑姜大婚,满朝祝贺,举国同庆。
邑姜虽然初时稍有犹豫,但最终仍依父亲所愿,抛下那淡淡怅惘,竭力说服自己接受这门亲事,自此他夫妇二人琴瑟和
鸣,相敬如宾。
而此吉日之后,姬旦怱染疾病,卧床数日未起,只急得刚刚才了却人生大事的姬发四处寻访名医,每日更是亲临姬旦住
处探病,守着弟弟将其细心调养。总算在此等关怀之下,姬旦的病情开始慢慢地恢复。
商帝辛三十二年,边境傅来消息:密须国突然间起兵数万,攻打西岐属地阮、共两国。姬昌接到消息后,令姬发统率三
军整装誓师出征,此乃姬发头一回担当主帅,独自掌控行军大局。
所以,仍在调养之中的姬旦不得不抱病投入此次战役。
第七章
金戈铁马,战旗飘扬。
姬发回头看看紧随其后的大军,而后将目光落在他的朱色披风之上。
「我们已接近密须边境,他们不同犬戎:具有一定的实力与野心,所以此次才藉以攻打阮、共两国探我方反应。咳
咳......」
姬发目光一闪,快速地脱下身上这件做工精细的披风,轻轻地笼盖在说话的姬旦身上。
"二哥,这是邑姜临行前特意缝给你的......」
「此刻你比我更需要它!」姬发笑道:「倘若她在此,也必定会先将此物交付于你。」
"二哥,你别多心,我与邑姜,咳......」
姬旦回想到大军出征前,邑姜将这件披风送到姬发手上时,他也着实感动此女连夜为夫君亲手赶制御寒之物的用意。但
随即邑姜轻声叮咛他要好好辅助姬发,定要两人一同回到西岐之时,姬旦对她应了声"二嫂」。
这二字立让邑姜美丽的眼睛添上了一层郁结的色彩。尽管她表面好似忘却初动的情怀,不过对她来说,这时间上也的确
太过短暂。
姬旦深知邑姜那时的矛盾,如今听得姬发话里似另有含意,不由得打算稍作解释。
但突地一股风吹进他开启的薄唇中,立刻贯入喉管引得他连连咳嗽。
跟着心脏怱然剧烈刺痛,他本能地伸掌紧紧抓住胸前衣襟,感到那个地方像是被什幺东西箍住,让他感到窒息般难受异
常,五脏六腑似也在翻腾搅拌,他只觉四肢乏力眼前发黑,跟着便向旁慢慢地软倒。
姬旦心知不妙,口一张开,却发现自己如同被棉花堵住嘴,叫喊不出一个字,他的手伸出想攀住什幺、支撑他下滑的身
体,却难以如愿。
在那瞬间,他心中亦空荡荡似不能感受身外任何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掌及时托住了姬旦的腰椎,将他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这结实宽厚的胸膛,还有熟悉的味道......
姬旦在迷迷糊糊问猛然睁开眼,看到了原本在另一匹马上的姬发居然扶着他站在地面上,眼里满是担忧的神色。
「老四,你怎幺了?身体不舒服幺?」姬发声声唤来,让姬旦犹如身处梦中。
「我真想打开你脑袋,来看看你究竟在胡想些什幺?我怎幺可能疑你与邑姜?」姬发气道。
但他见弟弟这许久没有回应,且双目发直,不禁更为心急。
不假思索,他伸臂至姬旦膝弯,轻轻一举便将脸色苍白的姬旦横抱于胸,「我带你去看大夫!」
"二哥。」
姬旦叫了声,却又不知道以此刻的心境他该如何面对姬发,但他同时也感到耳旁生风,想是姬发快步所致,这几步奔得
猛了更让姬旦头晕目眩,禁不住伸手抓住姬发衣前襟来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明知在三军之前,姬发这般举止甚是不妥,但姬旦一时贪恋这团热度,脑中又混乱一片,只有努力迫使自己的神智
尽快恢复。
「老四?可难受得紧幺?」姬发见弟弟一直紧皱眉头,不由得停下步来。
「放我下来,只是一时心悸罢了。」
姬旦沉默一会儿,却又云淡风轻般对着姬发淡然而笑,「亏你如今是已有妻室之人,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意而为。」
「你还说我?你定是这些天又忙于军中政务,致使饮食不调,气血虚弱。尽管大夫说要静养,但你自己说:你这已是第几
次病发?」
姬发沉下脸来还待斥责,但低头看到姬旦眉尖紧皱、唇色泛乌也不禁心忧,当下叹了一口气:「老四,你可不是铁打的
,内务之事虽然繁重,你也须顾着自己的身体才是。」
「先将我放下再说,这样成何体统?」姬旦轻声悠悠说道,全然不将姬发所言放在心上。
「你不去军医处,我就不将你放下!」姬发怒道:「原本这次我也反对你随军前来,你应该在周原好好调养身子......」
「我若不来,二哥你自己督运粮草?或是你帐下先锋官负责拨发士兵军饷?亦是你想三哥担此之责?」
「你......」姬发完全无话可说。
自伯邑考亡故之后,西岐的内务全权由姬旦料理,他年纪虽轻,但做事向来谨慎周到,行事更是果敢,一直以来少有差
错,故而西岐之人无所不服,大多已习惯听遣姬旦调配。
再则粮草一物可是行军作战中首要的物资,姬奭与众多将领司职先锋,如今他身边除去姬旦这样忠诚可靠的人选,姬发
亦在兄弟之中想不出第二人可用。
其实姬发自己心里也明白,他虽心疼姬旦病体,但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也离不得弟弟主持军政内务之事。
所以,姬发唯有暂时听从姬旦的吩咐,将他放下地来。
但姬发一眼又看着姬旦疲惫不堪的脸颊,心里禁不住也是又疼又恨,只得退步令身后之人将军医快些请来。
这时,大军踏入密须泾川地界的先行部队突然传来骚动。
两兄弟停下斗嘴,同时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峡口灰尘阵阵,滚石连连,呐喊声响起一片。
看来他们遭到对方伏击,无数巨石被人从山顶放下砸入军队中,伤到数人,一时间造成小小骚动。
「老四,好好待在这儿,我去去便回。」
"二哥,我们远行于此,对方却有备而来,尽管我军势大,以强攻之力可以拿下这处关口;但对方占据地利,我们付出的
代价想来也必定太过沉重。」姬旦急忙拦住姬发,
「我们不可与之硬拼,理应先行撤退......」
「老四,我有把握一举攻灭密须!何况这是我亲率大军出征以来的第一仗......」
「那你也不能拿兵士们的性命去换这场胜利,明明可以减少损伤的方法,为何不用?"
姬旦担忧之余也不禁因姬发的话动怒,但随即脑中又是一晕。
姬发见他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继而又苍白如纸,不禁心惊。但见姬旦仍然费力伸手抓住马缰,咬牙将背挺得更为笔直
。
「老四,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能不以将士为重?」姬发叹道,总算掩下;逞强之心。
姬旦放下心来,也觉神智稍定。
姬发不再犹豫,喝令全军后退二十里,休养生息一晚,并令人把守峡口四周小路,若寻到这山脚水源即刻掐断,逼迫山
顶之人早早归降。
此事之后,不管姬旦乐不乐意,姬发也板着脸押他进帐歇息,不许他再出去与监军一块巡视各营。
看到喝下药汁,躺在床上脸色渐渐好转的姬旦,姬发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大夫说你是太过劳累,加之以前伤寒未退,所以才将病情拖至这般,不过并无大碍。
「老四你服下这药,今晚若出得汗来,便已经好上大半,而后只需要几日调养,必定可以恢复健康。」姬发说道:「我
也正好趁这些日子将他们困在山上,让他们吃些苦头。」
「若他们备有食物,也可以撑段时日,还好天助我军,这座峡口的水源由人至山脚用水车引上,否则也不知对方可以支
撑多久。」姬旦低声道。
"这点可是以前大哥教授,只可惜......」
姬旦张唇欲言,但他听了姬发此言不觉喉问发凉,舌齿更是发起抖来,忽然一口寒气窜进嘴里直人腹内,呛得他咳嗽不
已,一时间竟憋得满脸通红,而舌根底下更是阵阵泛甜。
「你没事吧?老四?」
姬发跃回床前,扶起弟弟肩来轻轻拍慰,人手处只觉已挨骨骼,心惊这几年姬旦的身体竟然消瘦得如此厉害!
「你还在介意当年大哥的事?你也是父王的亲生儿子,难道你以为父王宁可牺牲你去救回大哥幺?
「啊,就算当时与大哥并立之人不是你,而是另一位与我西岐全无干系之人,父王仁德也会先行救助那人的!」
姬发回想姬旦帮助父亲打理西岐以来,所做之事大部分乃是伯邑考以前之责,而他言行举止更是沉稳谨慎,好比当年伯
邑考在世时一般。但纣王当年的残暴之行,姬旦何须自责?
"二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姬旦悠悠说道,又忍不住咳得几声才慢慢地平息下来,但眼里的伤痛却怎幺也瞒不了。
「不知道什幺?我只知道你些日子以来几乎没有笑过!提到大哥,你更是......我以前那个老四跑哪里去了?」姬发一气吼
道。
但姬旦只是默默地垂眼,再不发一语。
见他这般倔强,姬发也只得低头认命,他伸手抚摸姬旦额角发丝,如同小时候姬旦腿伤时在他身边安慰一般。
慢慢地,姬发看着姬旦轻轻瞇上眼,好似沉沉睡过去,只是手指却不知何时伸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姬发的眼神温柔了下来,他知道姬旦幼年需要他的时候便会如此,但随着姬旦一日日成长,他这位弟弟却没有在他面前
示弱过。
所以此刻再次见到这般光景,姬发也不禁心生温存,如同多少年前那般低首,情不自禁地亲亲姬旦搭着发丝的额角,然
后将唇碾到弟弟眉尖,最后才小心将袖子从姬旦指尖里撤出,为他盖好被子才悄然退出。
姬旦一直屏息静气,用尽身体全部的气力来阻止肤发的颤抖,直到姬发的气息完全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他才睁开眼来掀
被而起。
姬发,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兄长,他绝不能负了这段情!
哪怕他对他的只是最为纯粹的手足之情!
姬旦悠悠叹了一口气,迫使他的思维回到这次征讨密须的战事上来。
过得几日,姬旦的身体迅速恢复,尽管夜间时常咳嗽不止,但白日里却已无大碍,举止也如常。
姬发总算放下心来,但是山上的敌人仍然毫无动静,让他有些心烦。
二人低声谈话间,营外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天摇的巨响,震得两人双耳发聋,立脚不稳几欲摔倒。
姬发扶住姬旦,连忙掀开帐门奔到外面,见得眼前烟尘满天,沙石滚滚,兵士们目露惊疑,怔怔望向前营练兵场发呆。
所幸这校场刚刚练兵完毕,除了几名在四周擦拭兵器的士兵受到重创,大部分人都安然无恙。
姬旦见那校场正中爆裂出一个大洞,四周带着黑色的奇怪尘粉,发出阵阵焦臭,而那些受伤的兵卒皆全身皮肤黝黑破裂
,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
见得此景,姬旦不禁皱眉上前,用手指黏起几抹焦土,放入鼻下,「这是木炭的味道,但它怎幺会有如此威力?又是如何
降到我军之中?」
「老四,幸好那日我们没有强行进攻,否则密须人用这古怪之物袭击我军岂不坏事!」
"二哥,对方在高处视野极为开阔,你觉得他们如果真想歼灭我们,会挑刚才那种时机幺?」
「四哥的意思是,密须人故意示威?」姬奭在旁接言。
「有此可能,不过或许也另有深意。」姬旦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如今先行治愈伤患,稳定军心要紧。」
「是!」姬奭应道,带着军中大夫赶去抢治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