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传说——东篱华樱

自从那日破了禁律，蓝海月便再不坚持，渐渐开始用纸笔与墨楚漓交谈。

虽然每次都是很少的几个字，却让墨楚漓欣喜不已——终于，他能够知道小鱼想要说什么了！

“嗯。”墨楚漓坐在他身旁，轻抚着那顺滑的长发，“希罗国国王要来访问，有些事，我得回去，帮帮父王。”

希罗是商瞿邻国，两国曾经一度交恶，近些年关系才逐渐缓和。

去年两国曾经联合对抗北方蛮夷的侵袭，得胜后，那几个被派来刺杀墨楚漓的蛮夷杀手，后来被老谋深算的希罗王作为王

牌，在议和桌上向蛮夷敲了狠狠一大笔竹杠。

蓝海月失神地望着湖中青色的芙蓉花苞，一时间悲伤得不知该说什么。

不管如何不情愿，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他要走了，回到他曾经的生活去了。

虽然明白，他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呆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当他真要离开的时候，那种难以明说的疼痛压在喉头，让自己

无从排解。

是留恋，还是不舍？

身为人鱼，怎会有这样的情感？

或许，只是单纯不愿放开，这份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柔情……

“等我忙完了，我就回来，”看出小鱼的难过，墨楚漓心疼地轻声安慰，“在这里好好等着我，嗯？”

月明如水，悄然而过的春风却带着凄楚的寒意。

蓝海月抬眼而望。月光映在面前那玄黑的瞳中，闪烁着深沉若秋水的波光。

目光中充满着的担忧与怜惜，让蓝海月无从躲闪。

展颜浅笑，默默颔首。

——其实不想让他担心的。

只是，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即将消逝，一去不复返了……

深海传说 正文 第十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希罗王一行人在十天后便抵达了商瞿。

国宴、狩猎、参观宫殿、商议国是……千头万绪的繁杂事务缠得墨楚漓丝毫脱不开身。

转眼，蓝海月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见过墨楚漓了。

听水榭边，春水拂柳，燕鸣声声。

帘卷舒风，搅动丝丝缕缕的斜阳光线，翻飞，流淌。

一袭蓝衣的人儿再次枯坐在回廊，倚着栏杆，望着湖面发呆。

桌上不知换了几次的饭菜仍旧纹丝未动。

几个侍女偷偷交换了个眼神，几乎同时地，叹了口气。

自那日墨楚漓回宫后，这个少年的生活就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

苍白的小脸上再不见了笑容，大多的时候，都是一副呆呆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每日三餐，众人好说歹说，才挑上几口，然后便推在一边。一个月下来，本就消瘦的脸颊近乎憔悴。

有时候，他会提起笔，对着先前墨楚漓留下的字帖慢慢临摹，可常常写不了几个字，就出了神，对着纸笔默默发呆。

有时候，他会坐在琴前，用纤细的手指挑拨着琴弦，弹奏出几个不成调的音符，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拨弄一整个下午。

所有的人都觉得，再这么放任不管，这个孩子，就要疯了。

“小鱼！”

心猛地一跳，摇了摇头。

苦笑，又是幻听吧。

自从他离开以后，耳边就会常常响起他的声音，温柔地、宠溺地、甚至撒娇地，叫着自己——小鱼。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那古井无波、暗无天日的深海生活。

生命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温度。

蓝海月甚至怀疑，之前的一切，包括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曾经存在过。

或者，那只是自己所做的一个飘渺的迷梦，一个时至今日，仍旧没有醒来的迷梦。

“小鱼？”

不对，背后传来的声音为何如此真实，就像是——

猛地回身，便对上了那熟悉的、深若秋水的玄黑色双眸！

原来，不是梦……

墨楚漓心疼地看着面前失神望着他的小人。

才一个月不见，白皙的小脸更加尖细，衬着大大的海蓝双瞳，愈发惹人怜惜，纤细的腰肢也已近乎不堪一握——为何短短

一月，竟憔悴至此！

揉揉他柔软的头顶，温柔一笑：“怎么，才一个月，就不认识了？”

蓝海月终于回过神来，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

英气逼人的眉目，噙着笑意的薄削双唇，每一样都是那么的熟悉，什么都没有改变。

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腰，把自己藏进了他的怀中。

感受到阔别多日的熟悉温度，蓝海月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看着小人的举动，墨楚漓心中涌出莫名的感动，轻轻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这么久不见，想我了是不是？”

被说中心意，忽觉一阵害羞，蓝海月硬是摇了摇头。

墨楚漓却也不点破：“诶，不会吧？我可是天天都在想你呢。想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睡得安不安稳，前几天变了天有没有

着凉——呐，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我不在你就不听话。”

心中一动，蓝海月扬起脸，大大的眼睛里流转着感动与小小委屈。

是真的么？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会像我牵挂你一般想念着我么？

“喏，”揉揉他尖尖的小鼻头，“下不为例，以后可不许了。”

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来，送你一样东西。”说罢拉着他的小鱼向屋里走去。

桌上，正稳稳地摆放着一口青花鱼缸。

到底是什么？

“希罗王此次前来，带来了许多希罗特有的珍宝，其中包括几条名贵的珍稀海鱼——呃，那个，本来是送给父王的，被我

偷偷拐了一条回来——放在这湖里养，应该不错的。”

蓝海月忽然觉得额角跳了一下，这个人真是……

好奇地探向那口大大的鱼缸，细细打量着缸中游弋的海鱼。

自幼长在深海，什么稀奇的鱼种，蓝海月都见到过。

只是这一条，却不属于任何一种自己见过的鱼类。

通体泛着幽幽的碧绿光芒，而头部却分布着金黄色的纹路。

乍然，蓝海月倏地张大双眼，心不可抑制地狂跳着。

这不是——

“你怎么了？”墨楚漓忧心地询问。明明刚才好好的，怎么忽然脸色这么苍白？

蓝海月慌乱地摇了摇头，努力平复脸上慌张的表情。

终于，还是……

勉强自己对他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提起桌上的笔写了几个字：

“我很喜欢，谢谢你。”

墨楚漓方安心一笑，却没看见，蓝海月眼中复杂的神色。

夜半。听水榭。

墨楚漓准备了清淡可口的小菜，亲眼看着蓝海月一口口吃掉。

“这就对了，以后就算我不在，也得好好吃饭，听到了没？”

乖巧点头。

墨楚漓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些天的种种见闻。

“那个希罗王啊，长的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一看就是个人精。”

“每天总能想出一百种花样，逼得我还得天天在一旁作陪，就今天才得了闲工夫回来看你。”

“一呆就这么久，一点回去的意思都没有，真不知道他那国家还要不要了。”

蓝海月无奈地看着他，觉得额角又开始跳了。

“小鱼，”墨楚漓忽然敛去玩世不恭的神情，脸上显露着复杂的情绪，“那个希罗王，把他的独生女儿琉苏也带来了。”

一种不安忽然涌上心头。

“那又怎么？”提笔问道。

“我感觉着，我有可能……得与她成亲……”

……

一瞬间，蓝海月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办法思考了。

深海传说 正文 第十一章

夜色阑珊，密布的阴云遮蔽了一弯残月和漫天星斗。

令人心慌的寂静，压抑窒息的落寞。

蓝海月独坐桌旁，注视着一点如豆的微弱烛火，眼神迷蒙。

墨楚漓只呆了一晚，今日一早便匆匆赶回宫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不过，蓝海月已经没有力气想这些了。

满脑子只充斥那一句话：“我有可能……得与她成亲……”

成亲……

“成亲啊，就是相爱的两个人举行的一种仪式。从此他们就得到了家人、亲友，和身边所有人的承认，可以永远永远生活

在一起。”

他曾经这么说过的。

相爱、永远生活在一起……吗？

不知相爱是什么，可是你是要与那个公主……永远在一起了吗？

“为什么？”惊呆了片刻，方颤抖着写下这么一句。

墨楚漓轻轻叹了口气：“希罗前些年与我们关系不好，近几年才微微好转，趁着现下两军联盟，正是拉近关系的大好时机

。”

“商瞿王子与希罗公主，倘若联姻，便是最牢固的契约。”

“我父王和希罗王两个人心知肚明，恐怕都动了这个念头。不然希罗王怎么会千里迢迢把公主带来，我父王怎么会老是故

意让我去陪那个公主。想必来访之前，这个主意就打定了。”

“那个琉苏公主，人长得虽美，可是总是闷闷的，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挺没意思的……”

……

墨楚漓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却没看见蓝海月眼中迅速凝结起的无尽哀伤。

猛地拽住他的袖子，纤秀的少年不住地拼命摇着头，脸上急切的神情让人的心阵阵发紧。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拼死不肯放手。

“小鱼你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墨楚漓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

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蓝海月抓起笔，迟疑半晌，却无法下落。

是啊，该说什么好呢？

说你不许和她成亲。

说你不要丢下我。

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可能的吧，不可能的对不对……

我只是你从海边捡回的一条小鱼，一个偶然闯进你生活里的陌生人。

对我的好，只是因为你有一颗温柔而善良的心。

我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去强迫你、要求你呢？

你是王子，你有你的父王、你的国家、你的责任。

你是不可能为了一个甚至连来历都不明的人，放下一切的，对不对……

轻轻搁下笔，闭眼，锁住眼底浓重绝望的悲伤。

缓缓呼了口气，重新执笔

——“没什么。”

至少，我还能为你做的，是让你不要为难……

“事到如今你还在坚持什么？”

熟悉的嗓音兀自响起，蓝海月的身子陡然一震。

差一点，就忘了……

回首向湖面看去，一个身影若隐若现地飘动其上。

纤白的肌肤，金黄的长发，以及下身——碧绿色的鱼尾。

蓝海月向四下看了看，了无一人。

起身走到湖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阔别多日的严厉目光依旧没有改变，只是眼底多了一股恨其不争的心疼。

“蓝汐嬷嬷。”蓝海月在水中幻化出鱼尾，怯怯地开口唤了一声。

蓝汐注视着这个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孩子，满腔的怒气却也不忍发泄。

怪自己，管教不严……

“跟我回去。”语气冰冷，没有多余的字眼，以及商量的余地。

“不！”条件反射般几乎立即脱口而出，蓝海月随即才反应过来，咬紧下唇，楚楚可怜。

“你擅自离海，擅自与人类交流，甚至擅自使用法术，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跟我回去。”

蓝海月知道，这已是嬷嬷最大的让步了。

深海中的小人鱼与他的监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独特的感知力量。那日蓝海月驱动法术，触动了蓝汐的感知，蓝汐这才找到

线索，历时半年有余，波折辗转找到了他。

本想着，见到他定要狠狠教训一番，碍于昨日墨楚漓在场，没有现身。

也正因为如此，昨晚的情景，看得真真切切。

长叹一声。

“他要成亲了。”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蓝海月的心抽搐了一下。

“你也听到了。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到此为止，记住，你跟他不同，你是人鱼，这一点，永远都不能忘记，永远也不

会改变。”

“嬷嬷，可是……”

“住口，不要说那些无法挽回的话，不然我也没办法帮你。”

深海禁令庄严如山，不是卑微如你我能够违抗的。

蓝海月垂下了头，蓝汐看不见他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传来：“再过几天好么？毕竟，他对我很照顾。我至少……跟他道声别……”

蓝汐无奈地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翻身出水，身上的衣服已尽数湿透。

一阵寒风袭来，蓝海月不禁打了个哆嗦。

抱紧身体坐了下来，在石阶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天地瞬间惨白一片。

然后，淅淅沥沥的雨丝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

忽然觉得，这个萧索的雨夜，是那么的凄凉……

深海传说 正文 第十二章

如果可以，我情愿什么都不选择。

相遇，错过，误会，以及……爱恋。

……

商瞿王子墨楚漓与希罗公主琉苏联姻的诏令在三天之后告示天下。

同时，二人定于五日后结伴同游世间圣地栖霞仙谷。

当这个消息传到别宫的时候，蓝海月手中的白瓷茶杯碎了一地。

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要相信，直至，这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也灰飞烟灭。

心，一下下地疼痛着。

怎么会忽然间，有点冷了呢……

墨楚漓，这下是真的到了，我该离你而去的时候了吧……

朗月当空，冷眼旁观着红尘凡世的冷暖悲欢，清冷中透着淡漠的疏离。

蓝海月寂寂地望向傍晚时分赶来听水榭的墨楚漓，宁静，安详。

明天，你就要和她一起出游了。

不想看着，你的温柔、善良、亲切，以及暖暖的笑容，从今以后，都留给另外一个人。

所以今晚，就让我与你……告别。

“你要走了？”提笔写道。

“是啊，”墨楚漓面带倦意，“父王一定要让我陪她去一趟，说是什么要在成婚之前增加相互了解的机会。”

叹一口气，“不过是多此一举，事情已成定局，了不了解，根本不重要吧？只是人家远道而来，总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

……”

低头苦笑，是啊，你总是这么的……替人着想。

“小鱼，”墨楚漓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口，“知道我为什么对这婚事答应得这么痛快么？”

疑惑摇头。

“因为那个琉苏公主，竟然就是那个救了我的人。”

……

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盯着那张英俊的面孔。

刚刚……他说了什么……

怎么会……

“想不到吧？”墨楚漓轻笑，“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竟会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