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2————蓝蝎子

      我还记得罗马教堂的钟声汇成一片圣歌的海洋，白色和灰色的鸽子在空中呢喃飞翔，穿着土气的罗马人在街道两侧像仰望天国的臣民一样仰望着我们。当我戴着紫金色的王冠、披着金丝嵌花的紫色大氅、骑着枣红色骏马出现在罗马街道上时，人群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我被让进了大教堂，在那里，我拜见了罗马教皇。就在这位老圣人跟我讲述他的奇异梦境的时候，我在他的身边看到了他，看到了匍匐在圣父、圣子与圣灵的殿堂中的他--门德·霍夫曼·德明尼克。

      一双浅兰色的眼睛一直望到我的心底，让我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潮热。我感觉到一向冰封的圣洁世界开始倾颓，地狱的烈火熊熊燃烧，魔鬼撒旦在向我绽露诱惑的微笑，但是，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

      仓促地应付完教皇的询问，我的眼光循着他的身影一直在圣殿的长廊中蜿蜒，从后花园到修士厅，我一直随着他来到他下榻的房间，在那里，飞动垂丝的白色窗帘柔和地送入夕阳的光芒，玫瑰色的酒芳醇甜美，我们坐下，谈论古希腊神话，谈论柏拉图的理想国，谈论亚历山大的辉煌，然后，他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一如我望见天穹中的星辰，他说，他对我一见如故，他说，和我在一起是一件快乐的事。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但是，我听到了教堂的钟声，就在我放下被酒染红了的玻璃杯，站起身，试图品尝一下那温润的唇吻的前一分钟--

      我惊醒了，从那样的诱惑中。我道了歉，向着圣洁的神灵送上我最虔诚的歉意，然后，我彬彬有礼地谢过他的酒，说：“很高兴认识您，门德勋爵。我想，我要走了。”

      “可是……”他迟疑了一会儿，“我想您会愿意到普鲁士来，我的父王会为您的光临感到万分荣幸的。”
      我不置可否。但是，当我从罗马出发，深入欧洲的时候，我的第一站就是普鲁士。
      在玫瑰花和常青藤纠缠的花园，在碎玉琼花绽放的喷泉前，他坐在我的对面，身着普鲁士传统宫廷服饰，神色拘谨，与我一起参加普鲁士国王为我举行的接风喜宴。老国王是一个风趣健谈的人，对于欧洲世界皇室贵族的家族历史倒背如流，王后是一个优雅温和的女人，与她的丈夫一唱一和。我礼节性地和他们交流着宫廷中的风花雪月的故事，然后温文尔雅地微笑，但是，我的心眼却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我注视着他，一如他注视着我。他在父母面前的保守和冷静就像我一样，从小训练出来的优雅的风度与我也相仿佛，注视着他，就像在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个近乎完美的自己。不过，在他身边的艾莉雅公主却不断地在打破这种镜像，她有着欧洲宫廷的所有妩媚，也带着处女特有的拘谨，如果我应该有一个王妃的话，她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也许，拥有王室贵族特有的敏感的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那不安分的处女情怀的挑逗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暧昧。我只好，很礼貌地，用我一贯的微笑回应。

      我记得普鲁士宫廷的盛宴之后，月亮特别的圆，他们兄妹两个陪着我在玫瑰花屑铺满的林荫小径中散步。其实，按照宫廷的说法，兄长是作为妹妹的监护人而出现在另一个年轻王族面前的，但是，在我的心里，那一晚，竟觉得妹妹只是兄长的一个陪衬，如果月色是美的，如果天上的主允许我暂时享有一点快乐的时光，我宁可让那个喋喋不休的艾莉雅消失掉。因为整个晚上，她都在表现自己在女红和宫廷交际方面的特殊才能，我只能喑哑地回答着，然后用友善的眼神观望着她的身后那高大的身影，那没有父母在身边所展露出来的炽热的目光。我竟觉得我自己都要被烧灼了。

      下榻在普鲁士的王宫，与他隔壁。
      “很晚了，休息吧！亚当殿下。”他扶住了我的房门。
      “好的，门德勋爵。晚安--”我静静地回答着，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双眼。
      “晚安……”
      门关上了。我知道他还在门口，我甚至听得到他匆急的呼吸，然后，一片平静，再以后，就是他离开的脚步声。我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在仓促的祈祷之后，黯淡的泪水却缓缓地流淌下来……

      我觉得我快要迷失了，像主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回归彼岸的道路。直到老国王微笑地看着我，跟我提亲，当然，我会娶的是她，艾莉雅。这时，他就伫立在他的父亲的身后，一双浅兰色的眼睛一片迷茫，无望地看着我，他借故离开了。我望着他逝去的身影，感到主又一次挽救了我的灵魂，可是，身心却没有一种升华的畅快，相反的，我感到了失落。

      离开普鲁士的时候，我看到了普鲁士国王、王后和那个娇羞的艾莉雅，可是，我看不到他，他的母亲说，他病了，而且很重。
      普鲁士的月亮，我离开了。骑在枣红马上，我的心，一阵阵地刺痛。
      此后在欧洲的行程，我再也没有开心过。我忘不了他，即使我想借助《圣经》和祈祷的力量，即使我想把自己投入到拜占庭的生死存亡的历史使命中，我依然，忘不了他。

      为什么，我要遇见他？
      我望着他微微消瘦了的脸颊，想着这个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问题，突然，教堂里响起了父皇凄惶的叫喊。我错愕了一下，带着一群人冲了进去。
      “王冠--我的王冠……”父皇颓倒在圣母玛利亚的圣像前，额前杂乱的头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祥和。那被誉为圣母赐予拜占庭王朝的历代沿传的王冠，消失了。
      “父皇，父皇，这是怎么了？”我摇醒了他。
      “圣母啊~~~~~~~~为什么？为什么不再保护我们的拜占庭？”他两眼迷茫地仰望圣像，似乎一切的答案都在天国。
      教堂的钟突然震响，空气中满是焦灼和冷涩，阴风阵阵，在高大的玻璃窗上，马赛克天主像的背后，我们看到了支离破碎的阴影，我们听到了拜占庭垂死前的哀号……
      夜，很沉，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枯枝败叶散落一地，所有的朝气弥散在虚空中，再也寻不着半点痕迹。
      我偎依在栏杆前，一点食欲也没有。从见面到现在，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在无处不在的圣灵面前，我始终是一个战战兢兢的罪人，即使现在我们两个人独处，我也无法排遣这样的愧悔。我禁不住夜的冷涩，打了个寒战。

      他脱下他的大氅，给我披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小心着凉，亚当。”
      “谢谢您，门德勋爵。”我起身，为的是摆脱那一双手，虽然它们让我觉得非常温暖。
      他挡在我的面前，眼睛直视着我，让我无路遁逃：“叫我门德，亚当，叫我门德！难道你不是在你的心里这样叫我的吗？”
      我的血液在向大脑汹涌，但是，我必须保持冰冷的外表：“我想不是的，门德勋爵。”我想我必须离开。
      他扯住了我：“收起这一套肮脏虚伪的繁文缛节吧！告诉我，你爱我，从你看我的第一眼起，你就爱上了我，就像我爱上了你一样。告诉我！”
      我想流泪，我的痛苦想让他看见，但是，我没有，我必须保持冰冷的外表：“我想我不可能爱上您，门德勋爵。”
      “你是一个魔鬼，亚当。你是一个魔鬼！”他揪住了我，摇晃着我没有生命的躯体，一如一片败叶，“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
      我的心几乎压抑不住想要呼喊了，呼喊着那三个字，但是，我没有。我把自己的生命都给了主。万能的主啊--
      “你知道吗？我是背叛了父王来看你的！我想带你走，离开这个摇摇欲坠的拜占庭！管他什么帝国，管他什么圣父，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他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我煽了他一巴掌，立刻，我就后悔了，我看到他的眼睛由于极度的忧伤而变成了一片深蓝，湿润的液体从他的脸颊滑落，落在我的手心里--好痛……
      他放开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倒在栏杆上，血红色的大氅从我的身上滑落，像一摊死者的血迹。我望着那浓重的颜色，像是被恶魔的眼睛烫伤了，急促地站起，逃开--
      我逃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窗，在大理石雕琢的圣母像前，我苦苦地祈祷：
      仁慈的主啊！在万有世界中穿梭飞行的圣灵们啊！请宽恕我的罪恶，洗涤我的身心吧！请赐予我力量，赐予我安宁，让我摆脱这样的痛苦吧！
      万能的主啊！洗涤一切罪恶的圣子基督啊！请睁开您智慧的眼睛，光照您罪恶的孩子吧！请拯救我的灵魂，毁灭我的欲望，让我无忧无虑地生活吧！
      我匍匐在圣像前，绝望地祈祷，但是，深心中的痛楚却丝毫没有消退，我忘不了他决绝的眼神，忘不了他疯狂无羁地呐喊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泪眼迷蒙地望向那圣洁的神像，依稀中，玛利亚的眼睛，淌下了晶莹的泪珠……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去的，祈祷和爱念的声音始终旋绕在脑海中。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父王战死沙场，他的头颅被野蛮的土耳其人悬挂在城墙外。我听到的第二个消息是，母后看到父亲的尸首，当场气绝，从城墙上摔下去，粉身碎骨。还在我准备披上战甲，奔赴沙场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喧嚣，然后，我闻到一阵刺鼻的羊骚味，一群土耳其人冲进了宫殿，拜占庭，曾经无比辉煌的帝国，一夜之间，覆灭了--

      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羊圈里，等待明天斩首示众。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幸免，因为我已罪无可恕。我听到外边土耳其人劫掠的声音，听到教堂被焚毁，经典被丢弃的声音，听到教士们被杀戮，贵族们被俘虏的声音，我经历了一切，我看到了地狱。

      我已经是一个死囚，我还能拥有什么呢？除了祈祷，我还想看一眼他。当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想到这一点，我笑了，居然在这个时候，毫无保留地笑了。我坐在泥泞堆里，高高的小窗户透进一丝红光，那是大教堂被点燃时的火花。这却让我想到了他害羞时脸上的神情。也许现在他已经回到了普鲁士的王宫，和他的父母在一起，也许将来他会迎娶一位美丽的公主，生一群可爱的孩子。反正，他会幸福的。因为，我会为他祈祷。

      看守我的两个土耳其士兵喝着酒，吃着本来养在这个圈子里的羊，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们每举一次杯，就高呼一声“阿拉”，仿佛那个神才是唯一的。但是，我想到了昨晚看到的圣母的眼泪，我知道，我的主是不会遗弃我的。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主都将与我同在。

      突然，门被劈开了，两个士兵还在错愕之间，就被刺刀穿透了胸膛。进来的人中，为首的一个，是他。依然火红的大氅，依然浅色的眼睛。他砍开我的牢门，向泥泞中的我伸出了手：“跟我来！”

      我迟疑了一下，把手交到他的手心，他紧紧地握住了，用力扯了一把，我跟着他，冲进了漫天的火光。我没有回望那充满我童年回忆的宫殿，没有回望那圣维多利亚教堂，甚至没有回望我的子民，我的眼睛盯着他矫健的背影，手心感受着他的温度和力量。

      我们迅速来到城堡外的一个荒坡，这里曾经是土耳其人驻兵扎营的地方，而今却成了我们逃遁的起点。他与跟随他的人一一握手道别，大家就在这个山坡上分开了。
      我陡然发觉在整个告别过程中，我的手始终和他的在一起。我下意识地放开了。
      他转身看着我，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亚当，昨晚的事我很抱歉。我想我是醉了。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许我怀疑我自己是否还有和他作朋友的身份，也许是别的。
      “我是不能回普鲁士了。不过，你想去哪里，我可以送你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回普鲁士？”
      “因为我不愿意过我不喜欢的生活，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他斟酌着字眼，慢慢地把这句话说完。
      “我……”我想说什么？我能说什么？
      他期待着，那样的眼神。
      圣父啊！圣子啊！圣灵！请宽恕我--
      “我想……门德，你知道，我……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的。
      他平静地看着我，眼睛里依然是一种期待。
      “门德，我……爱你！”我说出来了！我说出来了！
      他笑了，笑容从唇边像春日初升一样，慢慢地荡漾开来，像玫瑰花盛开一样，慢慢地绽放。他一把抱住我，把我紧紧地搂住，在我的耳边，他说着：“我也爱你，亚当，我也爱你。”

      知音
      　　　　　　　　　　 --情见录之三一

      南方的山，别样的灵秀。
      晨起初雾，氤氤氲氲间，是断续着的山的线条。一尾绿水，两岸风柳，偶有早起放牧的孩童，垂髫吟唱，清脆的童音中，全是怡情自得的欢笑。
      这里是柳问江，青堤旁，一簇鸡犬相闻的小小村落。虽然小村庄没有出过什么才子举人一色的人物，却因为那江头上一挂青天飞瀑而得名于世。那瀑布，从先古的人们传言下来，是天琴女的琴弦所化，所以，也就名唤天琴瀑。唐时曾经有个落拓狂狷的柳姓诗人经过，在瀑布前醉饮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