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本官看错了。你不必担心的。”县官竟开始关心起我来。以前没有妖怪害人的时候,他还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贩卖官粮,私用官银,如今被妖怪闹怕了,竟也变得有些人情味起来。他继续说道:“不如,你跟我去看看,到底是不是柳家二公子?”
我默然跟着他,行到河西,但见平阳河水已经被染成了红色,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闻来令人神志恍惚,一群官差衙役、仆从丫鬟都躺倒在地上,河岸边,是一具年轻美丽的尸体,血水,正从被卸下的左臂断口处缓缓淌出。再走近些,果然,那是柳家二少爷,曾经在花满楼一掷千金的贵公子,如今也不过成了一副皮囊。不过,让人诧异的是,他的脸上,竟还残存着一丝微笑,那微笑很温暖,仿佛他死去的时候,也满满地抱着幸福。
县官带来的衙役推醒了躺在地上的人们。柳家员外夫人则被人从内院抬出来,似乎还未恢复体力,见到自己儿子的尸首,都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嚎啕大哭。我的心,忍不住觉得有些凄凉。
县官跟赶来的仵作交待了几句,招呼我过去,低声问道:“你察觉了吗?”
“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我想我知道那妖精如何害人了。他先用迷烟迷昏所有人,然后,杀人,截肢,逃逸。”他说话斩钉截铁,似乎有了十足的把握。也许,以后他去断人世间的案子,一定能兢兢业业,克尽职守的。只是现在应对的是妖魔,他也只能束手无策了。
我不禁想到了逍遥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赶上那妖魔了吗?赶上后能打赢吗?要是他失败了……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年纪轻轻的,又那么俊俏。可一转念:也许我自己还有危险呢,现在还顾得上为别人担心?
仵作过来报道:“大人,那香味果然是迷烟的,小的觉得,应该是浓度颇高的鸦片烟。”
县官斟酌着,又对我说:“看来,我也得派些衙役来保护你。以免……”
我想了想,摇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遇上妖,也只好自认倒霉。大人还是不用兴师动众了。”其实,看情势也很明显,即使再多人保护,人家妖魔一把迷烟,还不照例躺下?倒不如我自己一个人,严加戒备,我就不相信,从孔圣人那里继承的一身浩然正气,会被妖孽的邪气所压!想是这么想,心中却依然忐忑。不过,我还是决绝地跟县官道别,顾自往家中走去。
进了家门,肚子叫唤起来。我这才意识到饿了。翻开米缸,才发觉前些时候从东家大娘借来的米早就吃完了。锅里也是空空如也。肚子叫得更加厉害了。
我叹了口气,叫道:“君子固穷啊!”
“谁这么穷酸啊?”门外进来一个紫衣貂裘的少年,手中挎着一个包裹,一双星目对着我微笑。
我忘了跟他争论,赶上前去:“你追到那妖精了吗?”
他将包裹往桌上一放,摇了摇头:“那家伙熟悉地形,几个转折,溜了。”
他见我迟疑,便摊开那包裹来,一阵鱼米之香向我袭来:“知道你还没吃饭,你们那个县官刚才请我,我顺道给你带些回来。”
心中一股暖流涌起,我低下头:“谢谢你。”
“你快些吃吧!”他将米饭推到我面前,我的肚子又叫上了,“听,你的五脏庙都不耐烦了。呵呵。”
我端起碗来,望着他满面春风的样子,傻傻地朝他笑了。
饭香,菜香,夹杂着奇怪的花香,我一股脑儿吃了下去。他就坐在我的身边,用手支着下巴,很释然地盯着我看。我擦擦嘴,问道:“有什么好看的?我脸上又没长花!”
他嘿嘿地笑了:“你的样子,比长了花还要好看。”他的手,缓缓地伸过来,我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神志开始恍惚起来。
温润的手,挑起了我的脸,在我还有一丝知觉的时候,我听到他喃喃地说:“我会让你快乐的……”一丝满意的微笑,荡漾上了我的脸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悠扬的笛音,仿佛天籁般从空中传来,很清凉啊,就像炎炎夏日里赤身跳进碧波潭中游弋,就像星辰满天的夜晚在空旷的庭院中休憩,我的身体里,似乎每一块筋肉都在呼吸,都在随着那音乐歌唱。我睁开了眼睛。
咦,这是什么地方?红色的水晶宫殿一般,到处闪烁着奇诡的光芒。不远处,一个素衣的男子正在闭目吹笛,清秀俊雅的脸庞上,流露着蔼蔼的和光。宽阔的额头中央,是一朵血红色的罂粟花,缨然绽放。男子面前,是一个花床,血红色的罂粟花堆成的艳丽的花床,一个男子平躺着,依稀是赤裸着身体,袒露在蓝色盖纬外的肌肤非常细嫩,仿佛新生儿一般,只是那张脸,有半边是烧焦了的,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害怕。他的身体有些僵直,不过,却随着那笛音轻轻地颤动着,仿佛又重拾了生机。
我怀揣着无数的疑问,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不过,一定是很动人的吧。要不然,为什么这男子的笛声会这么轻柔,这么委婉,仿佛每一个音符都荡漾着情意?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逍遥子,刚才他还在我身边的,怎么一会儿就消失了?想到他,我不禁脸色泛红。他没把我怎么着吧?
吹笛的男子缓缓停住了,他转头看我。冷冽的眸光,让我心中一寒:“你醒了?”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正想问他一堆问题,他却冰冷地向我走来,脸色突然肃杀起来:“本来是想在睡梦中扒你脸皮的,不过,似乎人醒的时候脸皮会更有活力。看来,你只好看着我扒了。”他突然阴阴地笑起来,“我会尽量轻一些的。嘿嘿嘿……”
我听着这话,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为……为什么?”
“因为只要将你左脸颊的皮换给他,”他转头,望向那花床上的男子,“蓝狐就可以恢复他的肌肤,”他叫着“蓝狐”的时候,声音一度变得轻柔起来,“我们马上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快乐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太阳一般的光芒,似乎,他期待这一天期待了许久许久。
“你……你就是那个妖精?”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的饭菜香里会有那种奇怪的花香了,那就是这个妖精迷惑人的时候释放出来的呀!为什么我刚才那么傻呢?看到逍遥子的外形,我就被他迷惑了。唉……
他笑了,肆无忌惮:“是又怎样?!”
“可是,刚才听你的笛声,你根本就是一个善良的人,因为,如果心存恶毒的人,是不可能吹奏出那么动人的声音的。为什么,你非要杀这么多人?”
他笑得更放浪了:“就凭你们这些丑恶的人类,也想评价我们妖族的善恶?!要不是你们纵火焚林,蓝狐他会体无完肤吗?要不是你们赶尽杀绝,我会带着他逃到这么偏远的平阳小镇吗?为了他,我就算触犯天条偷还魂丹都不怕,取你们几张区区人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每说一句,就朝前一步,眼神也更加凄厉起来。
我的心跳不断地加快:天!孔圣人!孟圣人!随便哪一个来救救我啊!
“那……那你为什么非要取我的脸皮呢?”我拼命往后逃,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
“癸酉年十月十日酉时出生的人是有偷天补缺的能力的,你要怪,就怪你自己的八字不好吧!”他伸出了手,修长的指甲一时之间如利剑一般延伸过来,我心胸之中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一声厉吼:啊--
飕的一声风响,一柄白羽箭扎在他的左脚脚趾上,那妖精吃疼,终于停住了脚步。我气喘吁吁地回头望去,一个紫衣貂裘的少年,手中握着弓,匆匆飞来。那一刻,我想到了一个形容圣人的词:高山仰止。
逍遥子将我扶起,问道:“你没事吧?”
我傻傻地望着他,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赶到?”
他笑了笑,手一晃,从我身上取出一道符来:“幸亏我在你身上留下追踪符,要不然我哪里找得到你?”
我一愣:他凭空在我身上留道符干吗?
他见我发呆,也就不再担心,转头问那妖精:“你这妖孽!伤人无数,今天我要替天行道,灭了你!”
那妖精笑了,他用力拔出那箭,扔到地上,冷冷地道:“要不是我疏神,你那点道行哪里伤得了我?”
“哼,”逍遥子挡在我的身前,怒道,“那我们就试试看!”他话音未落,一柄白羽箭不知何时已搭上了弓,飕的一声风响,利箭又扎进了妖精的右脚脚掌。
妖精的脸,涔涔地渗出汗来。他银牙一错,指甲变成无数利剑,飞奔而来。
飕飕又是两声,两柄白羽箭挟着风势,扎进妖精的双手掌心,那劲道尤自不减,带动着他的整个身体往后推,一时竟将他钉在红色水晶墙上。“啊……嗯……”他低低呻吟起来,汗水滴到地面上,泛起粉红的血花。
逍遥子又将一柄黑羽箭搭到弓上,淡淡地说道:“这是最后一箭。”
飕--箭滑过空间,响起凄厉的声音,我望见妖精抬起的眼眸,无望中,依然凝视着那花床上的男子,红色的眸子缓缓淌下一串泪来:“别了,蓝狐……”
我觉得有些不忍,慌忙闭上了眼睛。
可是,突然之间,箭的呼啸声消失了,我睁开眼睛,只看见花床上的男子挺身漂浮在鲜花之上,紫色的帏幕飞舞着,身体周围笼罩着一圈水蓝水蓝的光晕。黑羽箭在他的面前颓然落在了地上。
叹息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呼响:“唉……”仿佛沉睡在地底下的精灵发出的。蓝狐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水蓝色的眸子,幽幽地望向墙上的男子:“罂粟,辛苦你了。”他一伸手,扎在罂粟掌心的箭纷纷落下,像中了魔咒一般。
罂粟突然揪心地说道:“你不该这个时候苏醒过来!这样你会全身溃烂而死的!”
蓝狐苍白的脸突然浮出了优雅的微笑,他身上的肌肤开始剥落,重新现出焦烂的表皮:“难道,你要让我一个人活下去?”他突然朝向我们,眼神冷冽起来,“在我死之前,我至少帮你把这两个小子打发掉。”
飕--蓝狐的手中凭空握起了罂粟的笛子,笛声,在空间中轰鸣,悠扬,婉转,可是,我听起来却痛彻心扉。
逍遥子惊呼:“勾魂索命曲?!”他朝我高声喝道,“快跟我一起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
在笛音的惊涛骇浪中,他的声音显得那么焦虑,那么微薄,我喃喃地跟着念颂,因为疼痛而淌下的汗水湿润了眼睛,我模糊地望见,他高大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那英俊的脸庞……突然,好想……我闭上了眼睛……
“天道地道人间道,问我知道不知道。人如鬼,心如刀,世事沧桑多烦恼。笑,笑,笑,逍遥哪里找……”
突然,半空中响起了清澈的唱和声,仿佛天空中降下甘霖大雨,把笛音的节奏冲散了。我勉强睁开了眼睛。只听到逍遥子欣喜地呼唤了一声:“师父。”
“定--”依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随着这一声话音落下,那蓝狐飘舞的身躯被定格在半空中,再也施展不出什么本事来。
那半空中接着响起无数教训的话来:“你这龟孙子,还敢叫我师父?趁我游天庭之际私自下山,冒我的名,还在外人面前丢我的脸!连个简简单单的勾魂索命曲都应付不了,亏你还敢说是我逍遥子的徒弟!还有,我禁止你用的御风术、黑白羽你竟然都用了!你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师父!”
身边的逍遥子突然狡黠地笑了,朝半空中说道:“师父您英明神武,道法高强,小子只学了师父道术的百万分之一。况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您骂我龟孙子,那师父您不成了……”嘿嘿窃笑两声。
我也不禁莞尔。
“哼,回去再跟你算帐!除恶务尽,你快用紫羽灭了妖精!”
“遵命!”身边的逍遥子将背上紫羽箭往弓上一搭,正要射向蓝狐。
却见罂粟扑地一声跪倒,向半空祈求道:“罂粟求逍遥子道长放过蓝狐!偷还魂丹的是我,杀人无数的是我,只求道长放过蓝狐,就是要把罂粟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哼,你自有你的报应。这蓝妖身中疮毒,去死不远。只是临死毒发,会魔性大作,伤及无辜。”半空中余音震响,略略停顿了一下,“孙子,还不放箭!”
身边的逍遥子望了望满面垂泪的罂粟,眼光微微一黯,紫羽箭飕的一声,直射向漂浮着的蓝狐。
刷--箭,穿身而过,绯红的罂粟花,在半空中散落下来……
“罂粟,你又何必……”蓝狐纤长的手,托起罂粟清秀的脸庞。
我望见花叶里,罂粟挡在蓝狐的身前,一柄紫羽箭,将两个人一起贯穿--
罂粟的眼睛里,闪烁着无限的星光,一滴眼泪,偷偷地,滑落了:“蓝,我说过么?我……爱……”
蓝狐望着闭上眼睛的罂粟,剥落的脸庞上,突然闪射出微弱的幸福的光芒,晶莹的东西在眼睑处闪闪发光:“傻瓜……”
幽幽的罂粟花瓣,悠悠地,落了一地。两个相拥着的身体,一时之间,一起化作红蓝色的冰屑,风一吹,都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头突然有些发酸。转身去看身边的逍遥子,他却正望着我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