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碧宵——绸效

阵贝垂眼，纤长的睫毛扫在眼间一声细碎阴影，“王爷，染衣情同家人。”
语调之间只见诚挚不见其他，连抬起来看他的黑色双瞳之间也是轻颤的光，只是这件事情他自觉管的荒唐，正待想着如何回绝，却被阵贝拉住衣袖，“王爷。”
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的阵贝竟会如此，言镇心里打了个突兀，顿了顿尔后笑道，“你不找李辅连，是不想留给他这个把柄，如今就不担心留给我么。”
阵贝退了一步，沉声道，“李相可是出了名的护短，若真是要因为染衣而撕破了颜面，也是不值得。”
言镇冷笑，无论何时都是心生的算计，他原就不是那种可以为了旁人不顾一切的人，天生的脾性，哪里会改。
“好吧。”言镇松口道，“我也想看看那玉染衣是如何的名动江南，竟会让阵大人折腰。”
阵贝愣住，脸色忽的变得不自在起来，脸庞竟多上几分这样的味道，倒是让言镇吃了一惊，觉得这凉如寒冰的人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竟是有几分诡异，心底却是涌起许多的不快。
“王爷，其实是染衣当年有恩于阵贝……”
话音未落，缘由不明，一道人影便冲了起来，少年清爽的面庞泪流满面，话未开口语未成声，泣声淋漓。
“大人，染衣姐姐她……”小平拖住阵贝的手，不顾规矩不念尊卑，他只想拉阵贝去那个地方。
阵贝脸色苍白，言镇心知不妙，吩咐马上备了马车拉上两人而去。
当年在玉湖旁，她是揽琴而立的歌女，双眼安宁如水，纵然是在那灯影绰绰纸醉金迷的画坊之上，也是独有的一份清丽，舞若飞天，歌若勾陈，玉染衣之名早几年便已然动名玉湖。
轻轻一眼，淡然一笑，留在这里，你的傲骨终会折去。
不留又能如何，歌女舞姬，哪来的傲骨，哪来的傲气，纵是有，旁人怎会容得？
阵贝只是笑着，眉眼微敛，透出清幽的光来，我容你吧。
自此便是甘心，甘心敛了一身的瑰丽，褪下纱衣，只是为了留在一人的身旁。
不过是为了那一句话而已。
女人本就应是丝萝，纵然是身前千秋百世集一身，却也只是寻了那附身的木，哪怕是死后草席裹身，一地绯红，纠葛缠绵，混在泥土之间，是落花有意，是流水无情，是三千青丝里素白的手腕，狰狞的暗红，斑斑绰绰，魅惑众生。
正在查验的忤作，见是两人，吓的跪倒在地。
却只见一道暗紫身影如山岚而过，半跪在那草席之前，掀开一角来，沉睡如玉的容貌青白交错，散乱的发丝几缕贴在额边，拂开去，不见笑颜。
言镇寻来忤作，答曰：“溺水而亡。”
欲再掀，旁人拦住。
阵贝冷笑，他几时少见过酷刑，不过一眼便可看出是何种刑法。
挑开来，满身的苦刑痕迹，骗不了旁人，斑斓的红痕，是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几近见骨，再用剔骨的钢针，扎住经脉……
能溺水而亡，是她的运气。
但令一顾惜，不吝百身轻
垂眼看着手里绢条，细碎支棱的痕迹，抚不平，浸的血丝弥漫。
掰断了指骨，才拿出来的绢条，抓的那般紧，竟还可以看的出来字迹，未曾被水浸没无痕。
言镇拉他起起身，下人而已，厚葬便是礼遇，何需如此。
人与人，命与命，皆有不同。
阵贝回眸，莹莹的眸光，脸上尽是笑意，妖媚的似彼岸花，吐露红丝，魔障……
未曾渡冥河的魂，站在奈何桥上，奈何奈何，莫奈何。
撕开来的落霞，紫醉金迷的瑰丽，奢华，血雾沉沉压满天际。
他从言镇手里挣开，取来当归，将其放在染衣手中。
须虬交缠的当归，纠葛出分不尽断才断的褐黄。
当归当归，枭鸟桀桀，魂兮，来兮。
染衣无父无母，断根浮萍。
身前孑然一人，身后，也不过是一抹芳魂随水而逝。
那般的安然寂静。
唯有一盏长明灯，幽幽，幽幽，灯光摇曳，穿风绕梁。
灯影飘渺之下，李步涵握断了手中的玉步摇。
叮当声声，珠玉坠地，端的是流光溢彩的圆润，散在青石地上，泛出鬼色翦翦。
“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九王妃临窗而立，淡淡笑意，却是有股压不下来的心悸。
那日言镇回来，依旧是那般的儒雅笑意，什么也未曾说起，坐在身旁，眼色里却是如钢针一般。
这样才是麻烦。
若是起了话题，求情也好，告罪也罢，疏通也行，强逼也可，万般皆有开始，如今他不说话，也是逼自己不要先开口。
其实本就是件可大可小的事情，但李鹤翔一错再错，纵然是那玉染衣处处忤逆于他，也不该下如此重手，逼得跳湖，跳湖也便罢了，竟就如此匆匆弃尸，连口薄棺都不曾给，逆了天伦，加之平日里她与父亲宠他太过，嚣张跋扈惯了，明里暗里只有得罪没有结交，还有谁还会出来为他说话。
本是想要趁这个时候吃个教训便要收敛一些，可是事到临头却又不能，李辅连最近因为南疆拖压灾银延误灾情的事情被掀出来了而如热锅上的蚂蚁，如果有人趁机再把李鹤翔的事情一并捅到皇上面前，李家便无翻身的日子。
若是少了娘家的支持，她这个膝下无子的九王妃，位置哪里还坐的安稳。
而且听闻言方的宠妾已近临盆，虽不知是弄璋还是弄瓦，但也确确实实为一隐患。
思及此，头痛欲裂。
唤来侍女，吩咐道，“下张贴子给阵大人，邀他到过府一趟。”
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什么与礼不合的规矩来。
侍女回过话来，“阵大人近日旧疾复发，去休养了。”
“去哪休养了？”
侍女摇首，看着李步涵脸色先白后红，尔后重重坐回椅上，心道，也好，现在端看这案子落到哪个人的手里了。
只望一切，莫要再节外生枝。

12

天气已经暖了，草长莺飞，不经意间便已然是探出头的嫩绿，推开窗去，满目的冰雪消融。
房里也早已灭了炉火，扫不尽的沉郁炭火味，焦躁了许多。
言镇捡起刚刚撞落在地的书，手指轻轻掸落浮尘。
宝锦蓝帘忽的被掀开，无人通报的走进来，言镇抬眼，果然是齐异翎，唯有他与言方才能如此，本欲笑对，却发现来者一派严肃，半点不见往日跳脱飞扬。
心里缓缓一沉，心知定然是有事。
“六王爷进宫了。”
短短一句话，看似平常，却又不寻常，桃瑛临盆在即，言方早就不离左右，若非重要的事情他断不会入宫，但若是重要的事情，又怎会不同时宣他九王爷入宫。
除非是这件事情与他牵涉有关。
言镇踱回桌前，手指缓缓敲在桌面，看着齐异翎仍是站在门前，笑道，“坐。”话调轻松，看不出来有何不同。
齐异瓴坐下，倒上两杯清茶，言镇接过一杯，淡然道，“按道理，我理应回避。”
不管是要办李辅连还是李鹤翔，他都是极不方便出面，只不过若办的是李鹤翔，于他无甚关系，伤筋动骨只能是李家，而李辅连……，虽然最近的确被人抓住了小辫子，但他为官这么多年，且不论人脉，手腕上也不会少，也还用不上他去担心。
齐异瓴却是皱眉，“王爷，毕竟你与李家断骨连筋。”
“李辅连呢？”
“已经被召入宫中，一直都没有出来。”
“那就好办了。”言镇轻笑，“看来，要办的是李鹤翔，儿子出了强抢民女私设刑堂逼其自尽的事情，他现在不需回避，于他就不过只是诉责一顿，罚银降品罢了，伤不了多少。”
“只是李鹤翔就保不住了。”凭李辅连现在的身份，李鹤翔死罪可免，但活罪大概难逃了。
言镇眯眼笑道，“谁要保他。”留这么个人在身边，便是留个隐患在身旁，总归是有一天要闯祸的，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他贬出京去，天高皇帝远，到时候就随他去了。
“那九王妃那儿呢。”
“她若是聪明，就应该明白不要做些不该做的事情，于李辅连也是给他个教训。”言镇端起茶杯，微啜了几口，却听齐异翎道，“王爷，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如若只是为了斥责李辅连养儿不教，哪能要六王爷出面？”
言镇将茶杯搁下，的确如此，而且凭言方那刁钻的个性，若只是这样走过场的事情，平时还好说，但是这种时候他决计是不会离开六王府。
脑中忽闪过些许，言镇猛的站起身来，一双冷眼直视齐异翎，后者这才道，“王爷，其实，这样的事情远不用闹到皇上跟前的。”
李鹤翔虽然是贵胄之家出身，但是他身上并无甚重要官职，而且出事情也本就是可以在刑部解决，就算扯上了李辅连，先应是先发到议政处，哪里会直接就给捅到皇上面前，除非……
“言方什么时候进的宫？”
“三刻之前。”
言镇的一掀宝锦帘，道了声，“进宫。”
齐异翎随着一同坐上车，待到进了衡阳宫，黄金琉璃瓦，天青玉石地，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
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端门清昼，觚棱照日，双阙中天。
只是言镇却无心欣赏，正待要入御书房，却不料御书房里人声嘈杂乱成一团，心里生出几分不妙，匆匆赶入，被惊出一身冷汗。
整个御书房内血腥弥漫，定睛一看，言方已近昏迷，脸色苍白，鲜血从唇角先是溢出，后如涌泉，用手去拦也拦不住，指缝之间滴滴哒哒，点点落梅一般。旁边的小太监赶快过去扶住，满脸惊慌，身旁还有另外一人，竟是梅舒，白翎纹的衣上落满血痕，拖出一派的腐蚀瑰丽。
无论是坐于帝位的衡阳帝，还是李氏父子，亦或是从旁侍立的太监宫女，皆满面惊慌，兵荒马乱之际竟无人应对局面。
“传御医！到承平阁待着！”言镇急斥道，哪里顾上是否僭越，眼神转了一圈，瞥见站在角落的那个人，虽面无表情，眼里却尽是妖娆笑意，阴恻恻，用血肉开出来的繁花似锦，与言镇眼神轻撞，退开，散落一地刺人的宝景兰。
言镇心里狠狠的缩了一下，暗暗咬牙。
穿过竹影幢幢的长廊，往日只见幽静少识人声的承平阁热闹的异常，宫灯挂起，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太监侍女无不垂头，御医神情紧张，满室顿时无一人敢出声。
睡在床榻之上的言方，竟是脸色青白，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前襟满是鲜血淋漓，一看便知道他是极痛苦，翻个身子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一旁的侍女忙上去用湿巾擦去血痕，却不料怎么也拭不干净似的，一块干干净净的毛巾被尽数染成血红。
那边围成一团的御医垂首，“六王爷的脉像极怪，时急时缓，……”
“直接说到底如何医治！”
龙霆之怒，又是扑漱漱的跪下去一层，气的衡阳帝斥道，“养你们这群废物！”
“六王爷大概是气血不均，开些养气补血的方子……”
言镇听到这话，简直快把自己都快气成个气血不均，这群御医连这种瞎话都说的出来！正待要训斥出声时，一旁跪下的梅舒出声道，“皇上！这不是病，是盅！”
盅……
又是盅。
房间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皆白了脸色，张惶四顾，有人匆忙之间打翻瓷器，碎声咣当，忍不住的惊叫出声，好似那里会跳出来一只毒虫般。
虫盅之灾胜于猛虎，人人都对这不明毒物抱有惧意，那刚刚替言方拭血的宫女也尖叫起来，弃下手中血帕，看着双手是否中毒。
“皇上，此为噬血盅，中者皆会因呕血而亡。”梅舒急道。
“有什么方法可解？”
梅舒眼神飘浮，迟疑片刻才咬牙道，“草民不知。”
言镇沉下脸色，他只有言方这么一个同母兄弟，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失了他。如此一想，反而冷静了许多，唤来一个小太监低声吩咐几句，尔后质问道梅舒，“皇宫重地，岂会有如此污秽之物。”衡阳帝身旁的侍卫早就已经换了亲信，大小事情皆会有报。
“草民也只是亲眼看过一次此盅发作，所以才知晓，至于怎么下的盅，草民的确不知，可是……”梅舒迟疑，垂下头去，言镇轻眯双眼，道，“可是什么？”
“可是，草民知道下这盅的人身上必会有一种极特殊的香味，而这种香味，草民就是在这位大人身上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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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纷纷顺着梅舒手指方向看过，那人脸色苍白，踉跄后退，脚下不知是被何物绊了一绊，险些坐到地，狼狈之至。
“给朕拿下！”
这种时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被侍卫擒住之时，李鹤翔这才如梦初醒，大呼冤枉，眼看向言镇与李辅连，李辅连正欲求情，却听见衡阳帝冷哼一声，察言观色，便立该禁声，脸上却是面如死灰。
瞥见阵贝，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幽色双眸映着淋漓的血色上泛出妖红，言镇铁青了脸色，若是李鹤翔落实了谋害皇族的罪名，是诛九族的罪，到时候，他李辅连的下场只怕还不如韩平雪，而且这次，只怕是自己也会被牵连入内。
按理说，这件事情本就是三公会审，可是如今左相空缺，右相回避，刑部的顶头上司，御史台丁严又是向来是点头菩萨，这件事情就成了阵贝一人独断。
阵贝……
心里缓缓念着这个名字，他没有想到，会是言方出事，也没有料到，不过一日之内便会有如此之大的变故，言镇压下翻腾心绪，只要言方不死，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齐异翎听召匆匆赶到，见言方气若游丝，顿时愣住，言镇拉住他，在他耳边道出原委，齐异翎脸色转白，宽慰道，“盅实为毒，是毒必然有解法。”
“怎么救？”
“在下这里只有权宜之计，端看六王爷的造化了。”
众人见此变化又是暄闹起来，言镇奏明衡阳帝，“异翎这些年也是学了些医术，请父皇让他来医言方。”顿了一顿，眼神又落在御医身上，“想必这些白吃皇粮的人已然是没有办法了。”
环视御医尴尬神色，衡阳帝思量片刻，终是点头。
众人便皆退出在门外，言镇劝说衡阳帝的回殿休息，衡阳帝沉沉一眼看过来，与往日见他的神情已然多了诸多的不同，从旁的人亦是同劝，磨了许久，衡阳帝这才摆驾离去，临走搁了一句，“重办！”
“臣遵旨。”一直未曾出声的阵贝俯首道，眼眸映出那迤丽若霞的仪仗长队渐渐隐没于晦暗之中，只见戾气不见其他，下一刻，还未曾抬起头来，便被一掌擒住肩头，外人看来不过是平常，可是阵贝肩头已如撕裂一般，言镇笑意狰狞，不见往日儒雅风度，“阵大人，看来，只有你可为本王解释了。”
相携仍是笑意盈盈，随手将他推至房中，手握在阵贝颈间，虽是温润的感觉，却是让言镇敛了笑，冷了眼，几欲咬噬的狠意。
“阵贝，你好本事！”
阵贝但笑，“多行不义必自毙。”
言镇沉下脸色，阴恻恻，“这句话，你自己也应当收下。”
窗外明明是柳绿莺啼，却掩不住这满室灰败味道，如腐蝶振翅，振不起春日明媚，本就应该是渡了桥怨魂，哪里来的这一时三刻春晖时。
阵贝脸色微白，“王爷，你以为这件事情是阵贝所为么。”
“给本王一个理由。”言镇压在他的耳畔，几近紧贴在一起，怒极反笑，“要好好想，否则，怎会让本王相信，一个应是外出静养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