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黄雀在后的游戏。
凰艳从稠密的林荫里钻了出来。莺卫行动如鬼魅,迅速地围成了包围圈。
他拢了拢披风,轻轻唤了一声阿汉,道:“你先过来,好不好?”
阿汉呆呆地看着最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神色迷惘。
“你想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莺卫与桑椿短兵交接的撞击声。
桑椿显然看出来情况不对,想逃出去,可是已经迟了。
他与莺卫缠斗了十几招,神色突然狰狞了起来,原本木木的眼光变得凶狠,招式若狂,势同拼命。
阿汉给缠斗的莺卫拔出了圈外,刚想出手相助,凰艳一个纵跃间已到他的面前,双手向他抓来,阿汉扬手格开,凰艳虚晃一招,人转了个身,以极亲密的姿势贴上他的后背,轻易地制住了阿汉的要害。
长久在夜晚林荫里站得久了,凰艳的声音有些伤风的低哑,擦过他的耳垂,极力安抚。“你不要着急,我只是下令捉捕,没有要伤他的意思。往后只要是你想护着的人,我都不会动一分毫的。”
“那你要抓桑椿做什么?”
“只是有几句重要的话想问问而以。”
说时凰艳敛下了睫羽,月色将他的面容精雕成没有半丝情绪的水晶面罩一般。阿汉咬了咬下唇,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远处忽地传来一声短促的,似笛非笛的声响。
那种声音听起来极不舒服,带着长指甲生生抠过门板的那种刺耳感。
已经给莺卫反手搏住的桑椿突然发出一声像野兽吼叫的惨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天地间一阵爆破的血雾。
桑椿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炸成无数的碎末。腥气的血浆,溅了所有人一脸一身。
阿汉啊的一声,抱头失控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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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神智稍稍回笼时,自已已经给凰艳抱到溪边,身上衣物给褪下,凰艳正为他清洗脸上的血腥之物。
阿汉心力交瘁,草木皆兵,见他靠过来,下意识便将人狠狠地推开了。
身下的青石布着青苔滑脚,一推之下,阿汉人后抑,听到对方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叫,随之落水,冰凉的溪水真没五官。
耳边一阵哗啦啦的水声,随着腰身一紧,凰艳的手臂绕到阿汉的身上,含了一口气,在水底直接渡给了他。
求生的本能让阿汉下意识承接了那口气,神智清醒了一分,但是骤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怨忿,让他臂生蛮力,狠狠地扼住了凰艳没有防备的颈项。
二人的身躯在水底纠缠,扑腾出白色的水花。凰艳开始时出于本能挣了一下,随之放松了身体,任阿汉发力地掐住了喉咙,没半分反抗。
直至手底下的身体发沉发软,阿汉才猛然惊醒。松了手劲,两手插过他的腋窝,哗啦一声带着他冒出了水面。
好在溪水并不深,阿汉将人拖到石上,有些畏怯地试探了他的鼻息一下。
凰艳的眼珠紧闭,面色苍白异常。
阿汉身躯剧烈颤抖,将他翻了个身,头朝下揉按了他的后背心好几下,凰艳没有血色的唇瓣溢出几口水,终于睁开了眼睛。
松了手,阿汉立在原地,连一个姿势都没变,大声喘息。
凰艳仰着头,面上连一分埋怨都没有,仿似刚刚自生死走了一遭,不过是一个不关痛痒的玩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环住了阿汉的身体,单手插入阿汉湿漉漉的发,在他冰冷的唇瓣印下一记宠溺孩子一般,温存的吻。
“现在感觉可好些了?”
紧崩着的一根弦,就因为他简单的一个安抚、一个撩拔间,崩溃。
阿汉猛扣住了他,指甲深陷入他的肌肉里面,凰艳的手按住他的后脑,将他压入自己的颈窝之中。
没有言语,那哽咽微弱得几不可闻,但凰艳还是知道,他在哭。
很多年前,他就梦想着有这么一天,他能埋首投入他的胸口,尽情地发泄情绪,真正有这一天到来,凰艳非但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痛得揪心。
他想将人抱得更紧一些,阿汉却推开了他,用力地抹了一下脸,声音嘶哑:“眼睛入水了。”
“我没笑你。”凰艳盯了一下自己的手,有些失落。
阿汉冷笑:“你倒是撇得干净,这一路上装神弄鬼,笑话都看尽了,现下倒成了个无事人!”
“小桃村这件事情我不好开口跟你说,想了想还是应该让你过来看看。我悄悄地跟了过来……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是你什么人,劳烦你如此挂心!”
二人对峙,一人温柔脉脉,一人口气极差,半分承情也无。凰艳明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心里仍是难免有些失落,淡淡道:“你是我什么人,日子久了,便知道了。”
日子久了,便知道了。说这话时,带着的是一份笃定的归宿感,仿似二人早以相约白头,会一起一直,过下去一般。
一阵风吹来,二人齐齐打了个寒噤,阿汉随之动作一僵,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二人裸裎相对已有时。
一声怒喝,迎来了破晓的第一道晨曦。
“给我滚——开!”
荒僻山村不是没有强盗屠村的事情发生,依照凰艳的话,小桃村的事情交给官府查办便是,阿汉不必再管了。可是关乎一干至亲的人,如何是三言两语便揭开了去的?阿汉不吃不喝,后面甚至怀疑到凰艳身上,瞪着他:“这事情与你无干?”
凰艳倒没有生气,微微一笑:“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这么一群平头百姓,还不值得我如此。”言语间带着上位者的睥睨骄傲。
那只青幄车还停在路边,凰艳伸出手想拉他上车,阿汉猛地一错开步,道:“不对。”凰艳问:“什么不对?”
阿汉猛倒退,摇头道:“我不能跟你走。桑椿临死的时候说等了我好久,一定是想带我去见阿秀了。”说着岔怨地看了凰艳一眼:“归根结底,若不是你横加阻拦,这会儿我定然和阿秀一家团圆,桑椿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死了!”
一家团圆这词儿刺得凰艳瞳孔收缩了一下,紧跟着冷冷地戳破他的伪装:“你也知道,桑椿死得离奇。看样子是给一种妖法控制了,你想在这里等你的阿秀,是想等来另一个桑椿,还是想等见到了人亲自问她,小桃村一村的人的性命与她有没干系、桑椿的死与她有没有干系?”
阿汉暴怒,一个手肘横架住凰艳的颈项,双眼赤红:“你敢怀疑阿秀?”凰艳淡着应道:“你的心是一方明镜。”阿汉想喝道:胡扯!话未出口,后颈一疼。
凰艳及时抱住了怀时软倒的身体。
一名莺卫过来请示:“陛下,不必找了吗?”
凰艳冷笑了一声,确定了命令。四周树木沙沙,他的声音带着出鞘的锋芒,朝他未知的敌人撂下战书:“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带走他!哪怕我凰艳,做了一百件一千件,对不起他的事!”
他倒要看看,他把人留在身边,这个屠村的凶手,能忍耐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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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偏僻小镇的客栈,向来人不多,今日却是例外。
店里七八名黑衣男人,领头的身形修长,极为清瘦,一张脸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却难掩其锐利难以亲近的气势。几个人结帐时,外边嘶喇喇一声马鸣,马车还未停稳,清秀小僮一揭幄帘,男人怀里抱了一人,大踏步地走入客栈。
黑衣男人眉结纠得死紧,但与一干部下极快地闪出外面。犹听到小僮的呼声:“掌柜的,我们将这客栈包下了!”
傍晚,胡子花白的大夫气喘吁吁地到来。小僮一见人,便不客气地打量了一翻,问道:“这便是镇子最好的大夫了?”因银子赏得厚,掌柜的亲自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一个小僮也点头哈腰,欢容满脸的,应声:“是的是的。”随后还想吹捧一下大人的医术,僮子一挥手,老气横秋地道:“那就行了,过来给我们主子瞧瞧病吧。”
推开门,房内一灯如豆,投下半明半昧的灰影。床榻上二个男人拥抱着靠在一起,二人的气色都不对。
把脉时,大夫眼尖,看到二个男人的一边手,用一根金色的链子,锁在了一起。小僮催促道:“怎么样了?”大夫回过神道:“这二位公子受了寒没有及时调理,如今寒邪已深入内腑,需要好好调理才行。特别是这位公子,之前是不是受过什么重创?底子极虚,若不好好调理,恐怕有损年寿。”
凰艳闻言,眉心一跳,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搂紧几分。
服完了药,小僮提议让二人分开床铺,一下子便教凰艳拒绝了,小僮不敢违逆,依旧大夫吩咐拿了一床厚褥给二人盖上。一边姜汤热茶地灌。阿汉烧得没有意识,小僮正想一匙匙撬开他的牙关给他喂药,他那向来给人伺候惯了的主子一手摒退了他。
小僮垂手站在一侧,不敢直视,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主子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按住男人后脑勺,含了一口药汁,俯下身体,口对口地喂药。
四片缺少血色的唇瓣相贴,底下的人虽没了意识,但干燥的口腔下意识地承接了那一缕温润。辗转哺完,男人还不知魇足地舔吻,仿似饕餮在品尝他的一道盛筵。
小僮看着看着,只觉面红心跳。
捂了大半夜,二人开始发热汗,干毛巾擦了一条又一条。阿汉醒来时,男人靠在他的颈窝一侧睡得正沉,微滞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吐在他耳垂敏感的肌肤上。
他撑开眼皮看了一瞬,又闭上了眼睛。
后来阿汉回想起来,那时候,脑中一晃而过的想法是:原来这个男人,替自己挡掉了那么多的无助与孤独。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心墙塌了一角,摒退了成见,开始重新地接纳了这个人。
第三十三章
他说,可共生死,其余一切,需你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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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头重脚轻地起身,惯性下床,手腕一个回扯,脚下一滑便坐跌在床畔。小僮大惊小怪地跑过来,一手撑着阿汉一边胳膊,叠声问可跌伤着了。阿汉一回头,床上的凰艳揉着给扯得发红的手腕,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阿汉没力气生气,指着链子问道:“你安这个做什么?”
僮子说:“公子爷,你都忘了么?一路上你逃了三次,主子忍无可忍,才拿了这根链子将你锁住呢。”阿汉冷笑:“我何时成了你家的囚犯,要走要留都要征你的意见?”凰艳不说话,眼巴巴地瞅着他,僮子道:“你误会主子了。他这都是为了你好,你当时正烧着呢,独个儿那么闯出去,荒山僻野的,只怕病死在哪个角落都没人知道呢!”僮子说完后背一寒,凰艳的眼光扫了过来,立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噼啪赏了自己二个巴掌,跪着说:僮儿胡言乱语,知错了!
阿汉一时愣住,回想似乎是那个样子。无可奈何道:“现在可以解了吧?”
凰艳道:“你又忘了么?钥匙,给你丢了。”
模糊晃过一个印象,当时自己气糊涂了,蛮横地跟他抢链子的钥匙,一拽一推之间,便把那小东西甩到车窗外去——阿汉抱着肚子,一时面色难看。
凰艳不敢再激怒他,小心讨好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小僮在前面开道,面色憋成诡异的线条。
他是海京最得意的弟子,常听他师傅夸自己已学得他本事的三成,自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瞪大眼睛看,拉长耳朵听,什么时候又应该当自己是聋子哑巴。可委实是今儿的情况过于诡异,堂堂天子,竟沦落为一名普通百姓如厕时的陪衬,亲眼看到,他是该笑上几声好呢,还是担心自己顶上的脑袋好?
眼瞅着二个男人进去,不多时里面传来怒斥声,小僮有些想笑又不敢,只得拼命忍着,装木雕像,心中在默念。果不多一会儿,阿汉率先走了出来,面上怒色冲冲,耳根上却红透了;凰艳稍后面亦步亦随着,却是满眼绮逦。
一条链子互相束缚着,睡着时还罢,醒着的不方便便处处透了出来。阿汉尽可能忽视眼前这么一个人,偏偏凰艳这个包袱背上了便套上连环结,解也解不开。阿汉说我们必须约法三章,凰艳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阿汉说,一是我们必须尽快请个师傅将这铁链解了;二是链子解开后不能再接近我十步的范围内;三是,我阿汉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请不要现对我做出那些猥狎轻浮的举动!凰艳待他说完扯了扯他的袖角,阿汉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凰艳舔了舔唇:“我肚子痛。”
阿汉一下子便肝火大动,骂道:“方才为什么不一同解决?”凰艳的眼神很微妙地变了一下,阿汉一愣,迅速醒过来自己话里能理解成很暖昧的歧义,心里恼恨此人猥琐却给噎得说不出口,一对眼珠憋得火光水亮的。凰艳一时忍耐不住,勾着他的下巴沿着唇线舔了一圈,在他发飙前退开,笑道:“你气什么,大不了我给你看便是。”
于是,才稍稍退下的充血又占据了他的耳根位置,阿汉着实郁闷无比。
重回来时阿汉的面色已经臭到极致了。小僮端了茶水过来,凰艳才接过,便给阿汉抬手打翻,砰然作响。凰艳也愣了,阿汉阴沉着脸,说道:“在链子解开之前,你什么也不能喝。”
凰艳一脸伤心:“我为了你跌入河里受凉了,你却因为一点微末小事这样虐待我?”
阿汉道:“你怕什么,我陪着你便是。”与方才凰艳的语气如出一辙。
小僮一旁手足无措地站着,刚好看到他的主子不仅不怒,反而微微笑开,眼底下一片异样的温柔。
附近没有打铁铺子。店掌柜回报说,最近的铁匠是在毗邻的镇子那边,过去请人只怕要大半天的时间。阿汉现在的身体还不宜起程,一行人估计还要在客栈滞留一二日的时间,于是凰艳让人去请了,回头但见阿汉在床榻上搁置了三碗水隔开了楚汉河界,身体缩在里边,倦怠地睡去。
盛夏七月,蝉鸣燥热。风口处置了冰盆,也未能将那热流阻隔在外。可是单单看他一角背影,便心生清凉。
凰艳想,一直一直这样下去,未尝不好。
过去点滴与他倾城容貌,遗忘了没有了,便算了。只要这个人,还可以陪伴在身边,闲看亭际夭妍,漫漫晨昏。
哪怕将这秘密揣至垂垂老死。
人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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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是一个长得粗犷的汉子,背着锅具锤子走得挥汗如流。小僮扫了一眼,眼光停在旁边的店小二身上,问道:“早先来的不是你,怎么换人了么?”那人弯着腰,中规中矩地应了声是。小僮指了指铁匠:“先带他去清洗清洗,别让臭汗味儿熏着了我家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