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凉凉的。皮肤因为浸着水的缘故有些发皱,硌在皮肤上不是很好的触感。阿汉倔强地将手甩开。凰艳顿了一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若有似无叹息了一声。
阿汉一时间有些懵。
就算不愿意承认,他也知道,自己一上午的眼光都围着他打转。看着他在河岸边指挥调度,睥睨自若。旁边的高官们唯唯呐呐,这么一个骄傲且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就愿意纡尊降贵,没日没夜在他身边忍受他的稀落呢?
来往的官员对阿汉投来异样的一瞥,却个个识相地不敢言语。几个主持此次破口的官员又过来请凰艳,似乎是请示什么。阿汉自他转身了才敢将眼光落在他的身上,没防他走着突兀地转过脸,冲阿汉一笑。眼光与他对个正着。那抹笑有异于平时,里面没有不可一世的掠夺,没有赤 裸的侵犯与直勾勾的诱惑,只是很单纯的一抹温柔,直击人心的柔软。
阿汉的五味杂陈就一直那样持续着,原本就失眠的夜晚越发辗转难侧。
黑沉沉的天空又是一阵酝酿暴雨前的沉郁。披衣来到园子,假山那边的动静让他惊了一下。
阿汉自缝缭间望去,看到凰艳赤身浸在湖水里面。黑暗里仍可分辨肌肤白皙的轮廓,他的头往后仰,颈项而下的线条优雅而性感。一阵令阿汉失措的酥麻自他后背泛开了去。
这时候是走是留,都难逃被发现的命运,迎来更大的尴尬。阿汉一时僵住了。
阿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胆怯,畏惧,停留不前。像有一个薄弱却没有缝隙的壳,将自己罩在其中;又如同有千丝万缕的线索,绑住自己手脚,前也不是,退也不是。
天际风云涌动,隐约有闷雷。阿汉头皮一硬,心想事以至此,就是拼着淋雨也不能给他发现。那边隐约一声叹息,接着一阵水声,阿汉捏紧了一手心的汗,差点腿软。
往回走时,小僮抓着伞迎面跑了过来。有丝抱怨道:“公子爷,你出来,怎么不叫上小的一声。”阿汉说:“我只是烦闷出来走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僮扬了扬手里的物事:“主子让小的给你送伞来了。”
迈起的步伐,就那样活生生顿住了。
原来他早就发现他在假山后面了。
只可笑自己还自以为是,殊不知落入笑柄。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羞该叹该恼,脑间颓然闪现过二个字:罢了。
“雨下来了,公子快些走吧,省得又着凉了!”僮子大声催促。
阿汉点头,闷声跟了过去。
————————————————————————————————
马车在外头等候,凰艳已经坐在上头,朝他笑吟吟地朝手。
上车之时,他遥遥伸出手。阿汉那时顿了一下,印象中似乎他已将这个动作做了无数遍,他的回应不是拍开便是避让了开去,阿汉一直没有想到,自己的动作或者相当伤人。
他迟疑了一下,手掌与他相握。
车厢内原本的空间并不窄,二人坐进去了后空间却似乎小了很多。气温猛然间升了起来,凰艳瞅着他不说话,阿汉只觉得全身不自在,定了定神,道:“昨晚谢谢你了。”
凰艳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匆忙间持了茶杯喝水掩饰了去。阿汉问:“我们去哪里?”
“你整天呆在房里也腻了,不过是出去散散心,顺便陪我去看看一个人。”
“谁?”
“一个巫师。”凰艳笑了笑:“昨儿沧浪江破口处捞起了二具死尸,人心有些不安定,想请这位巫师出面做场法事。”
阿汉脑间浮现昨日他在河畔忙碌的样子,情绪不由得有些低落:“你的那些事情,我都帮不上忙。”凰艳面色堆欢,没控制住又拉起他的手,说道:“你若有心,来日方长。”
一瞬间的平和,让人有些恍惚。凰艳突道:“这些日子,我时常回忆起咱们初见面那些日子,那时你待我真好,可是我却不懂珍惜,现在好后悔。”
时间,真是残忍又仁慈的东西。
那些经过岁月长河洗刷的事情,因为心存悔意,会忽然记起了曾经错过了的那些好,因而更悔;而对于阿汉来说,曾经深切的怨怼,竟也慢慢地有些淡了,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眼前这人曾他面前不止一次显示颓丧可怜的样子,而后更是小心翼翼,百般讨好,这让阿汉隐隐觉得,他可恶归可恶,究根结底情有可原。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辜负的人是他而以。而他,好像也在极力补偿了。
假如,一个宽恕可以了结二段心事,何乐而不为呢?
阿汉分不清是没了勇气还是累了,总之不愿这样与他耗下去了。
他说:“你不必再歉疚了。或许真有眼缘这东西,总有一二人,莫名其妙想对他好。那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我们……”阿汉鼓起勇气道:“你别再做出那些逾规的事情,我们关系会改善一些也不是没可能——”
“阿汉。”凰艳截断他的话:“我做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够明显?我不仅想要我们能相伴一生,还想成为你最亲密的人!什么叫亲密你明白吗?就是握一下手,亲吻一下还嫌不够,想要完完全全拥有你的那种亲密!”
他握住阿汉的双肩,鼻尖几乎抵上他的,气息全喷在阿汉脸上。
阿汉骇住了,一时无措地对视。
唇息间几乎相触,那个姿势再低一点点,就可以亲吻对方……凰艳猛地放开他,不想在这时将他彻底吓跑。
“你现在不必忙着否决一切,也先别忙着逃,好好理清自己的感觉吧。这会子我不想逼你。可是让我死心放手,根本不可能。”
何时,他对自己,竟然是这种目的?
阿汉完全无法回应,只能感觉他温热而暧昧的指尖拂过他的颈侧,话里几分寡淡与叹息:“只希望你别让我等得太久了。”
与他十五岁相识,不知不觉十多年已经过去,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多年呢?
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仅阿汉烦了,凰艳也厌了。
那些一直逃避的东西,一旦完全挪上台面,意味他们的关系不是猛跨一步就是朝完全崩离的方向发展去。
-直觉的反应是,他们不可能。
就算心底曾经存在暧昧的绮念,但从来没想过,他们可以处到与夫妻一般水乳交融的地步。阿汉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直到下车,他还一直浑浑噩噩。甚至凰艳扶着他下车,握着他的手掌走了一大段路也无所觉。直到最后,看到地上佝偻着,七孔流血的尸体。
“看来是旱烟丝里给下了奇毒,约摸死了五六个时辰了。”莺卫检查后低声禀报。
凰艳面色极为难看,指甲陷入手心,半晌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陆续有报,好几个巫师陆续被杀或失踪,凰艳捏着报上来的折子反常地没有发怒,反倒笑着对下头跪着的臣子道:“想来朕来到滇南已二月有余,沧浪江事如今也榷定了下来,是时候启程回朝了。”
消息来得突然,节度使一时怔住,继而应诺了一声,凰艳道:“放出消息去,日子就定在后日吧。”挥手让他退下。
那一晚阿汉有些心神不宁,白日里凰艳抿紧唇瓣极力忍住愤怒的神情一直在他面前晃。眼见僮子过来催促该上床歇息了才故作不经意问道:“你们主子呢?”
僮子早习惯了阿汉对凰艳不咸不淡的态度,这下子有些意外,说道:“主子今儿心情不佳,正在湖心亭那边喝闷酒呢。”
阿汉依言躺下了,可湖心亭三个字似乎在心里头扎了根。阿汉告戒自己:别去!他遇到伤心挫折与自己无关!——念至第五遍,他披衣起了身。
今晚依旧无月,夜空泛着压抑的暗红。他涉过地上遗留着的水洼,远远地看到凰艳一身清冷白衫,一口一口往嘴里倒酒,背影孤独而难亲。
单单是那样看着,便觉得心口有根刺,一针一针地刺,发疼。
阿汉没有上前,怯弱地逃到暗处里头。
白日里他的话,此时一声比一声响地自脑中炸过。
那个给他直觉里否决的想法,沉淀过后,带来的却是鲜明的心动。
他们是一类的人。同样的寂寞与不安,同样,只对特定的一类人,坦开心怀。
从一开始错乱的邂逅,到后来,二人错综复杂的纠结关系,命运已将他们揉作一团。
确实是他先招惹了他,但如果不是自己后来一步步的主动,二人也不致演变成今日。
那些倾注了过多的关心……是喜欢吗?
因为喜欢上了,所以真正恨不起来,激烈抗拒过后,却怀念起身体的温度。
他早以让他眷养得贪心,以至于情感饱涨上来,淹没理智的底线。
相伴一生,做对方最亲密的人,单是念着,就无限眷念美好。
阿汉在暗中抹了一把脸,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直循规蹈矩,命运却将他狠狠嘲笑了一回。
那么,何妨任性一回?
第三十五章
阿汉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凰艳面上浮了些容,道:“你倒是过来了,我还以为你想和上次一样,在暗处里偷偷窥视我。”
阿汉耳根红了一下,小声应:“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你有我也有。”凰艳表情一愣。顿下酒杯,直勾勾地望着他。
“为什么喝酒?为白天巫师的事情不痛快吗?”
寻找巫师最终的目的不方便跟阿汉说,凰艳选择默认。
阿汉摇头:“解决人心的问题也不是非要巫师不可。”拍拍他的手:“你累了一整天该去休息了。”凰艳摇头,说道:“我不累。”
阿汉笑眯眯道:“那我们干脆出去吧。”
凰艳骤然间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现在?”
“现在。”
沧浪江。
黑暗中汹涌的江水翻着白色浪花。轮到夜班的役丁们还在加紧修筑河坝。一群人避开了人杂的地方,阿汉小声对莺卫们说:“把这个东西挂到对岸壁上有些冒险了,能行吗?”几个莺卫各领了东西,胸有成竹地点头,消失在暗处。
凰艳大概明白阿汉的意思,只是对阿汉命令莺卫挂上去的物什有些不解,阿汉解惑:“那些经事虽然是平常人家便可习读的佛典,但绑上三色土,意义可就不一样了。七是滇南最吉祥的数字,你说明早开道的河工发现吊在河岸壁的七本佛典,该是多大的祥瑞啊,死尸不利人心的传言还不烟消云散?”
“真亏你想得出,做得好。”凰艳不悋赞美。
阿汉两眼亮晶晶的,扬着头,不掩饰自己的那点小小得意。那表情让凰艳心里头滚过热油一样的烫,突地出口唤道:“阿汉。”
“嗯?”
“我想吻你。”
那声音哑得惊人,阿汉心内悸了一下,吸了二口气才平稳了心跳,勉强道:“不行。”
“……我说说而以,你别紧张。”凰艳赶紧说。他只觉得今晚的阿汉大异于平常,但毕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直觉告诉自己要先按捺下来。
二人跑到河岸旁,阿汉指着脚下的沧浪道:“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都可以朝它喊出来。”
凰艳唇边一柔,道:“我们一起喊。”
二人齐齐深呼吸,手掌护在颊边作喇叭状,孩子一般放声大喊:
啊——
啊——
声音惊醒林鸟,下游筑江的役丁只道是半夜睡不着的狂狷青年,性子粗犷的也跟着起哄:哟荷——
阿汉道:“小李子你高不高兴——?”
凰艳道:“阿汉我很高兴——!”
阿汉道:“小李子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凰艳道:“真的!我对天起誓——!”
阿汉道:“我不信——!”
凰艳道:“为什么——?”
阿汉道:“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凰艳顿了下来,侧头看着旁边的阿汉。阿汉也停了下来,弓着腰双手抵住膝盖,平息着狂跳的心跳。凰艳道:“阿汉,我的名字叫凰艳。我承认一直有意瞒着你,那是因为……你日后自会明白。”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阿汉愣愣道:“凰?那可是国姓呢?”
“你会因为我叫了什么名字就疏远我吗?”阿汉想了想,笑道:“不会。”
凰艳才松了一口气,未曾想阿汉玩味似地咀嚼了一下,突又放声大喊:
“凰艳!凰艳!凰艳——”
“放肆!”远远一声暴喝。
凰艳还来不及阻止,就见监督夜工的官员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一边大声呵斥:“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
“圣上?”阿汉有些理解不了地重复一遍,回头望向凰艳,石化。
————————————————————————————————
阿汉的表情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奇怪。
一直都是自己在故意忽略他身份上的问题,不能怪他太迟钝。
凰艳道:“无论怎么样,换了什么样的名字与身份,我依旧是我啊。从前怎么对我,今后照常对待了便是!”说着想挨过去,阿汉敏感做了个抗拒的动作,微微眯眼道:“欸,我知道的,明白的。陛下,你就先让草民先适应适应?”话虽如此,却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了。
凰艳道:“你别开口陛下闭口陛下的,听着闹心。直接唤我名字即可。”
阿汉道:“哎?不太好吧。”
凰艳一时间想诛那个河道监官九族的心肠都有了。握着青花茶盏,想狠狠掷下发泄又怕吓着了身边的人,忍得面色赤红。
马车直接驶向白城的李府。阿汉一听那个李字脸色又很微妙地变了一下,凰艳说:“十多年前,为了找……他,整个西陆随处有这样的李府,是地下联络点。”
阿汉充满绮丽的脑中又给浇冷了几分,差点忘记了,他们中当,还有一个“他”存在。“那——你现在不找了吗?”
“我已经不用找了。”
阿汉愣了一下,良心煎熬了一下,才道:“之前我以为你不信任我了,所以一直没机会说,你想找的那个人,或许真的存在,星回节那个晚上,玉楼也遇到他了。”说完心里挛缩,定定地望着他。
“他已经消失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
阿汉一颗心甜蜜得有点受惊。别开眼,一会儿才道:“你带我去看看玉楼他们好吗?”
李府地牢。
玉楼微微撑开一道眼缝,看到日夜思念的脸放大在眼前。
阿汉皱眉,声音不由放大了:“怎么搞成这样?你就靠这些吊他的命吗?”凰艳抿了抿唇,淡淡说:“鱼米再香,也拧不过一心想求死的人。”海京一旁忍不住语带不平道:“主子已经费了极大的心思了,这些上好的千年人参,都是从行宫调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