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瑶官既不闹腾,放开了手脚享受,不但配合,还会反着引逗渐之,顺受逆来,各有所乐。
朦胧月下,渐之仔细打量身下之人,真真是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媚妩月初分。那声音都能腻出水来。
一夜逍遥,鸳鸯交颈,鱼水交融,重衾春梦,浓睡翠帷。
最是温柔秾艳一夜。
翌日,方渐之早起上朝,谁知瑶官比他更早。他起来时已不见了瑶官的人影。检查了财物,竟一两银子都没少,却少了要上那条挂着玉坠的红绳。
“呸,这小贱招子,倒是会挑东西。”说罢,嘴上倒不由自主一笑。
他对这个瑶官着迷了。单看外表风华无双,若论及那锦被里的工夫,也是他试过的人力最好的。天生如此尤物,怎能不着迷。
风露澹清晨,山云藏朝日,起风落叶,倒也吹着人精神。
方渐之先回府上换了衣裳,骑着马到了宫中。
金銮殿上,他又是那个严谨稳重,才华横溢的礼部尚书。
皇帝正襟端坐在龙位,阶下在众官之前摆了一张大椅。
皇帝朗声道:“郭跃的叛乱已威胁到朕七弟的封地。于是七王爷暂时回京。待叛乱平定再回封地。”于是向一边唤道:“出尘,出来见过众位卿家罢!”
只见从旁侧玉屏帷后,施施然走出个熟悉的面孔。美若神人,清雅卓绝,锦衣华冠,眸中含笑,随意一拢鬓边头发,尽显恣意潇洒。
瞥见了看呆了的方渐之,眼中笑意更浓。
散了朝后,方渐之如芒刺在背,顾不上跟人闲侃,只管一股脑儿往宫外冲。
“方大人。”竟在宫门口还被这个声音拦下了。方渐之无可奈何,笑脸相迎。七王爷不急不慢的走过来,黑亮的眸子映着方渐之气恼又不好发作的假意笑脸。他的声音已不复昨夜的妖媚柔软,而是晴朗圆润如珠玉般:“……还记得我么?”
“瑶……瑶……”
“瑶、瑶什么?哎哟,我忘了说。昨夜里我先你一步到瑶官那行乐子去了。完了事一出门就碰上你来,你说巧不巧?”
出尘毫不忌讳道,方渐之已是火冒三丈,忍耐地攥紧拳头。
“唉?别瞪我呀。要我说那瑶官的滋味哪里比得上方大人您哪!”说罢半眯了眼,竟用扇子挑了挑方渐之的下巴。
方渐之连忙退开一步:“王爷自重!”
出尘立刻露出伤心样道:“……方大人怎生这般无情,怎么说昨夜里吃亏的也是本王呀。趁我醉了就把我拐到了大人的榻上,早晨痛醒了也没个车儿马儿来接我……现在又……怪道都说方大人是那风流薄幸第一人呢……”
被他没脸没皮地说起昨夜的之事,方渐之好一阵臊,又勾起满腔怒火,险些忍不住。
出尘被他狠瞪一眼,只好做罢道:“好了好了,瞧你装这正经样,有脸做,没脸说啊。……方才我忘了问,你如今在朝中是任个什么官职?”
渐之尽量平静道:“不才区区礼部尚书而已。”
“哦。原来七夕节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就是你……”
渐之又想起一事,微微一笑,却没好气道:
“既然王爷还记得我,那么就请王爷把十七年前的那个馒头,还给我。”
“啊?”
秋高气爽,晴空鹤上,又簌簌地叶落几阵,拂起那人如丝长发。
望着眼前美则美矣,实则从小就可恶至极的那人,方渐之知道,命里是摆脱不掉这个魔星了。
第三章 算计风[流]
却说自打这七王爷出尘从封地回京后,这坊间的传言可就换了一番。
相比起身居重职,事务缠身的方渐之,这闲散的七王爷有更多的时间在那花街柳巷逗留。不假时日,便成了比方渐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京中又一大风流子。
既都是欢场常客,少不了时常碰面。比方说上个月天香楼,渐之搂着如花,出尘拥着似玉,“方大人好。”“王爷快活呀?”相视一笑,虚伪得紧。
又比方说半个月前红花院,渐之听着桃花的锦瑟铿锵,出尘看着杨柳的舞腰款摆,四目相对,各自嗤笑一声,把头向别处扭开。
再比方说这日的南风馆,两人又碰上了。
方渐之那绣着鹤纹的青袍袖子一角被一个小倌儿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那小倌儿眼噙秋水,可怜兮兮地抽泣。方渐之笑得一派温文,而隔桌的七王爷不动声色抿着杯中酒,一双黑亮眸子投过来,一副要瞧好戏的样子。
那小倌儿道:“方大人,你当日与我相好,说就是月亮都给我摘下来……如今我年长了,在这南馆里留不长久……求您收了我吧……”
这是哪门子新鲜事,色衰的小倌儿哭哭啼啼求着往日恩客为自己赎身,而那恩客悠然转身,抓住那小倌儿的手,句句温柔,句句无情:“青瑛,我问你,月亮可以摘下来么?”
那青瑛摇摇头。
风华正茂的恩客笑得意味深长:“你也知不可以,为何偏偏信了这胡话,又反过来怪我胡说呢?”
青瑛颤抖着,顾不得什么颜面就跪下一把抱住方渐之的腿哭号:“自打大人来过……青瑛……青瑛……心里再容不下别人……念在青瑛对大人一片真心的份儿上,求求大人替我赎身……也不过二百两的银子……”
方渐之摇摇头叹:“唉,你这傻子……”
那边的龟奴看不下去,又见方渐之无意赎他,就骂骂咧咧地过来:“你这死兔爷,老皮老脸了还肖想这门子好事呢!你算哪根葱,脱了裤子挨个伺候人的主儿,也好意思叫方大人赎你!滚!”说罢就揪起青瑛的头发打了两下。
那青瑛本就瘦小,不提防被他一巴掌打翻在地,哭喊着不起,龟奴正待过去再补两脚,却突然被一把拉住。
回过头,出手的是那华光丽质的出尘王爷,也是笑吟吟的面孔:
“何必打他,瞧他模样尚好,倒叫我起了怜心了……”
出尘蹲下身,用手勾了青瑛的下巴,问道:“你的卖身价是多少?”
青瑛抽搭道:“二、二百两……”
“二百两?”出尘皱了眉头:“啧啧,是你亏了,凭你这样的,少说也有三百两。”斜睨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看的渐之,出尘道:“唉,我说这天下人不识货的多,把那明珠一般的人物作了鱼目了。青瑛,你瞎眼了么,活该有今日。人是风尘堆里混的,不是救风尘的。”
方渐之被他这样夹枪带棒地一说,冷笑道:“既然王爷是识货的,您何不来个英雄救美呢?”
出尘拍掌笑道:“还是方大人了解我哪。”接着就对龟奴一指青瑛道:“我赎了他。”
青瑛一愣,龟奴一喜,渐之一懔,只有出尘一笑,深不可测。
比起当众叫自己折了颜面,方渐之不明白,虚费百金求这破落的烟花风流有何意义。
都是风月场中摸爬惯了的人,逢场作戏,卖笑当不得真,殷勤算不得情。恩客而已,萍水相交,露水鸳鸯,本就无情。出尘却花了二百两替个小倌儿赎身,总归是不值当。这样的浪荡公子少见,兴许他本就是为与自己赌气罢。渐之思及那夜错把他当做瑶官一事,心头又是一沉。
七王爷住在旧时的府中,他去了封地十七年,故宅虽没有搁荒,但总显得冷落些。这个时节院里的梧桐都快掉光,就更觉秋意森浓。
小园深秋,淅露金风,雕栏玉墀,青瑛跟着出尘到了府中,好奇地东瞧西望,显然是从未见如此富贵之景。
出尘吩咐管事的陈伯道:“青瑛公子便送到西园去,好生伺候着。要走要留全凭他的意思,不许拂他。”
青瑛疑惑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出尘的眉目一挑,眸点春星一般,早就将那青瑛比下去,说是山雉与凤凰也不为过。青瑛立刻脸红垂了头。
出尘在他脸颊上轻轻摸了一把,道:“就是从今往后,你想留在我府上也罢,若腻了要离开也可以,我不拦你。”
“王爷……是否是嫌弃青瑛……”
“咦,这是哪的话,我要嫌你还赎你回来做甚么。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风流子惯常的笑容,却好似添了几分轻薄人没有的真情。
用了晚膳,喂了笼里聒噪的鹦鹉,出尘正想把有关封地战事的信函看上一回,却见外头一阵惊秋冷雨,顷刻已成倾盆之势。檐下雨帘,院中流潦。出尘想了想,披着斗篷,叫人撑了伞,冒雨到了后院的西厢。
厢房里点了灯烛,出尘进去时,只闻筝声一阵,伴着雨落叮咚。见一纤细单薄的背影,正独坐窗前抚琴。
“小眉,雨这么大,怎么还弹琴呢。”
筝声乍停,那背影转过来,竟是一面目清秀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看着便是身上常年带疾的。
“王爷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出尘径自坐下,沏了一杯茶水。
“小眉,这茶都冷了,怎么不叫人添。”
叫小眉的少年道:“我总吃着药,也不觉得口渴……话说今日我听他们道,你从南馆里接了个小倌儿回来?”
出尘点头:“正是,叫做青瑛的,模样还行,就是上了年纪,又遇人不淑。”
“你说他遇人不淑,遇着你又是对的了?我怎么不知你到喜欢上了年纪的小倌儿。”小眉说着便替出尘剥着橘子,一片片送进出尘嘴里。
出尘道:“你没瞧见他跪在地上求人的样子,怪可怜的。虽是有点傻气,我倒是挺喜欢。”
小眉放下橘子,“唉”了一声,走到窗前,掩上了窗。烛火霎时亮堂了些。
出尘见他恹恹,只管涎皮赖脸地凑过去搂了他:“好小眉,莫要生气,我对你的心难道会因青瑛少上一分半毫?”
小眉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自打五年前你收留我,我哪里不知王爷……却又最不解王爷……”说罢,却慢慢地反搂了出尘。
秋雨满塘,一宵清冷。芙蓉帐里,谁告多情,谁解多情。
冬至那日,本是该和家人团聚,吃点狗肉,下些饺子,告祭祖宗的时候。
方渐之却为皇家的祭天大典操劳了一天。待到终于将一切打理完毕,外面早是全黑了,竟还下了雪。便自个儿骑着马出宫回府,走到京西,不经意又到了那栋临河的楼下。
只见六出花开,小放梅花,江风吹寒,乱人鬓丝,檐飞入夜,瓦楞堆雪,几点灯笼火星亮着。
方渐之只是不经意地一抬头,只见楼上倚栏一人,狐裘微款,黑发轻飏,手执酒觞,浅斟慢酌;低头的时候,与他四目相对。
出尘只是不经心地一低头,只见楼下立马一人,青骢踯躅,身躯笔挺,鬓影飘斜,气韵天然;抬头的时候,与他眼波相接。
出尘朝渐之举杯,一偏头:“方大人,何不上来小酌一杯?”
暖室温酒,金猊香销,窗子没掩紧,一阵风灌进,便有一片芦絮般的雪卷进来,乱了烛花。
出尘道:“怎么冬至倒不回家过呢?”
“我怎似王爷这般悠闲,祭天大典事务缠身。……那王爷又为何独自在这?冬至不用团圆么?”
出尘斜睨了他一眼,道:“咦,我现在不就和方大人团圆了么?”
方渐之不当真:“……王爷说笑了,下官与王爷既不熟识,哪有团圆之说?”
出尘立刻换上一张惊奇又委屈的脸:“方大人,你这是什么话……莫非你忘了那日……那日……”
思及那日情【事】,渐之一口气堵在心里,吐不出又咽不下,这个出尘,假面假心,行为放浪,一肚子坏水。见他又拿那日做文章,像是有心耍弄,反而冷下心去,顺口问道:“那日之事,难道王爷与我不都是你情我愿?”
出尘一双眸子明暗不定,水色潋滟,故作哀怨道:“方大人怎生这般无情?”
方渐之笑着反问:“风月场中混惯的,谁讲什么情?我是个不解情的,莫非王爷知道,不如请王爷赐教?”
听着外头雪落,窗纸飞声,小楼静听。出尘挪至方渐之的耳边,目光眉彩,奕奕动人,朱唇轻动,吐出轻柔的几个字:
“……情 是 笑 谈。”
第四章 且将笑谈
这年春来得早,烟柳碧桃,梨深杏小,东风酣暖,彀纹懒皱,莺啼春慵。既是烟花三月,就该是诗酒风流之时。
京师里礼部方尚书与出尘王爷自然都还是倡家梨园的常客,不同的是,他二人倒是时常同行了。
对坐饮酒,谈笑风生,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一样的风流快意。只是,这二人虽是一同狎花细柳,出手阔绰,却鲜见他们在倡馆里留宿了。总是几杯酒下肚,更鼓敲了三下之前必定离开,至于去哪儿,那就不为人知。
三更露重,那京西临江的精致小楼里方才晃荡着烛火,窗格上映着两个人影交缠。珠帘帐影间锦被生香。玉楼绮梦,一夜春宵。
却说去年冬至那日,方渐之不知怎么的,就被那出尘引逗到了床上,两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有这两次的风露情缘,彼此倒看对了眼,厮混到一块儿去了。
一个是勾栏院大王,一个是烟花寨盟主,这两人到了一起,又该是个什么景象?
春波淌绿,雨烟朦胧,桃岸十里,画鹢翩翩。方渐之手把兰桨,出尘卧在舟中,眯着眼瞧淡青的天色。
“我说,沿着这江水而下是到什么地方?”出尘问。
“顺江而下么……”方渐之看着那片苍茫水雾,道:“呵,顺此水而下到汇入大江的地方,便该是你那封地了吧?你竟不知?”
出尘坐起身来,“哦,如此。我对这些向来不上心。”
渐之嗤笑一声:“也难怪别处没叛乱,只你那有人造反了。”
出尘瞪了他一眼,又笑道:“可不是嘛,谁似你方大尚书能两全,朝中兢兢业业,枕榻边亦是当仁不让啊。”说罢便朝着渐之靠过去,软软地偎着。
渐之放下了浆,只管抚着出尘入丝黑发。
“让这船顺江自己慢慢荡回我那小楼去如何?”出尘问道。
“呵,那,我们不划船,又该干什么呢?”
出尘一双手不老实地探进了渐之的怀中,渐之故作挑眉道:“咦,这样的话,错过了地方可就不好了。”
出尘不怀好意地展开了一个媚笑:“……那就错过好了,一直欢乐到江水尽头,登上最高楼也望不到的地方,岂不更好?”
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一晌温存如蜜,直愿这兰舟不羁,荡漾到登上最高楼也望不到的远方……
又到了初夏的某日,方渐之在府门外发现了小车一驾,一人轻袍素服,笑吟吟地立在一边:“方大人,可否赏个脸一同郊游?”
说是郊游,却是故地重游,到了一处当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书院已迁至了别处,荒废了的孔庙后池子却变成了大池子,还跟护城河的一条支流连在了一起。
榕荫繁盛,树影参差,出尘挽起了衣袖裤子,走进五月波光烂漫的一池清凉中。水清见底,锦鲤自在。方渐之看得不由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