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三人终于一前一后赶回洛阳城。
月牙首先便冲进自己屋子,拖出先前元若恒送来的几箱珠宝,打开来细细查看,确信无一丢失时才放下了心。
颜生却独自上了楼,一坐就是半夜,默默出神,如此几天,连医馆都没心思开了,只是长吁短叹。
“老板,老板。”月牙端着碗汤立在旁边连喊了两声,颜生纹丝不动,不由得加了劲,弯腰凑在颜生耳朵边忽然大吼一声:“老板!”
颜生这才懒洋洋的白了月牙一眼,伸了个懒腰:“叫什么叫,我听着呢,想把我耳朵给震聋不成?有什么话就说。”
月牙生气地将碗重重一顿:“老板想他想的都快傻了!”
“想谁?”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说他只身前往漠北,不会出什么事吧。”
月牙双手一挥,大大的画了个圈,瞪大双眼咋呼道:“我怎么知道?!老板,我看你是疯魔了吧,自从回了洛阳就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你这做给谁看呢?我说老板,他元若恒跟咱可一点关系没有,你想着他到底为了什么啊。”
颜生长叹口气,不答腔。
月牙还想说些什么,魅阿闪身入内,娇笑片刻:“他是想着怎么从元小子身上找出那玩意儿的线索呢。不过我看呀……”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咬牙切齿道:“不对!他这是惦念上那小子了,哼!”
颜生依旧不答腔。
月牙却急了,绕过魅阿,抓着颜生的袖子道:“老板,不会吧,走了一趟就这么掉进去了,哎哟,这人可丢大发了!”
颜生受不住两人碎碎念,起身准备出去避难。魅阿在身后取笑道:“就想你的情郎吧,我看你想的到什么时候!”
颜生心头一凛,森然怒道:“你说什么?”
“我可没说什么。”
“你敢动他一根汗毛……”
“哟,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颜生,你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为个不相干的外人竟与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翻脸,你也太绝情了吧。”
颜生似乎也觉得自己情绪太过激烈,讪讪一笑:“魅阿,别动他。”
魅阿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睬。
月牙见两人唇枪舌剑吵的好不热闹,心一混,大声说道:“老板,你想着他干脆去找他得了,何必在这里空等?”
颜生脸色一喜,连声线都欢快起来,顺水推舟道:“好啊,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我还等什么?走!月牙,收拾收拾,咱们就把‘相思林’开到漠北去。”
月牙听的脑浆子疼,直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才解气,可惜这回某人的脸皮却厚的堪比城墙拐,倒装的真像那么回事。说干就干,刻七手八脚的就开始收起金银细软要拔营走人。只可怜了月牙,双眼无神地看着他欢欣忙碌,气的摇头,连连叹息,只是如今已到了事无挽回的余地,终于垂头丧气地下了楼。
“不然为什么说做妖精就是好呢,想去哪就去哪,连个马车脚力都不要!这也忒快了点吧。我说老板,你把路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啊?”三人站在茫茫戈壁上,一派辽阔无边的黄沙,连个鬼影子都无,何况还要找一个大活人。月牙哭丧着脸抱着棵枯萎的胡杨树死活不松开:“这是什么鬼地方,比阴曹地府还荒凉,我要回洛阳,我要回洛阳去!”
魅阿依旧穿的花枝招展,单手拈了块缀了流苏的帕子稍微遮挡点沙尘:“这地方儿,鸟不生蛋兔不拉屎的,你那情郎可遭罪咯!”
颜生却神采奕奕,几步跳上一根虬枝蜿蜒的枯枝长啸连连,引得风沙四起,一时间遮天蔽日,欢愉之情肆意勃发。
“老板,你……呸呸呸。”月牙刚喊出声就灌了满口的黄沙,一张小脸更是黄中透青,惨不忍睹:“老板,这茫茫戈壁,就算开了店谁来看病啊!我的天,这不要我的命嘛,哎哟,我可不活啦!”
魅阿闻言,凑近月牙耳边低笑道:“好月牙,你怎么知道我日夜惦念着你一身道行呢,这敢情好,你既然不想活了干脆就便宜便宜姐姐,好歹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月牙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蹬着一双被风沙吹的通红的眼睛望着魅阿:“你说什么。”
“你不是不想活了吗?那一身道行也没用了,不如就给姐姐吧。”魅阿说着双眸中一点幽绿之色连闪了几闪,口中獠牙蓦地外突,嘶叫了一声就往月牙脖子上咬去。
“老板救我!”月牙差点没被吓的尿裤子,顺着陡坡骨碌碌滚到一边,不放心,又打了几个滚儿躲开,口中尖声叫道:“老板,老板,出人命啦,这天杀的狐狸精要吃人啦!”
“魅阿!”
魅阿咯咯一笑,晃身处依旧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月牙趴在地上狼狈不堪,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颜生,这漠北幅员千里,只怕等你找到那小子,他都快入土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找不着他?”颜生说着从袖中掏出只青碧色,玉样的小虫子:“有它,要找个人还不容易吗?”
“青蚨虫?!”
“不错!”颜生顶着狂风笑的百媚横生:“我若没有把握,敢这么冒冒然的来找人?”
“哼!”
颜生得意之下,也不再搭理魅阿,手中灵诀起处,青蚨虫‘嗡’地一声振翅而起,围着颜生拿着一块布料的手绕了几圈,吱吱叫了几声,就朝西北方窜去。
“还不跟上!”颜生说着人早已腾身追去。
剩下两人呆呆对视几眼,纷纷追着颜生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黄沙间……
三人一路风驰电掣跟着那只碧绿小虫来到一座不大的荒城边,落日余晖朦朦胧胧洒了一地,所有的东西都罩着一层金黄色。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月牙满心怨愤地挤兑道:“哟,老板兴致还真好,都晓得吟诗呢!”
颜生失声笑道:“这不害臊的东西!”
魅阿站在城边看了看,叹息道:“啧啧,可得心疼死我们颜大老板了,心尖儿上的可人儿竟被逼流落到这等蛮烟瘴毒的地方来,要不我替你出口气,把那什么狗屁公主杀咯……”
“你就知道杀!”颜生忽然眼神一凉,肩头一缕散发蓦地飞起,神色骇人:“你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到雷霆劫来收你,自己就灰飞烟灭了!”
场面一时尴尬。
月牙也不搭腔,只乖乖站在颜生身后,察言观色。
半晌,颜生才放缓了语气:“走,进城。”
这座漠北小城,原本就是西域,大食等地商人行脚运货的中转站,城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茶肆,酒馆,客栈比比皆是,往来热闹。一干风沙满面的商人猛地瞧见一男两女身无寸物慢悠悠地逛进城来,仿佛踏春一般的悠闲,何况这三个人男的丰神俊朗,女的国色天香,半点不与此地相衬,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颜生视若无睹,双手背在身后当先进了家看上去还将就的客栈,有小二立刻迎了上来:“几位,是住店呢还是吃饭啊?”
“吃饭,也住店。”颜生展颜一笑,温和语气如珠玉散落,滴溜溜满屋子响,嘈杂不堪的厅堂也渐渐静下来。
月牙悄悄说道:“老板,不对劲,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只怕不好办呢。”
魅阿耳朵尖,闻言就咯咯娇笑起来,花帕子一甩:“月牙,你怕什么?这些大半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商人,不过就算有什么鼠辈你也尽管放心,姑奶奶就是看在颜生面子上,也不至于让你被别人给占了便宜去啊。”
一句话登时激起千层浪,旁边一个络腮胡子呼地站起身来,虎视眈眈地左右扫视片刻,一屁股坐在魅阿身边,粗声粗气道:“这位姑娘面生的很,不是本地人吧。”
魅阿暗地里吞了口口气,微微侧头半笑不笑地点点头,左手尾指尖翘如兰轻轻搭在那彪形大汉肩头,声线娇媚的打弯儿:“奴家是中原人氏,来此是寻亲的。”
那大汉久居荒凉之地,往日里寻个歌妓也是千难万难,哪怕找到了也是徐娘已老,将就着发泄发泄,如何见过魅阿这般千娇百媚的女子,一身肌肤白净通透的仿佛能捏出水来。闻言顿时色心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姑,姑娘是来寻哪门子亲啊?”
魅阿满目幽怨地看了颜生一眼,眼风立转,无限柔美的盯着对方低声道:“自然是来寻我家夫君的。”
那大汉大大地吞了口口水,哈哈一笑,不顾死活地拉着魅阿的手笑的口水滴答:“那寻到了吗?”
魅阿轻轻挣脱开来,涂着猩红蔻丹的食指暗暗用力在那人脑门上一戳。只听得哗啦啦一片响,那人禁不住力,连桌子带板凳翻到一片。
魅阿捂着嘴巴笑的花枝乱颤,那人却如中痴毒一般毫不生气,傻傻笑着站起身来又要抱魅阿。
自始至终,颜生安静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那大汉想来在此地也有些恶名,左右没有一人敢出来说一句半句的。
魅阿心头计算,如花面庞却笑的愈加娇媚,轻轻捏着那大汉半根指头晃晃悠悠地就往门外走。颜生看的仔细,忽然喝道:“魅阿!”
那汉子迟滞的双眼忽然一闪。
魅阿见状伏在那人肩膀上轻轻说了几句什么,那汉子又混混茫茫的跟着往外边走。
“魅阿!”
这一声喝却如旱地春雷。
那汉子登时清醒过来,满目以后地瞧了魅阿一眼,心中似乎隐隐起了一丝怀疑,却又舍不得眼前娇嫩如花的诱惑,犹豫着又要伸手。
颜生见状,无奈摇摇头不再多管闲事。
魅阿乘机拉着那人走出了客栈。
“老板。”月牙低声道:“魅阿要是闹出人命来怎么办?我们可还怎么呆下去啊。”
颜生笑笑道:“那还不至于,放心,魅阿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何况若真伤了他性命,对魅阿修行也没什么好处。”
两人正说着,魅阿一脸怨气地推门而进,气呼呼地坐下一言不发。
颜生打趣道:“可真够快的啊!”
魅阿有气无力地白了颜生一眼,咬牙切齿道:“看着皮囊倒好,谁知里面空空如也,都被窑子里的姑娘耗光了!白白让他占了便宜,哼!”
颜生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道:“那怎么办?不如叫月牙去教训教训他,也算为你讨个公道?”
魅阿气道:“今日如何这般客气?颜生,我自己知道怎么做,还以为真要你来为我撑腰不成?”
正说着,那大汉吵嚷着就冲了进来,一身鲜血淋漓,仔细一看,两个耳朵不翼而飞,连同头顶原本乱糟糟的一窝乱发都不见了,露出血淋淋的头皮恶心又怪异,看的颜生亦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一干吃喝的客人仿佛知道此人来历,见此状况就是用脚丫子想想也知道不妙,可惜那满头满脸鲜血的彪形大汉就堵在大门口,走都走不脱,各人顿时心有戚戚,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只有月牙低头吃吃笑个不停的声音。
魅阿见对方还敢追来,心头鬼火大冒,呼地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也不答话,冷着一双美目死盯着对方。
对方被魅阿盯的后心发凉,莫名害怕起来,正要开口丢几句场面话好闪人,也不知魅阿暗地里使了什么法子,那汉子铁塔般的身子突地就轰然倒地,昏迷不醒。
颜生这才站起身来,扬声道:“老板,要三间上房。”
老板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知道眼前三人面虽善,却不好相与,赶紧挥挥手叫小二带着三人上了楼。只是眼前还有个昏迷不醒的倒霉汉不知如何处理。
颜生像想起什么似得又朝老板笑道:“给那人找个大夫吧,诊金我出。”
老板不迭地应着,赶紧差人将那大汉安顿好。
“老板,青蚨虫不是指的就是这地方吗?怎么没见着元若恒那小子?”
颜生也感觉奇怪,皱紧了眉坐在桌前冥思苦想。
“这穷山恶水之地,只怕遇到强人死了也不一定。”
颜生闻言转头看了魅阿一眼,轻声道:“青蚨虫既然找到这里来,就证明他还活着,魅阿,你千万别存什么心思。”
“知道知道知道!颜生,你可是越来越婆妈了!”
颜生羞涩一笑,起身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茫茫戈壁,沉吟半晌忽然满足地叹了口气道:“我在东条山修行千年,原本也不知情为何物,如今总算是也碰上了!哎——”
月牙谐谑道:“老板,你不是说要从他身上寻什么东西的线索吗?怎么倒喜欢上人家了?小心得不偿失哦。”
颜生不语,心中却是一凛。
魅阿笑道:“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你以为他想什么?呸,狐狸就是狐狸,生的就是一颗八面玲珑的心!”
“东西是要寻,人嘛……”颜生转身望着两人,眼珠子在混茫夜色下晶亮如星:“……也要得!”
再说元若恒,自与颜生京城一别,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往漠北,当年元若恒的父亲便猜想到自己富可敌国的家财可能遭人忌恨惹来祸灾,于是悄悄在漠北荒芜之地设立了些营生,专门行走西域各地将珠宝香料等物换移到中原等地,再将中原的丝绸茶叶等物运回,比之中原的日进斗金的生意虽差了不少,但元家若真是不幸被自己言中,那一家人至少还有个落脚安生的地方,不至于流落街头。几十年来,一直托付给忠义可靠的人掌管,若是有人持了自己亲笔手书的半幅宣纸和信物前来,自然可证明是元家子孙。
这些年来,元家为不引人注意,故意将生意做的不咸不淡勉强过得下去的地步,因为老掌柜姓张,所以干脆连铺子的名字都叫‘张记皮货行’。岁月不饶人,如今老掌柜日渐苍老,正担忧等不到元家来人,不想这人就来了。
两下各自拿出半幅发黄的宣纸,略一拼接就自然合成了完整的一副,元若恒仔细一看,宣纸上不过是题了首前人的诗,正是小时候自己依在父亲怀里常常听见的那几句,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
老掌柜颤巍巍问道:“少主人笑什么?莫非有什么不对。”
元若恒摇摇头,喝了杯茶客气道:“张伯,这些年来实在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老掌柜受宠若惊:“当年若不是老爷从鬼门关把我拉回来,老张我能活到今天?能替老爷分担些许辛劳实在不足挂齿,少主人言重了。”
元若恒点点头,又象征性的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略微查点了近几个月的账目便头昏眼花看不下去了。只可怜那忠心耿耿的老掌柜,以为这个从未谋面的少主人看出些什么莫须有的纰漏,结结巴巴的硬要元若恒核查清楚。两人推攘了多一会儿,老掌柜才转身出了门。
想那元若恒出身豪富,从小锦衣玉食,虽非纨绔子弟,可也绝对不是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生意人,尤其一个人对着密密麻麻的过往收支,脑浆子都疼,干脆推开那堆账本歇了下来。
不多会儿,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少爷饿了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少爷……”
元若恒隔着房门道:“不用了,你们自便吧,不用管我。”
“少爷旅途劳顿,多少得吃点才是。”
“我说不用就不用了,下去!”
门外迟疑了一会儿,便去了。
元若恒这才起身打开房门,信步走到花园里望着远处铺天盖地一片茫茫的昏黄色发愣。浮云变幻,比之江南温婉柔媚的天气,漠北简直住不得人!元若恒天马行空地乱想着,世事变幻,没想到元家毁在自己手里,闹的满城风雨,倒也算的上轰轰烈烈。浮云再变,忽然显出颜生那张春云浮空一般的脸,还是那丝浅淡的笑意若有若无的挂在唇角边,欲言又止的模样逗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