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缘哼笑着走到苏默身边,脸上满是得意,帮他拎了东西,道:“走吧,你租的在四楼呢,你这些东西很重,我帮你拿上去――说起来,还剩下这么多房间你租四楼做什么?每天爬楼梯也要爬死了。”
苏默含糊地应:“视野好。”踌躇了会,脸上带了几分犹豫:“你在车上不是说这房子里住的基本上都是你的老乡,一个地方出来的么?这是……”
林缘哼了一声:“不用管她,什么老乡,人家大小姐可从来不承认她是跟我们这些乡下人从一地方出来的,要不是为了莫林远――就那个戴眼镜的,她死也不会跑这小地方来。”
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偏偏人家莫林远看不上她,瞥都懒得瞥她。看她每天在那边跳脚真是相当的有意思。”
苏默点点头,靠在墙边的袋子袋口松了一些,一些小东西顺势滑到了地上。苏默弯腰去捡,眼角看了一眼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也回了自己房间的两人,模糊的笑意慢慢爬上了唇角。
那两个后来才回来的人中,有一个就是他期待已久的老邻居。
萧漫漫。
现在的萧漫漫气色明显要比之前她看到的要好。笑容跳脱开朗,浸着从未遭受过任何苦难的没心没肺的喜悦向上――苏默只要稍稍一想那抹全然信任希冀的渴望笑靥凝固在脸上的扭曲模样,他就忍不住心情愉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见过面的还没见过面的,八个人。
楼道里的灯不知道是被前面的那一个人按亮。并不比院子里的灯亮上多少的朦胧灯光稀薄地洒在楼道口前的空地上。楼梯若隐若无的轮廓像浮在空气里一样静默在灯光之后。-看不见的黑暗蠕动翻滚,臣服着向苏默让开一条道路。
苏默手指总是不经意间靠在栏杆上,带起一片飞扬而起的墨黑粘腻。本来只是细微轻薄的黑气迅速壮大,翻滚着充斥着苏默背后的所有空间,溢出一般向外蔓延开去,纠缠着顺着墙壁向上攀爬,合拢。
耳边传来虚无缥缈的欢乐的呼啸声,干渴已久,突然如获重生的欢畅,在苏默耳朵里盘旋不去。
拾阶而上,走廊的灯光与楼梯的灯光暧昧地交融在一起,方才还在楼下的争吵在这里已经寻找不到任何痕迹。
苏默好奇地每一层楼道口都停留一会,辨别着让他感兴趣的那些氛围。林缘只当他想知道自己的邻居是谁,热情地帮忙。只是他不知道,在苏默耳边,他向他介绍住户的声音遥远而又飘渺。
苏默从来不靠名字来辨别任何生物。
标签从来做不的准。
那只不过是一种虚假脆弱又容易被撕毁的东西而已。
就好像拥有着名字依靠着名字来辨识来生存的人类一样。
脆弱不堪。
九
林缘半躺在床上,耳边夹着手机,眼睛却瞄着前面的电视屏幕,他手里拿着遥控板不停地换台,偶尔看到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一小会。
他一脸的意兴阑珊。即使这样,他回应着电话那段的声音依旧甜蜜又宠溺。
电视机被按了静音,确保那边的人不会察觉到他现在根本注意力不在她身上。他没有开灯,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影投注在他脸上,对话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无聊地唤起阵阵睡意。他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他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有睡过一觉。
这两天是周末,当然对他来说每天都是周末,他昨天一大早就出去玩,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回来,一回来就被冯穆拖着去采生。直到下午,赶着去洗照片的冯穆才放他回家。
那个什么鬼屋在的地方比他想象中更加难爬。道路已经完全被荒废,单单辨识方向就浪费了他们几个小时。幸好他们随身有带野营的器械,硬生生地给他们开出一条道来。饶是这样,他身上也被划了大大小小无数个伤口。
他都这样了,那个四肢不勤的冯穆只会比他更惨。
但到了最后,就算是他也累得躺在地上动也不想动,那家伙居然还有体力取景,观察光线,然后花费了剩下所有的时间拍那堆山啊树啊天啊云上面。如果最后不是他提醒那家伙再不下山他们就得选择在这鬼地方露营一晚上,而他们根本就没有带任何可以在野外过夜的东西,那家伙绝对还想拍“在夕阳的光线下的群山”或者是“在清晨的薄雾下壮丽神秘的天空”――比如这种东西。
想起那家伙对他居然没有想到带露营的东西所表现出来的埋怨,林缘相当庆幸自己没有提醒他。
他·完·全·不想在这种鬼地方过夜。
那家伙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对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真难以想象那个阴沉又单薄的身体哪来的这么多热情。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在所有人中,林缘最待见的倒是他。否则也不会放着大好假日不过,跟着那家伙在荒山里跋涉。
林缘觉得,今天要不是他,那家伙很有可能就抛尸在山野了。
没有一点生存能力,连什么东西该吃什么东西不该吃都分辨不出来。出去野外要带什么东西也没有概念――他那个行李包还是林缘帮忙收拾的。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正感叹着自己的老妈子命,电话那端的女人娇嗔着哼了一句,林缘收回部分心神,几句软语,就又哄的那女人眉开眼笑。
说起来,这个女人也是自己之前去野营的时候认识的。
一个明明知道要去爬山却带了一背包的高跟鞋的蠢货。
不过她那张脸足以弥补她大脑容量上的不足,而她花在林缘身上的钱足足可以把她的美貌再往上衬托好几个台阶。
――林缘对于自己钱包里钱的来源方式向来没有什么择取。偏偏他对于女人的魅力向来不错,自从他开始出来混,愿意在他身上倾覆自己身家的女人一直很多。林缘从来不主动要,对待她们也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这大概是让那些女人在他身上花钱花的越来越厉害的一个因素。
不过偶尔也要像今天晚上这样给点她们糖吃,这点把戏似乎刻在林缘基因里从娘胎里就带出来了一样。用的驾轻就熟不露痕迹。
林缘换了个姿势――背后有点痒,伸手过去挠,却摸到了一块温润的东西。
是白天捡回来的那块玉。
那块回来就被他穿了根绳子挂在脖子上的玉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的很温暖。
“……看起来是个好东西,如果真的是玉的话,那是要贴身养的,你不如回去拿个东西装了贴身带着好了。”
他想起那个新邻居下午在车上说的那句话。
那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容貌不算出挑,眉眼却很温润,浑身透着那种自幼浸润在舒适环境里的安稳气息――明明是他最讨厌的一种人,却让他觉得很亲近。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林缘嘴里嗯嗯地应着电话那头,脑子里却不知道走神到哪里去了。
……等明天带这个女人出去玩回来后,把他出去开开眼界。这个城市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死板,只要有门路,依旧可以找到很多很好玩的地方。
稍微想象了一下苏默在面对那些“好玩的事情”时脸上有可能露出的局促表情,林缘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背后越来越痒。
林缘挠地越来越用力,脑子里模糊地飘过一句“该不是那块玉没洗干净吧?”但也没有把它给摘下来。
……算了,明天把这个女人带出去玩一天就带回来吧。没有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幸好过了一会背上又不痒了。林缘无意识地松了口气,嘴里下意识地应和着,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起以后要带苏默去玩的具体规划了。
唔,不知道苏默是什么表情,真好奇啊……
应付着挂了电话,林缘兴致勃勃地想着,躺在床上慢慢地睡了过去。
在他楼上的某个房间的床已经被主人搬到窗边。林缘兴致勃勃要带着去帮忙开开眼界的苏默正靠在床栏上,呼吸绵长,眼眸半闭,安静地就好像死过去了一样。
房间里没有任何光线。窗帘被扯开露出全部窗户。玻璃窗外藤蔓娇嫩的枝梢努力攀爬在窗沿,夜风卷起些只言片语卖力地送入苏默耳朵。
楼下很热闹,傍晚被消弭的争吵演化成了另一种方式继续上演。
苏默听着叶依然进到莫林远的房间,两人压抑的争执。在他们楼下,顾玲珑顾夕颜姐妹却和乐融融,顾玲珑一直向顾夕颜说着自己班里发生的趣事――她是这里的小学语文老师,兼职班主任――完全没有苏默傍晚所见的怯弱和沉默。
林缘正在同电话另外一端的人打情骂俏,用词有些肆无忌惮,中间提到了苏默几句,苏默对他作出的“是个不错满好相处的人”的结论十分满意。
萧漫漫在听歌,中间打了个电话,根据内容,大概是跟另外一个房客――冯穆对话,只问了一些比如拍了些什么,真有看到鬼么,最后强调让他一定要记得多洗一份回来给她看,对方看起来有点不耐烦,电话草草地就挂掉了。
那八个人中,跟苏默住在同一层的只有一个。就是后来跟萧漫漫一起回来的女子。商清若。林缘说她跟萧漫漫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是萧漫漫的直属上司。两个人自幼感情很好,萧漫漫会来这里工作,应该也是商清若极力游说的结果。
商清若房间没有任何动静,只偶尔会有一些细微的翻动书页的摩挲声。
能让自己听到别人的动静的东西并不难,甚至不需要他布置什么,那些盘踞在黑暗里的东西就已经积极地向他展露了一切他所想要知道的。对于自己现在这种基本可以算得上偷窥的行为,苏默做的十分自然。他就好像是坐在台下的观众,那七个人在台上各自演着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或许对他们来说,是自己的人生,但对于苏默来说,无非只是睡觉前的消遣而已。
凌晨一点,楼下响起了脚步声。四年前的这个小镇,晚上十一点的宵禁还没有开始实行。
那个脚步声穿过院子,进入一楼的房间,立刻就扑在了自己的床上。
八个人中的最后一个,终于也回来了。
十
虽然之前睡眠不足,第二天早上五点,林缘的生物钟依旧准时催醒了他。洗了个澡,林缘神清气爽开始收拾东西――今天去的地方有点远,偏偏那个女人明明没有任何野营知识也不打算摄入一点,却分喜欢野营。
不能指望那个蠢女人会带上必需性物品,一切都得他来预备。如果说他为冯穆准备东西是心甘情愿的话,为那个女人准备东西,林缘只能不断地用钱来安慰自己。
这年头,生存不易啊。林缘感叹着想。
等一切准备好,才六点多一点。
拎了背包,林缘看了眼手表,又从床边拖了一大袋的东西往楼下走去。
这幢房子总共四层,但由于院子里的植物长的太过茁壮,而覆盖了一面墙的藤蔓也长势过于良好,更基于主人完全没有打算要进行任何打理。一楼虽然方便,却因为光线不足而一直闲置着。
直到冯穆的到来。
一楼除了房东大爷,就只住着冯穆而已。房东大爷正准备在后院阳光充足的地方开块位置盖个平房住,月底就要开始动工了,等房东大爷也搬出去了,一楼就只剩下冯穆了。
林缘一手拎着自己的背包,一手拎着一大袋的生活物品钻进一楼的走廊。楼梯阴凉的光仿佛被吞噬一般消失,林缘顿时眼前一片黑暗,站了一会他的眼睛才适应这个走廊幽暗的光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里的温度比外面要低,常年不见阳光,感觉更加冷。虽然夏天住着是很凉快,但冬天未免就太冷了,难怪房东大爷住了几个月后就开始盘算着搬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
也只有冯穆那个阴沉的家伙才住的下去。
居然还挑的背阴的那一个房间。
林缘碎碎念着掏出被主人甩在他这里的备用钥匙开了冯穆房门,被一脚踹开的门砸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余音游荡,里面那个窝在被子里的虫蛹状家伙却连动也不动一下。睡的跟尸体一样。
没好气地把那袋生活用品扔在靠窗的桌子上,林缘斜眼看着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乱蓬蓬的头发散了半个枕头的冯穆,深吸了口气才按捺下把那袋东西直接砸在他脸上的冲动。
虽然已经睡的人事不省,但冯穆看起来依旧渗透着一股黑云,连睡觉也消淡不了的阴沉。冯穆脸色不好,惨白地透着一点青,偏生眼瞳很黑,睁着眼冷冷看人的时候连鬼也比不上他的阴郁。
房间里透过窗户上纠缠的藤蔓勉强照进来的惨淡光线把他的脸变的更加惨不忍睹。黑色的边框眼镜随便地抛在床沿,被被子压迫的已经悬挂了一半身体在空中。
林缘看了眼他脸上挂的大大的黑眼圈,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帮他收拾房间。
……这个完全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家伙……
如果林缘不管他,按他的性格和几乎是没有的人际关系,大概什么时候死在房间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刚才这个房间温度这么低,存尸体正好。
林缘一边收拾一边苦中作乐地想。
还好自己才离开一天……
他完全不敢想象某一天他出了一个大院门,连采购必要的粮食这个概念都很难存在脑子里的冯穆可以活多久。
林缘整理的整个过程中,冯穆保始终持着他进门的姿势瘫在床上,不管林缘泄愤地搞出多大的动静也没有一点变化。在整理途中林缘一直按捺着揍他一顿的冲动,在快要破表的时候终于收拾完毕。
恨恨地甩上门,林缘看了眼手表,七点多。时间还很宽裕。
外面天边已经露了一丝近似于红色的浓郁黄色。云朵翻滚着向着另一边蜂拥而去,空气有点凉,紧了紧衣服,林缘就看到蹲在院子一角的苏默。
“你怎么也起的这么早?”
今天是周日,现在天气又没有真正暖和起来,整幢房子的人都还在酣睡中,苏默的样子看起来却是已经在外面逛了好一会。
苏默瞥了一眼也在他身旁蹲下的林缘,道:“散步。顺便看花。”
林缘顺着他的视线往墙角看去。那里碧草蔓蔓,只在角落处支起一根纤细的花茎,连叶子也没有几片,刚刚含上的花骨朵只在最前端吐了一点鲜红。
忍不住转头看向另外一边――那里沿着墙角种了一片花,很多已经含苞待放――即使是林缘这个对花基本上没什么研究的人,也觉得那边的花要比这里的这零落的一朵要好看的多。
“……你的喜好真是与众不同。”
苏默耸了耸肩站起来伸展了下身体:“――我还要在镇里逛一会,你呢?这么早起来,去哪?”
林缘提了提背包,给了干脆利落的两个字:“赚钱。”
想了想,又拍了拍苏默的肩膀,笑的一脸别有用意:“今天我去的远,晚上应该来不及了,等我以后带你去玩,你刚来这个地方,应该不大熟吧?”
苏默抬起头,视线不经意地滑到他的领口,那里半露了一块静默趴伏着的玉块。没有什么雕琢,只是最淳朴的天然形状,不知是不是被人把玩养了太多时间,已经变的线条温润。盘踞在那里面的黑色物体,细细的触角不时地伸展蜷缩,仿佛睡着了一样随着林缘的呼吸波动。
……如果你还能回来的话。
身后经过一个晚上的孕育已经快要看不清下面物体的黑雾将建筑物牢牢包起,呼吸一般地蠕动出翻滚的波浪。
粘稠,腻沉。只是看着就可以想象的难以忍受的触感。
苏默想象着那东西生出带着牵连不断的黑丝的半凝固状物体,一点点地蔓延。爬行过人体的缓慢蠕动,仔细,而又坚决的吞噬。
他的眼眸越来越亮。
脸上的微笑也越来越温和。
林缘给他的感觉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
看着林缘利落的背影,苏默想,如果他这次出去就可以死在外面,倒是离这里足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