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册拿来!”
“延寿,叫他们吧这儿的籍册送来!”
延寿一溜烟的跑了。
颐中孚、夏远封一对冤家彼此相对,却也没有个话题,只得大眼瞪小眼的等着。
想来太过无趣,加之早起不适,颐中孚渐渐的昏昏欲睡,不住的打瞌睡。
夏远封见着他一副慵懒模样,又想到他身子虚弱,心中微微一动,取了扔在软榻上的锦衣,想是走到他身边给盖在身上,偏不巧,颐中孚一个深度的点头,身子从太师椅上前倒下来,正掉入夏远封的怀里。此番惊险却未影响颐中孚的酣睡,反而由于投入了温暖柔软的地方,比刚刚那个硬椅子不知要强上不少,睡得更熟了,甚至变本加厉,微微的起了一丝鼾声。
等延寿拿着籍册进来,不由得被眼前怪诞的景象惊吓,只见夏远封坐在矮榻上,怀中抱着自家贪睡的主子,面上露着极尽温柔的浅笑,他呆住了,呆到不能再呆。
“你瞧瞧你家神相,睡着了却是挺俊秀的。”
第七章 相骗(二)
延寿还了神来,赶忙把敞着的房门紧紧关好,对颐中孚道:“爷,醒醒!”
颐中孚听见耳前有人嘶吵,干脆把脑袋往夏远封的怀里钻了钻,搞得夏远封有些痒,却又不得动换
延寿又是一脸黑线,对着夏远封解释道:“爷这几日吃了药,嗜睡些。”说完伸手递了籍册上去,扯了人出来,高喊:“起床了!”
夏远封微微一笑,把籍册放在案上,搂了人回来,轻声道:“要他多睡会吧,他睡着了倒是挺惹人喜欢,不在哪么令人生厌。”
延寿听了前半句,还点头表示了同感,后面却只得吐吐舌头,“睡得太多,对爷的身子也是不好的,而且这觉会越睡时间越长。他昨日已是睡了六个时辰,外间来了砸场子的,前前后后不下百人起哄,他愣是没醒。”
夏远封静静听着,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什么药如此霸道。”
延寿摇了摇头,满脸无奈,“不知道,平时全是老爷配好了差人送来,爷心急一犯便要用的。”
“老爷?你家爷的父亲?”
“爷的祖父。”
夏远封也不再往下问了,狠命的掐了掐颐中孚的耳垂,这人才是有了一分清明。
颐中孚眨了眨朦朦胧胧的睡眼,还未开骂,只是习惯性的伸手抓了抓头下的枕头,摸了什么不该的,便蹭的窜了起来,惊慌的整了整衣衫,尴尬的在房内渡了几步。
夏远封也不管他,自顾自的看起了籍册,静了半晌方道:“这几个册子怎么仅仅从九年前开始?”
延寿答道:“我接手时便是如此了。”
“有没有其他?”
延寿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了?”
颐中孚停了转着圈走的步子,想到反正夏远封也没说什么,自是不怪自己了,便笑了起来,悠然道:“你要寻找籍册倒是为什么?”
夏远封迟疑一下,嘴角里蹦出句:“其中缘由神相一测便知。”
颐中孚捋了捋莫须有的胡须,微凝双目,“请出一字。”
夏远封闭眼思索片刻,阴阴一笑道:“仍旧是骗子的‘骗’。”
“这‘骗’亦可解释为欺、蒙,夏大人可曾欺蒙过其他人?”
夏远封道:“我做事光明磊落,不像某些江湖骗子,靠着一张巧嘴骗吃、骗喝!”
“如此?”颐中孚微微睁开眼,目光转向夏远封上下打量:“这‘骗’你求我算了两次,上次是为了无名尸的案子,此次也定是为了案子。可见这案子里有人欺骗了大人。惹了大人一肚子怨气,到我这儿撒来!”
夏远封眉间一皱,见他嚣张没样就忍不住躁火上升:“你这是什么卦,摆明了是要找茬啊!”
颐中孚道:“不是有人说我‘元神大损,要闭关一月’此番又要我来测字,岂不更是摆明了找茬儿?”
夏远封听了,转而认真道,“要我传诵你,总是要付出的。”
颐中孚回道:“要测字,也不能白测吧。”
夏远封起身,推门欲走。
颐中孚道:“这九年前的籍册不想看了?”
夏远封那迈了一半的腿又收了回来,端坐在太师椅上,喝了口沉了几年的茶叶沫子,缓缓道:“你不会真不知道我的来意吧?”
颐中孚道:“骗字,一侧为马,可见你此番必是舟车劳顿了,”换了延寿道:“去给夏大人的茶在续点开水,顺便把爷的早膳也带来!”
对着夏远封瞪来的怒目继续道:“去了马,这骗字,看起来便是扁,如我测得没错,大人定是户部大人踩了几脚,压得不似个字了!”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夏远封气得拍了拍桌子,转而回想起刚刚怀中时此人的羸弱,也不再与其计较,“行了,我是受了户部的气,他们的籍册被污字染了,查不下去。”
颐中孚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也不再咄咄逼人,声音自是温和的许多:“你是否查到琴缘多年前在此入得娼门?”
“是,清乐坊里逃出的姑娘说得。”夏远封轻轻叹了口气,“我曾想这儿原是官家开的,琴缘可能是个犯了事儿的官宦人家的女子,从此查下去可能会有线索,哪知道……”
颐中孚沉思有顷,“所以才更是蹊跷?”
夏远封点了点头。
颐中孚瞧着延寿进了秘院,便起身到了内室,那个挑席的竹棍出来,正赶着早膳摆上,不过是捡了吃上几口,便吩咐延寿锁了院门。随后拿着竹棍对着房内梁子上一点凹穴捅了进去,便听得几声低沉的闷响,内室屏风后的地板上竟是多了个三尺来长的地洞。
颐中孚点了蜡烛,引着夏远封进了地洞,延寿在上面守着。
这地洞四周都是都修葺过的,虽年代久远台阶依旧坚硬的很,只是这道有些窄,只能容下一人前行,两人必定要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夏远封跟在颐中孚身后自觉地比他高了不少,把颐中孚的背影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是个需要保护的弱小动物。下了台阶,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个足有三四十丈的房间,房间内陈设如同普通的书房,一面墙边白了两个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放着少说也有上百的书卷。
颐中孚挥了挥手,灭了蜡烛,室内却不觉得丝毫的阴暗。
颐中孚指了指上面,对惊讶中的夏远封道:“此地正上面便是那三进的院子,院内小桥流水,竹林、怪石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那流水之下实际用整块水晶镶上,水晶之上抹上薄薄一层灰沙,再撒上散碎的鹅卵石;那太湖石是中空的,下面蜿蜒的掏了几个洞,室内便可去了阴湿之气。”
这一切,让尚书家的三公子看的惊了,直到因抬头长了觉得脖子有些不适,夏远封才只得转了转头,收了盯着晶石的眼神,暗自佩服此处的大手笔。“这地儿,你是破费了不少吧?”
颐中孚半真半假道:“我告知这原有的主人,溪水中的异光,是凶宅之象,他便便宜的买与了延寿,想来他是不知道这儿有这么个地方的。”
夏远封一笑,“那你又是如何发现此处?”
“测算得!”
夏远封自是不信,也不再与他争论,四处开始翻找。
颐中孚随手拿了两本,翻看起来,还真是这醉春阁的籍册,大约是二十年前的。认真的翻了翻竟也发现一页被滴浓墨盖在上面,便小心地放了回去,取了另几本下来,找了九年前的出来,再看夏远封,他正对着一副画像出神。
这醉春阁原为官家的春楼,多为官宦人家的女子,家人犯了事儿便被牵连了失了尊贵身份,可那份雍容华贵、典雅大气却是不能变的,因此历代花魁十之八九出于此地。此处有个规矩,要请画师用上好的笔墨为花魁画幅画像,而后收藏于此。夏远封看的,便是其中一副。
颐中孚看他专注便走上去,站在夏远封身后,拍了拍他,夏远封打了个寒蝉,回头瞪了颐中孚一眼,便自顾自的收起画卷,放入柜阁之中。
颐中孚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递了籍册过去,缓缓道:“这个便是你要找的。”
夏远封抱歉一笑,微微颔首,眉宇间生出一道隐忧。
颐中孚也不打听,带了夏远封回了房内,延寿见他们出来便收了竹竿,地下的口子慢慢和在了一处,淹没在屏风的阴影之中。
夏远封得了籍册却是没走,赖在这吃了几口还未扯下的早点,坐在太师椅上,认真的翻看,半晌方道:“这琴缘本是周新的女儿。”
“周新?永乐十年被杀的浙江按察使周新?”
夏远封点了点头,道:“那时我虽年幼也记得师傅曾对我说,这周大人刚直不阿,生性坦荡,是难得的人才,却不懂过钢则断的道理。”
颐中孚漠漠叹了一声,道:“这些锦衣卫太过于肆无忌惮,周大人为了黎民百姓触怒了他们,便被他们诬陷,最后惨死……”
“如不是当今皇帝信任,怎来的锦衣卫的嚣张?再说,当今圣上可是亲自审的周大人,周大人面见圣上仍是刚正,直言不讳才被陛下当即判了死刑,又怎么能全推到锦衣卫身上?”
颐中孚听了此番言论先是一惊,接着便是怒气横生道:“当今圣上你也敢议论?难道是户部尚书给你的胆量?”
夏远封笑道:“你急什么,我只是无来由的信任你才有了此番言论,你要是传出去便当是叫错了朋友就是了,我是父亲最不成器的儿子,这样的话,他是决不会同我说的。”
第七章 相骗(三)
夏远封笑道:“你急什么,我只是无来由的信任你才有了此番言论,你要是传出去便当是叫错了朋友就是了,我是父亲最不成器的儿子,这样的话,他是决不会同我说的。”
“你我算的上是朋友?”
“不是吗?”
“你三番两次找茬难道是朋友所为?”
“若是不把你当作朋友,单凭你易容之事我便可借机拆了你的相馆。”
颐中孚自是明白,夏远封他看出了名堂,因此不敢轻易揭穿自己,根本不是看在什么朋友的情面上,便不阴不阳道:“那还真算是‘朋友’。”
夏远封冷冷哼了一声,“我这个朋友对你而言,或许只是利用罢了。”
“我利用你?夏大人多心了吧?”
夏远封不接下去,指着籍册转而道:“这周新原有两个女儿被充为官妓,琴缘原名周幔来这儿不到半年就被姓贾的巨商买了走,而这个小女儿周亭,也在四年前被人买了出去。”
“谁?”
“南京头面人物,商贾张吉。”
“张吉?那个做绸缎生意的张吉?”
夏远封合了籍册丢在几案上,讽刺道:“你这个外来人,对南京的人事知道的还挺多。”
颐中孚淡淡一笑,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做了送客的手势,夏远封纵使脸皮再厚也只好由着延寿送了出去。
待延寿回来,颐中孚道:“去查查周新还有什么亲人,死的、活的都要!”
延寿点头道:“您怀疑琴缘是他们的人?”
颐中孚道:“难说,这样的身世正是他们需要的人。”颐中孚转了转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道:“你昨日说有人闹场子,怎么没见来?”
延寿一个踉跄,哭丧着脸,“爷,来了,您当时睡了,我便没叫醒您。”颐中孚颇有感慨:“从小到大还从未曾见过到妓院抢人的,本要开开眼界全是被你毁了!”
延寿嘴里不停的赔礼,心下埋怨明明是叫了半天不醒的懒人,此时却也来上我来!
颐中孚怎不知延寿心了埋怨,狠狠瞪了一眼,道:“如何收场的?人被抢去没?”
“最后这王公子被打了一顿灰溜溜的走了,咱院里的姑娘那儿能被抢?”
“说来也是,可怜这儿一对鸳鸯就被你活活断送了。”
“爷,话不能这么说。寻瑶真被抢走才是害了他们。”
颐中孚听了起了兴趣:“讲讲。”
延寿点头称是:“王公子和寻瑶虽是真心相爱,但寻瑶终归是娼籍、乐户,王公子虽说拿了赎人的银子,但王家的家长却不允,自是不可能请皇帝的恩准,因此礼部是不能为寻瑶落籍的,而乐户不得与民籍为婚,以寻瑶的性子定是不肯做妾的,若是两人想在一起只剩下私奔,这儿王公子让我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吃的苦的人,过不了几日活不下去了定会又把寻瑶买了,一查出她还是乐户便与人私奔,只会充了兵营中去,到时还不如在醉春阁的好。”
颐中孚听了点了点头,暗中佩服延寿经历了这许多的血雨腥风还能有些许的善心,却突然明了道:“对!娼籍、乐户虽是落在户部,但是更改还需要礼部,多方调查、走访、好要皇上的恩准才能落籍,据说这20年中落户为民的不过几人,怎么偏偏这两个周家女儿都在其中?”(据说清朝某个20年内才有几人,脱乐籍很难,不是赎身便可以的。)
延寿道:“现在看来,琴缘应是乐户,只是不买身而已,而这周亭应以落户为民了,据说他的妻子就姓周的。”
“落户?皇爷爷的恩准不好得来吧,其中必有蹊跷,去查查。”
延寿皱了皱眉,犹豫了半晌,方道:“爷,咱干吗帮着夏远封破案?”
颐中孚低头,缓缓道:“你还记得那日秦淮河上乐坊中的琴声吗?”
延寿点头。
颐中孚道:“这曲子我曾在文圭处听过,是建文帝皇后马氏所做。”
延寿一惊,“您是说!”
颐中孚站了起来,“文圭本是族中郭姓妃嫔所生,不久之后妃嫔去世,交予马氏抚养,马氏酷爱音律,因此文圭哥哥自小便沉迷其中,自从建文帝同马皇后自焚后,文圭哥哥每日都要抚琴,却只奏马皇后所做的曲子,以此感怀。”
“可文圭公子去世多年了……难道乐坊之人是希望通过这种方法让人找到她意图不轨?”
“不会,知道这乐曲的大多为马皇后宫中的老人,这20年过去了,死的死、逃的逃,谁还能记得这曲子?就算记得,又怎敢相认?”
“那?”
“或许只是平着这些曲子换口饭吃。”
“难道您要我去查乐坊老妇会是马皇后?”
“平着她的傲骨应不会去乐坊做教习的,因此只是怀疑,或许她们之间有些关系,现在知道了琴缘的身世,实在是不由得让人起疑了。”
“因此您请了太子殿下的旨意,让夏远封查下去?”
“正是。”
“您对夏远封如此放心?”
“怎么看出?”
“奴才不敢说。”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延寿吐吐舌头,“您总是笑着,却是最不让人接近的,身边可亲近的并无几人。纵使平日再困,也是不会当着人熟睡,更何况,睡在……”睡在人家怀里,延寿顾及性命硬生生的吞了几个字下去。
颐中孚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动气,反而平静道:“我倒是真对他是没来由的信任,可却又如他所说,一直在利用、算计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