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布(三)
颐中孚出布铺直奔夏府,在府中转了两圈,寻了下人进出的小门出去,一通左绕右绕便回了醉春阁。
回来时延寿已然为颐中孚备下了午膳,却看了颐中孚身后跟着个夏远封。
延寿今日回来本有重要的事儿禀告爷,却没想香兰说爷起来后又睡下了,以为爷犯了病,推开香兰急匆匆的闯了进去,寻了半天不见爷的影子,顿时脑袋炸了开来,叫了几个好手便要出门寻找,此时香兰觉得事儿大了,赶忙拦了下来告知爷是甩了他自己出去的,延寿心中急躁,爷是何等尊贵的人物,现在又不能动武,真遇到了事儿可怎么是好?实在无奈便差了人等在夏府门口,见了颐中孚同夏远封一同回了夏府,报信人赶忙回来通报,这才让延寿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延寿想爷是吃不惯外边的事物,叫人备了午膳等着爷回来。如今见了爷回来,延寿心中的怨气也起了,可又不能向颐中孚发作,只好拿了夏远封当做炮灰,只道:“爷,午膳备好了,您是现在便用,还是先行更衣?”而后对着夏远封道:“夏大人,走错门儿了吧!”
颐中孚深知延寿的性子,这延寿虽说是自己的下人,但在这暗宫之中地位却是极高的,脾气还是有的,自己这次偷偷出去算是惹了他,便赶紧同香兰进了内室换衣,留了夏远封下了,替自己吃骂。
夏远封见延寿冲自己来了,眼睛一横,怒道:“叫什么叫!今天替颐中孚跑了半晌,不说犒劳,反倒对我横眉冷目啊!”
延寿瞪了他一眼,厉声道:“替爷办事儿是你的福气,哪儿来那么多抱怨,如今进了这儿还敢叫嚣!”
夏远封脸色一沉,“啪”的一声拍在案上:“你家爷那是你家的,我何必听他平白差事儿!如今跑了几圈,得罪了人,全是被他算计,我这儿权当了里外不是人!还要在这人听你这个奴才骂!有没有天理!”
“切”延寿白了他一眼,“我这儿爷的奴才,有多少人还想着听我骂那?你算得什么?”
夏远封极怒而笑道:“你不就是个皇孙家的狗!好歹我也是个人,比你强的多了!”
延寿听了顿时气愣住了,面色如同个熟透了的螃蟹。
颐中孚此时已是换了锦衣出来,见两人僵着,对着延寿道:“出去!”
愤怒不平的延寿被香兰拖拉着出去,颐中孚听着他们脚步声渐去渐远,坐在桌前对夏远封笑道:“你怎么猜出我的身份?”
夏远封拉了凳子,坐在桌前道:“腊月雪水镇的梅子,这南京近几年可是没有腊月雪了,从北方来的雪水要比金子还真贵些。”
颐中孚拿了碗,盛了饭递给夏远封道:“那时你就怀疑了?”
夏远封接了碗,自己拿了桌上的筷子,“那时想可能是那个大官送的,还未猜出,直到太子竟然直接下了旨意给我,便对你的身份有了怀疑,不过也只是认为你是锦衣卫而已。”
颐中孚自己盛了半碗饭,淡淡道:“后来见我对锦衣卫很是蔑视便认定我不是锦衣卫了?”
夏远封夹了菜,细细品了品道:“这饭菜却是不错的!”
颐中孚捡了平日自己爱吃的菜,送到夏远封碗中,笑道:“不错,就多吃些。”
“放心,我不会客气。”夏远封一阵大快朵颐后递了空碗给颐中孚,颐中孚盛满了饭后递还给他。夏远封又吃了半碗饭,拿了汤碗自己盛了碗汤,喝了口赞道:“味道甚好!”
颐中孚笑了笑,“你曾在相馆住过,房间中的摆设如果上心也知是价格不菲,有些还是宫中御用之物对吗?”
夏远封喝完了汤,推了推碗:“恩,延寿曾说过你用的药,他说是你的爷爷命人配给你的,他称你的爷爷为主子,我想你定不是皇子,而是皇孙,而且是当今太子之子,太孙之弟。说不定还是那十几年圣宠不衰的郭妃的孩儿。”
颐中孚上下细细打量着正在品茶的夏远封,当下微怒道:“知我身份,你却敢如此无理?”
夏远封皱了皱眉,反问道:“你的身份?你不就是个骗人的相士,外加这醉春阁的主人吗?”
颐中孚一阵爽声大笑,站起来走到夏远封身边拍了怕他的肩膀道:“对!对!你真是个聪明人!以后叫我郭垲即可。”
夏远封嘴角动了几下,却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颐中孚走到软榻边,摆了棋盘上来,“对弈如何?”
夏远封瞧了瞧桌上的饭菜道:“你不吃吗?”
颐中孚手中玩弄着棋子道:“不饿。”
夏远封叹了一声,坐到颐中孚对面,“这些好东西要浪费了,太可惜了。”
颐中孚笑了笑,拿了枚棋子在手,“下棋。”
夏远封并未拿子,却把颐中孚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不禁失声笑道:“我说你这个市井气重的家伙怎么有的道骨仙风,原是饿出来的。”
好一会儿,颐中孚鼻子里哼了一声,端了桌上的饭慢慢吃了起来。
夏远封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今日用龙诞香是为了难为我吧。”
颐中孚淡淡道:“夏尚书曾因长子娶妻得过赏赐。”
夏远封接道:“我历来口碑不好,若是惹张吉几次,张吉必定要找靠山来治我,从中你便可知道朝中是谁与他相互勾结。不过今日叫你看了案宗,这人也是知晓了,不需再费力气,而你还要叫我去找他们麻烦,是要验看些什么吧。”
颐中孚心头一震,他知夏远封聪颖却没想能有如此头脑,心下生了好感,“他家布铺只卖丝绸,买的人本就很少,却还要不卖恭贺生子的绸缎,哪有如此的生意人?今日一看,他家铺面的伙计勾结贪私,只半日便贪墨了十几两银子,他的生意难道还有赚钱之理?既不赚钱,他又为何在繁华的街面开个布铺?难道就是为了陪着钱玩儿?”
夏远封想了想,“他定是有其他来钱的门路,而布铺便是为那条路子而设。”
颐中孚点了点头,“见他家护院时,我便觉得这些护院与其他有所不同,普通人家的护院豪气压过痞气,尤其在这京畿之中,护院更是要选忠厚些,省的惹了麻烦,得罪了权贵。而他家的护院,一个个匪气十足,大爷之态尽显,这其中定有蹊跷。再有,这布铺左边便是‘威远镖局’,右边是户部侍郎的娘舅家开的茶馆,他安全的很,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护院。”
夏远封瞧着一本正经的颐中孚,微微笑道:“你正经的样子,真是好看!”
第八章 相布(四)
颐中孚不理夏远封的调笑,继续道:“案卷记载,张吉小妾与人斯通有了身孕,带了细软私奔了事。小妾娘家哥哥从威远镖局总镖头那儿听说妹妹怀孕,从洛阳跑来,却得到了妹妹失踪的消息,便敲诈张吉要骗取银两,张吉不从他诬告到衙门。”
夏远封道:“案卷上所写的,我看前边倒是真切。”
“为何?”
“张吉娶妻多年未能得子,两房小妾又都与人私奔,恐怕他真是个无能之人。”
颐中孚眉头微皱,“张吉之妻本为青楼女子,青楼中人多吞服不孕之药,时日久了便不能再孕,就算怀孕了,生产也是要比其他女子难保住,因此无所出也是情有可原,但接连两个小妾都是一样……或许真是如同你说的。”
“什么或许,必是一定!”
颐中孚浅浅一笑,算是同意了。
夏远封又道:“今日见这张吉是个锱铢必较的主儿,平日里我去一品大员府上闹事儿也没几个人敢不笑脸相迎的,他却是冷脸横眉。”
颐中孚瞥了一眼极其不满的夏远封,嘴角挂着笑意,转头平静道:“小妾和人斯通,他必定咽不下这口气,将其杀之!”
夏远封道:“小妾的哥哥王成才前去要人,必是发现什么,告到官府,不想这张吉也是有些能力,反倒将王成才告到了狱中,现在就剩下杀人灭口了。”
“啪”的一声,颐中孚拍桌而起,冲外喊道:“延寿!”
延寿已是一张笑脸的走了进来。
颐中孚道:“你刚才也听到了,”延寿点点头,颐中孚又道:“叫延从今夜吧王成才从牢里救出来,做的要像越狱。”
延寿接了令,瞅了瞅桌上的饭菜,却是没动,颐中孚道:“让人撤了吧。”
不久,来了几个侍女,撤了饭菜,端了热茶上来。
夏远封想起一日未去衙门便告辞离去。
颐中孚送他出了秘宅也就回来了。
回来时,正见到香兰在室外焚香,颐中孚站在她身后,打趣道:“今日延寿过了,待会儿叫延寿给你赔礼去。”
香兰听了,赶忙起身,“爷,他要赔礼自己赔,您命他赔礼算是什么事儿?这里呛您进去吧。”
颐中孚笑了笑,回屋补觉去了。
一觉醒来,屋内的香檀已到了酉时,颐中孚简单的洗漱一番,在秘宅院中活动活动,抬眼见二楼的回廊上几个上灯的丫头正忙碌着,暗红的灯笼内插进火烛,顿时有了生气,明亮却不耀眼,柔和光芒折射在屋梁上,正与夕阳映在屋脊上的红晕融在一处,一时看的呆了。香兰见了,走过来,笑道:“爷站这儿不怕被人看着?”
颐中孚笑着回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道:“这青楼的客人还未来,哪有外人能看到?”
香兰嘴刁道:“爷这发呆,若是过了个把时辰,不是外人都看遍了?”
颐中孚只道:“灯下黑!”
香兰想了想,这院子二层回廊上布满了灯笼,下面庭院中却是一只未挂,原本自已怕院里太黑,爷出入不便,曾想挂几个灯笼却被延寿阻止了,现在想起来是因为回廊上灯火辉煌,廊上的客人只能见到阁楼下一片漆黑,却瞧不见庭院中的人儿,延寿为爷想的也是周全的很。
颐中孚回到屋内,让香兰叫人打扫一下相馆,过会儿就搬回相馆。
香兰被弄了个措手不及,赶忙找延寿商量,看看那些东西要跟着搬过去,那些东西要留下,却不想一跟延寿提起,延寿就道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爷动身了。
现下香兰突然佩服起延寿了。
第九章 相鬼(一)
一行人掩饰的好,无声无息的回了相馆,颐中孚洗了澡,除去自认为染上的脂粉味儿,头发舒散的披在肩上,外套了件圆领青色长袍,斜坐在榻上,身上盖了件紫貂皮袄,一手捧着旧时的案宗,一手玩着本该入口的吃食,一不小心,腌好的梅子掉落在衣衫上,印了一大片红渍。
香兰看着赶忙取了丝巾,替颐中孚擦拭,口中叨唠着:“爷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好似丢了魂似的。”
颐中孚眉头一皱道:“两年前曾有人在张吉布庄外捡到过皇族才能的飞龙镇纸,当时于兴派人暗察过,但始终没有什么发现,前几日延寿却是得报,张吉布庄有几个黑衣人进出。想那张吉的妻子和琴缘是姐妹,或许同那日在清乐坊放火之人有些关系,我才去探究。现在看来,那些护院虽说奇怪不过都是外家功夫,不是什么绝顶高手,而张吉欠缺细致、为人傲慢,若说是山贼倒确切些,因此查看了最近经过南京去往北京的贡品、岁银案录。前年浙江巡抚送太子寿辰的贺礼竟然比礼单上少了几样,其中便有个青玉四爪飞蛟的镇纸。而去年经过南京护送的江南税银到了北京竟然发现少了千两。”
“这倒是蹊跷,爷为这个担心不成?”
颐中孚摇摇头:“今夜救出王成才或许就能知道这张吉的底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最近总觉一阵阵的心慌,可又不知其中的缘由。”
香兰听了,不禁失笑道:“爷这是操心累的,过两日没事儿了,好好歇歇才是正经!”
颐中孚点头笑了笑,心里还是难受的很,但是那里出了错一时又想不到。
亥时的更声还在耳畔,夏远封已经寻了来,此时他脸色黑沉,见着颐中孚劈头就问:“人可救回来了?”
颐中孚摇摇头,从榻上坐起来,捡了皮袄披在身上,“还未回来。”
夏远封脸色更加阴沉,略有埋怨道:“想来人是救回不来了!”
颐中孚奇怪的问:“怎么说?”
夏远封道:“今日我才踏进刑部的门,便被侍郎叫了去,竟说些有的没得,刚刚被放出来。”
颐中孚一下明白了夏远封的意思,他是怀疑右侍郎成心拖住他,好趁机对王成才下手,端想了半刻方道:“光天化日,他应是不敢。”
夏远封长叹一声,走到榻边坐下,本想同颐中孚争辩一番,却瞥见他青色长袍上的红迹,心下不由得一紧,上前一把抓住颐中孚的手道:“你怎么又犯病了?吃药没有?找人看了没有?干嘛还坐着,赶紧躺下休息!”
颐中孚想抽出手来,但是夏远封握的太紧,眼见自己硬被按在榻上,不由得笑道:“这是梅子掉上染得!”
“啊?”夏远封一惊,忙抽回了手,脸上莫名的发了红,自个也不知这是怎么了,见了红渍头上像是被铁棒击了一般,总觉得眼前的人似是立刻要化成云烟飘散一般,心头搅着劲儿的痛,再想想可能是这几日查案紧张了,休息一下会好的,想到这个理由,脸上的红晕也渐渐散了。
颐中孚在旁瞧着这儿夏三公子的变脸绝活,只觉得可爱,放了个梅子在嘴里,摆了舒服的姿势,一旁看着。
夏远封回了神儿,见颐中孚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想着自己刚刚的举动实在是唐突失礼,可也不至于当作笑话来看,想到此便有些恼怒“啪”的一声拍案而起,转身出屋直奔后院而去。颐中孚也不去追,只叫香兰进来,服侍着换了身衣衫,披上件披风才缓缓起身。他走出屋时,正见夏远封一人站在院中,举头仰望着深邃的夜空,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原本硬朗的面容瞬时柔和了许多。
颐中孚的心似是要随着月光化开一般,不自觉的脱下了披风盖在那人身上。
而站了许久夏远封却还是想不通,本是该因为颐中孚的无理而气愤的,为何现在心头竟没了一丝怨恨,反倒是留恋起那人冰凉华润的手感,欣喜着那人的注视?
一阵骤风吹来,夏远封不禁打了个寒战,忽然身后一暖,回头一看,竟是颐中孚给他披上了披风。
颐中孚走了一步,并肩和夏远封站在院中,举头望着夜空,淡然道:“春寒料峭,你身体虽壮,却也不能太随意了。”
夏远封心头一震,随即笑问道:“你派去的人该回来了吧。”
颐中孚正要答复,就见到延寿满身湿透的跑了进来,猛的跪在他面前,喘息道:“奴才办事不利请主子处罚!”
颐中孚听了心头已是明了,淡淡笑道:“不急,慢慢说。”
延寿道:“我同延从去的时候他正歇着,桌上放着的大鱼大肉还剩下不少,见了我们也不慌张。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对他说是有人让我救他出去,他笑着回道‘不用了,连累‘裘三爷’不好,我朋友已经打点好官家,明日就能正大光明的走出去。’我问他,他朋友是谁,他还没来的急开口就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起来,我急着把他带回来,可惜,路上人就死了。”
夏远封听完,突然道:“他说‘裘三爷’?你可没听错?”
延寿想也未想便回道:“是裘三爷,这个姓少见的很,绝计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