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中孚见夏远封神色有些怪异,问道:“你听过这人?”
“家师正姓裘,家中有一独子,族内同辈中行三,我们平时都喊他裘三儿,人是仗义豪爽,喜欢管些不平事儿。”夏远封摇摇头又道:“不过,他人在洛阳,这个‘裘三爷’应该不是他吧。”
颐中孚叫了延寿起身,让他带路去看带回的尸首,一边对夏远封道:“也不一定,这个王成才不是来自洛阳吗?或许有些关系。”
夏远封听了点点头,默默的跟在颐中孚身后。
相馆本身并不大,绕了两个回廊,到了一处半旧不新的小屋。延寿上前推了推木门,随着刺耳的“吱呀”一声,一具尸体呈现在眼前。
颐中孚抬腿走进,看着面色青白的尸体,对提着灯笼紧随而进的延寿道:“中的何毒可曾知道?”
延寿回答道:“鸠毒。”
这时一阵风吹了进来,灯笼随着抖了几下,烛火被抖的跳跃不停,一闪一闪甚是吓人,颐中孚回过头,想叫站在门口的夏远封关门,却不想看到一张比尸身更加惨白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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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中孚只觉得刺骨的寒意,那惨白的脸和记忆中濒临死亡的文圭重叠在一起,那时不能保护温柔、善良的哥哥,是一生的遗憾,老天竟又派了一个长的如此相像的人来,是否是给自己一个补偿的机会,他不由得走了两步,把夏远封护在怀里,轻轻的问道:“怎么了?”
“他是我的六哥。”夏远封的声音随着身体一同颤抖着。
颐中孚记得自己得知文圭死讯时也是这样颤抖的躲在被子里,那时好想有个可以忘却悲伤的地方有个可以哭诉的怀抱,可惜面对自己的只有冷落的、呆板的笑容和时时窥探、内斗的亲人,如今实在不想让夏远封无处排解,只希望能帮他尽快的恢复,或许只是减少些痛苦也是好的。想到此,搂着怀中的人,慢慢退出了屋。
怀中的人在晚风中回复了神智,轻轻推开颐中孚紧抱自己的双臂,找了块儿园石坐了下来,目无焦距的望着天。颐中孚在他身边坐下,陪着他静静的看着星空。
许久之后,当天边露出鱼肚白,夏远封突然道:“我六岁丧母后就被父亲送到了师傅家寄养。”
颐中孚听着,心里咯噔一下,一只手不自觉的环到夏远封肩上,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出生在帝王家的他,怎能不明白大户人家后院中的算计,不用想也能知道没有庇护的孩子会有怎样的命运,何况那还是个娼妓的儿子?
夏远封声音有些沙哑:“那年山东干旱,洛阳来了许多逃难的难民,其中有不少失去父母的孩子,师母去施粥的时候见了一对小兄妹正卖身葬父,心下同情便出了钱带了孩子回来,那两个孩子一个是就是躺在那儿的王六,一个是小他三岁的妹妹王兔儿。”
夏远封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据说六哥家里一共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年除了他和兔儿都饿死了。师傅见六哥根骨不错,收了当徒弟,我们从小同在一处吃饭、同在一处习武,感情胜过许多亲兄弟。三年前师傅突然辞世,他第一次独自护镖不想就被劫匪给抢了,回来便自请出了师门。后来我得知他在洛阳郊外开了个茶铺,见人便打听那些劫匪的消息,我去找他,那知他竟然闭门不见,只让兔儿出来告诉我,若不能找回丢失的镖银便永无面目见我们。”说到此,夏远封茫然的摇摇头,叹息道:“想来,我们此生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颐中孚静静的听着,直到只剩下夏远封的叹息。
延寿见两个人坐了一夜,现在天已大亮他们还没有起身的打算,心中顾及着自家爷的身子,借口道:“爷,早膳准备好了,您们在哪儿用膳?”
颐中孚听这么一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便站起身来,想叫夏远封一起去,却又怕他心中难过没有胃口,站在那儿不知如何开口。
“走啊,发什么呆?”夏远封抬头笑了笑,眼中一扫失落,一跃而起,对延寿叫道:“小毛孩,今天准备我的碗筷了没?”
颐中孚一惊,随即释然,那样出身却还乐观的活到现在的夏远封,哪是这样就被打倒的?
用完早膳,夏远封去了刑部,没多久就回来了,说是那个侍郎今日没去。
颐中孚见夏远封一副壮志未酬的模样,略带忧心的对他道:“侍郎若去了,你还能把他打一顿不成?”
夏远封哈哈大笑道:“我还没蠢到这种程度,若是他去了最多在他回府的路上来个劫财害命而已。”
颐中孚往皮袍子里缩了缩,跟着笑道:“你倒是真有胆量!在下佩服!”
“行了,哪能真这样,我只是要告假而已。”夏远封随手拿了颐中孚的盖碗灌了两口,皱眉道:“怎么是药?”
“可不是药!”延寿推门进来,放了手中端着的蜜饯在案上,鄙视道:“我家爷陪你外边呆了一夜,如今都发热了,你这个罪魁竟然还问怎么是药?真是生了个狼心狗肺!”
夏远封被这么一说,见马上就三月天了颐中孚还满脸通红的裹着个皮袍子,顿时无言以对。
延寿瞧着他这般也没了斗气儿的心思,服侍着颐中孚喝了半盏药识相的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两人静静地对坐着,谁也没开口。
良久,颐中孚温和道:“凡事儿都要想的开些,缘起缘灭不是你我能定夺的。”
夏远封点点头,望着颐中孚笑道:“明白,六哥既然已经去了,我在难过也不能挽回什么,只有好好活着,替他报仇才是。”
“那怎么还要告假?”
“六哥去了,我想送他的灵柩回洛阳。”
颐中孚安心了一些点,缓缓道:“我已安排下去,你六哥此时应该下葬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啪”的一声,夏远封一拳击在塌案上,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般大喊道:“什么!”
颐中孚淡然道:“你六哥此时应该下葬了。”
“你!”夏远封一时气急,上前伸手揪起颐中孚的领子道:“你怎能擅作主张!”
颐中孚歪头瞧着抓着自己的那双暴跳青筋的手,平静道:“你若是觉得尸体比仇人重要,我立时可叫人带你去,起了棺材出来,让你送灵柩回洛阳。”
夏远封听了料想颐中孚诡计多端,必是又有了什么报仇的法子,火气顿时压了下来,却依旧揪着颐中孚的领子,质问道:“报不报仇和送不送灵柩有何关系?”
“你是希望仇人没有感觉便死了,还是希望他们被噩梦缠身,郁郁而终?”颐中孚拍去领子上的制约,见夏远封一副如坠云雾的表情,笑道:“你要是急,我可叫人今晚就血洗那厮的绸布庄替你出气;你若是觉得这样让他们死了太可惜,便要听我安排,保管他们会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伏法被诛那日才得肉身解脱,魂魄却还要在死后忍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夏远封瞧着颐中孚玩笑般说出如此血腥的言语,只觉得身上一冷,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第九章 相鬼(二)
颐中孚见他呆了,以为他是琢磨着自己能有那些能耐,端起案上的热茶喝了两口方道:“昨日看守牢房的两名狱卒今日都被调走了,想必已被灭口,这条线无法查下去。但同样,他们也不可能知道王六哥的确切死讯。不过,既然王六哥提到过裘三爷,张吉极有可能知道你和王六哥的关系,若是你此时护送灵柩回洛阳,那便是证实了王六哥的死讯,让他们没有了顾及,也落(lao)实了你们的关系。”
“害死了狱卒他们就不怕官府查办?”
“怕官府他们就不做山贼了。”颐中孚见夏远封一脸惊愕,续而道:“有些事儿没对你说,其实你也应是知道的。”
颐中孚把前日对香兰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夏远封,边说边看着夏远封脸色变化,甚怕他因为自己的隐瞒而恼怒,那知夏远封听完,只是面色沉了些,却没有颐中孚料想那般怒气冲天。
“今日为何同我说这些了。”夏远封冷着脸道。
“你不气?”
“你们宫中的机密我本就不该知道,只是奇怪你为何现在说了?”
颐中孚一脸坦然道:“不愿满你罢了。”
“我还不至傻成这样!”夏远封朗笑道:“你既然猜测他是山贼,是否想问我当年六哥是在哪儿丢的镖银?”
颐中孚被人揭穿却不尴尬,毫不在乎的一笑:“你说了,查起来简单些。”
“青山。”
“青山?那个青山?”
“据此300里,诗仙李白便葬在那儿。”
“原来如此!那儿是南上北下的必经之路。近几年来往南北的贡品、金银总是差了数目,原以为是官吏多填或者有人贪墨,后少的多了才觉得可能是路上有了闪失,但每次封条都是好的,到了目的地差点之时才被发现,便无从查起。”颐中孚嘴角带着压不住的笑容道:“原是在这青山,只要查清青山附近的驿站便能破了这多年的悬案了!”
夏远封的目光在雀跃的颐中孚身上转了一圈,缓缓道:“三年前那镖护送的表面上是三千两白银,实际上里面暗藏了一盏的西晋青瓷骑兽灯。”
“西晋的青瓷?”颐中孚道:“那可是个价值连城的东西!为何镖银里夹带这个?”
“是师傅为裘三跟威远镖局下的聘礼。裘三喜欢威远镖局总镖头的独生女儿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师傅为了独子,竟拿出传家之宝作为聘礼。当时本是我师傅要亲自押镖,但谁知师傅突发心疾,去世前半个时辰让六哥连夜出的镖。因此我一直觉得镖银被劫一定是那威远镖局泄露的消息,可终究没人信我。”
颐中孚安慰道:“张吉本是山贼,如今在南京开设绸布庄不过是掩人耳目,为的就是打探消息,而威远镖局是他的邻居,难免被他从中探听些消息出来,知道这事儿也不足为奇。想那威远镖局也是吃了不少亏的。”
“是啊,威远镖局得知聘礼被劫为证明清白也四处帮着寻找,可惜终究是没个结果,去年裘三守孝期满时,还主动让两人成了亲,当时裘家没有女眷,还是请兔儿来接的新娘子。我记得后来裘三曾给我来过信说兔儿嫁出去了,是他内人保得媒。”
“不久,王六听说妹妹怀了孩子,欣喜的赶来,却不想竟得到了妹妹私奔的消息,他觉得妹妹不会干出这样有辱门风的事儿来,里面定是存了蹊跷,因此和张吉夫妇争执起来,张吉的护院上来拉扯之时,王六便认出了其中有三年前劫了镖银的人。”
“是了,定是六哥发现了他们山贼的身份告到官府,他才一定要制六哥于死地!”夏远封心中豁然开朗。
“对,”颐中孚道,“王六哥所说的朋友很有可能就是威远镖局中张吉的人!”
夏远封缓缓闭上双目,恨恨道:“不要让这张吉平白的死了!”
颐中孚嘴角慢慢轻扬,淡定的笑道:“放心,我必定让他好好的活着!”
“这虽好,但……”听了颐中孚的话,夏远封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为难道:“六哥从小颠沛流离,如今又不能入土为安……”
“谁说的!”颐中孚不等他说完便插道:“他躺的可是我给自己准备的上等棺材,埋得地方也是延寿找人选的风水宝地,怎可能入土不安?”
夏远封心不由的一颤,不是为了王六哥,却是因为颐中孚为自己准备的那口棺材,这孩子不过十七八岁那么早就备好了后事,恐怕他的病……
“夏远封?”颐中孚见他半天没个反映只是皱着眉头,不由的笑道:“觉得不妥?”
“没”夏远封回了神儿,站起身整理了衣衫,对颐中孚躬身一拜:“我代六哥谢你了。”
“不用,本就是我害了王六哥,应替他报仇的。”
“怎么是你?”夏远封惊讶道。
颐中孚甚是羞愧,“若不是那日我存了私心找你去闹绸缎庄,王六哥便不会死了。”
夏远封端端然坐下,紧靠着颐中孚道:“你以为毒药是那么好送进去的?狱卒调令是一个侍郎说句话就立时可办的?恐怕他们早就有所准备,行事只是一两日之差。闹了,王六哥会死;不闹,王六哥也活不过今日。你如此帮我们,我感激还来不及,却又何必自责。”
颐中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王六的死他总觉得是自己考虑不周造成的,今日把自己棺木赠与王六便是出于自责,现下夏远封的一番话瞬时搬走了他压在心中的巨石,身心舒畅了许多。
此时延寿敲门进入,瞧了眼夏远封,又看了看颐中孚甚是为难。
颐中孚笑了笑道:“是不是人找到了?”
“找到了,”延寿拿眼扫了眼夏远封道:“爷,要带他来见您吗?”
“叫他进来吧,”颐中孚摆摆手,对着正欲退出的延寿徐徐说道:“以后诸事都不必瞒着夏远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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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特别的寂静,空中乌云遮住了镰刀般的月牙和漫天星斗。
一切压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睡着。
突然,空旷的院内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原本紧紧关闭的屋门内“砰”的一声响起,一阵浓黑的异风顺着窗栏从屋内涌出。
听到动静的家佣,三两结群跑来,只见张吉搀扶着受了惊吓的妻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从屋内冲出,吓得个胆小侍女当即昏了过去,院中顿时一片慌乱。
“都消停了!”一声有力却难掩苍老的嗓音,在院中响起,四散乱跑的家佣闻声立时定在了地上,不敢出声。远远的见了个穿着土色袍子裹着四寸方巾的小老头,拿着根拐杖晃晃悠悠的从屋内走出,不紧不慢的移步来了张吉面前,打了个躬身,询问道:“老爷、夫人,何事惊慌?”
张吉搂住颤抖不止的周氏声嘶力竭道:“爆了,四处是血!”
老头儿拄着拐杖,又是不紧不慢的走进张吉的卧室,四处看了看,不多时便拎了个炸的血肉模糊的兔子出来,扔到了地上,对张吉道:“老爷、夫人,不过是个死兔儿,无事的。”
周氏见了死兔子,颤抖的更加厉害,一下瘫坐在地上。张吉将其搀扶起来,搂的更紧了些,对一院子的人喊嚷道:“那个崽子干的缺德事儿!”
“老爷!”小老头止住张吉,“夫人身子不好,这要着了凉可怎么办?”
“管家说的极是。”张吉硬生生的咽了口气下去,抱着周氏进了内室。
换过衣衫的张吉携着夫人正襟危坐在院中,看着摆在面前的已被炸的血肉模糊的兔子,对着召集过来的家佣叫骂道:“那个干的这勾当,识相的赶紧站出来,要是被我找出,到时候死相要比着兔子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