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他忽然安静下来,绝望一般地看著我。然後用我从未听过的低沉嗓音说:
『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小真真?』
那是我一生中,看过他最像男人的时候。
後来家人迁回台湾,我也随著他们回到台湾念大学。没想到薛不平却马上向父亲提出要回台湾的要求,还闹了场家庭革命。回到台湾後,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法,硬是跟我进了同一所大学,念的是政治系,总是会在奇妙的时间出来缠我。我在系学会正经八百发表演说的时候、考期末考的时候,甚至是在公用浴室洗澡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还很怕杨启贤发现他的存在,要是让他知道我有个这麽怪的童年玩伴,或许他会从此厌恶我,而且年纪越大,薛不平就越爱跟我开一些黄色玩笑,更要命的是用那种天真的语气说。因此我对他,总是保持你追我跑的距离,不敢过分亲近。
大学毕业後过了几年,薛不平考上了外交官,因为父亲的关系,被派驻到南斯拉夫还克罗埃西亚之类的地方当亲善使节。虽然我并不否认,知道他会去很久很久时,我确实怅然若失了一下子,而且身边少了个吵吵闹闹的疯子,只会让单恋的情绪更加难熬。
不过没想到,才七年他就调了回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事务所找我麻烦。
『是,我是有点想你,可是你的所做所为已经把我最後一点想念都浇熄了,薛不平,你满意了吗?』我说。
『这不能怪我嘛,因为小真真看起来好难过,我忍不住想抱抱你啊。』
『我没有难过。』
『明明就有,你看你眼眶都红了。』
『我难不难过不关你的事。』
『小真真总是这样,最喜欢逞强了。来,给小平抱一抱,惜惜喔,不管你遇到什麽困难,小平随时给你靠。』
他说完,真的张开双手朝我拥来,我反射地向後躲,但这辆车的後座虽然很宽敞,也没有多少空间可以躲。我很快就被他抱个正著,他像搂抱枕一样把我紧紧挤入他怀里:
『你......放开我!』
双手还被手铐铐在身後,让我没办法作太多反抗。我扭动著身体,试图用上身把他撞开,没想到车子一阵颠簸,反而把我往他身上推。他趁势一把搂住我,把我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我愤怒地挣扎两下,但七年不见,他的力气不知为何变得奇大,竟然固执地按住我的头,凑到我耳边近乎耳语地说:
『小真真,你想哭就哭好了。』
他一定是给我下了什麽药。听见这句话的瞬间,虽然被他这样屈辱地搂在怀里,我竟感到一丝的鼻酸。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手被铐住了,所以动弹不得,绝不是为了眷恋他怀中的温度,才赖在他的拥抱里不走。
但他的手指抚了抚我的头发,被淋湿的身体,忽然也不怎麽冷了。
『......谁要哭。』
『不管发生什麽事,小平都站在你这边。小平最喜欢小真真了。』
他答非所问地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小的时候,我们在华盛顿D.C念同一所小学,当时那里欺负有色人种的情况很严重,他长得很抢眼,个性又很娘娘腔,因此特别成为他们的目标。加上这家伙个性扭曲,嘴巴也不太乾净,更是容易激怒那些施暴者。
而且听说,他被扁有很大一个原因是自作自受,因为他常搞大人家女朋友的肚子。
有一次我撞见他被围殴的场景。那些人高马大的同学抓著他的头,正要把他的脸浸到马桶里,这是这一带学校专门拿来整新生的手段,但即使已经九年级了,薛不平还是常被这样玩弄。
我愣在那里,那些人查觉了我,带头的人凶恶地瞪著我:
『Hey,黄种小子,你要来多管閒事?』
我一时没有回话。薛不平那张俊美的脸被打得歪七扭八,牙齿也缺了一块,正被压著跪在马桶前,我反射地退了一步:
『不......我......』
我为难地撇过头,仍忍不住斜眼去看低头喘息的薛不平。
『他是他朋友吧?上次我看到他们在Caferteria聊过天。』
『不,我不是......』
『你不认识他吗?』
这时我看见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瞬间,薛不平竟对我笑了一下,和平常一样地玩世不恭,我永远都记得他那时的笑容。
『嗯,我不认识。』然後我说。
後来我为了这件事,蹲在楼梯角落抱著膝哭个不停。薛不平包著绷带就在我身边,他好声好气地哄著我:『小真,你不要哭,人家没有事,一点事也没有啦。是说他们也真小气,明明就是他女朋友自己脱了衣服滚上我的床的,却要怪我染指他女朋友。不过你放心啦,小真真,以後你的女朋友脱光衣服滚上我的床,我一定不会......』
他还在那边胡言乱语,我却哭得更大声了。
『你干嘛不骂我?』
『骂什麽?』
『骂我见死不救,骂我没良心,和你做了这麽多年朋友,竟然还说不认识你......』
薛不平当时歪了歪头,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然後用他被马桶浸过的俊脸露出笑容。
『小真真对我来说,就像星星一样喔。』
他答非所问地说道,
『你是天上的星星,我嘛,就好像地上的马桶一样。星星和马桶,虽然距离很遥远,但有一天马桶抬起头,很幸运地,刚好从厕所的窗口,看到了一颗星星。从此他就喜欢上了星星,但是他不能动,被水泥凝固在地上,只能天天等著星星移动到他的窗口。他知道自己永远碰不到星星,但是马桶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就算抓到了星星,马桶也不能干什麽,还不如像这样远远看著就好。』
我对那个不伦不类的童话故事没有兴趣,觉得他的脑子大概是被马桶浸坏了。但那时候我在心里发誓,长大以後,我一定要当律师或医生,然後再也不要见死不救。
但我没有想到,後来我真的做了律师。我也没有想到,即使我做了律师,我还是继续见死不救。
或许我真是个天性凉薄的人,才能这样毫不在意地,一而再再而三践踏别人的信任与尊严。我这样的人,活该得不到真正的爱。
『哼,又是骚扰又是绑架的,这样还叫喜欢我吗?』
我嗤之以鼻地说。
『小真真不也一样吗?又叫他做奴隶,又一副要强暴人家的样子,还说喜欢他,这个样子是没有人会信的哟。』
我一时气窒,知道薛不平说得不无道理,我怪他粗暴,自己对杨启贤又何尝不是?但下一秒我立刻察觉到不对,很快地抬起头来。
『你怎麽知道我向杨启贤表白?』
『因为小真真自己说的啊。』
『你怎麽会听见我在办公室里说些什麽?』
『喔,当然是用这个看的呀。』
薛不平露出天真的笑容,从牛皮包覆的座椅把手上拿下一支遥控器,往前按了一个钮,和司机席相隔的玻璃墙上忽然降下一面巨大液晶萤幕,薛不平嘟著嘴操纵了几下,画面就从新闻跳到像闭路摄影机的监视画面。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办公室,而述恒正坐在我的位置上,焦头烂额地处理著因为我的早退接不完的抱怨电话。
『......你在我的办公室装针孔摄影机?』
『不是针孔的哟,是AR─3084款的间谍眼高感度射影机,高画质还高像素,同步率也很高。现在只有国家情报人员才能申请,这是我和马其顿一个好朋友求来的。』
我最佩服我这儿时玩伴的一点,就是他总能将犯罪行为讲得像小孩的恶作剧。
『这不是重点!你什麽时候装的?』
『哎哟,小真真你好凶喔。人家也是为了可以二十四小时看见你,才出此下策的嘛!』薛不平又露出委屈的表情。
『到底是什麽时候装的?』
『刚刚被你赶出办公室时顺手放的,还有是间谍眼不是闭路摄影机哟。』薛不平卷著鬓边的头发,看著我的怒容,又说,
『那个人,是法律系的杨启贤对不对?原来小真真你到现在才告白啊。』
『你为什麽......』我呆了一呆。
『嗯?问我为什麽会知道吗?因为很明显啊,小真真要跟他同寝的时候我还担心了好久,担心你被人家欺负,所以开始一个月天天都整夜守在收音器前,有一点动静就叫我家保镖冲过去。』
『收音器?』
『嗯,对啊,我在小真真床头装了窃听器喔。』
『............』
『小真真实在是太爱逞强了,虽然是星星,却是很闷烧的白矮星。明明很喜欢人家,却老爱摆出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也难怪那只小羊一点都感受不到小真真的心意。』
『......你这个跟踪狂没资格说我。』
『而且选在这种地方告白也太没情调了,至少也要有玫瑰花或蔷薇之类的东西装饰一下嘛。还有怎麽可以穿西装告白呢?至少也要穿像教宗法袍之类的东西......』
他一面摇头一面从各个角度观察我的办公室。我扑过去抢他的遥控器,他便笑嘻嘻地放了手。但我双手还被手铐铐著,没办法伸手拿摇控器关掉,只得眼睁睁地看著我的办公室风光尽收人眼底。
『薛不平,你这变态!』我怒极了说道。
『好高兴喔,小真真夸奖我耶!』
我又挣了两下,抬头望著窗外,车子正向高处快速行进,我才发觉我因为太过惊慌,一直没注意到车子的动静。
『你要把我带到那里去?』我惊恐地问。
『一个好地方。小真真,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就是你我才担心。』
『好高兴喔,小真真你这麽关心我啊?』
车子越爬越高,天色也越来越暗。疾行的车窗外,街灯一盏盏点了起来,我想这多半是环台北市的某一座山,薛不平拿起另一支摇控器,玻璃车窗徐徐地降了下来,夜风便从窗口送入,我忽然看见满天的星光,城市的光害很严重,在台北市的夜里抬头,不要说星星,连月亮有时也被云挡住。
但薛不平不知是怎麽找到这个地方,星星灿烂到不像是真的,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早已不天真也不浪漫了,我还是一时屏住了呼吸。
『到了,就是这里喔。』
他用满心欢喜的语调扯过我的手臂,用钥匙打开我的手铐。下一瞬间又马上抓过我的右手,像孩子似地把我往车外拉。
我来不及反抗,就被他拉到夜晚的寒风中,湿透的西装捎来寒意,我不由得颤了一下,但薛不平的随扈立刻拥了上来,替我和他披上温暖的外袍。
这家伙还穿著活像泳池俱乐部的浴袍,一脸閒适地站在街灯下。我发觉这是个观景台,似乎位置偏僻,因此四下无人,我一时有些不安,薛不平仍然握著我的手:
『小真真,你看,看那里。』
很难想像在台北市里,还能看到这样的夜景。从前我一直不知道,银河的英文为什麽会叫『Milky Way』,直到小时候有一次,家人带我去明尼苏达州的农场玩,那天夜里,我躺在广阔的芜菁田里,看到一条奶白色的河,从我头上缓缓流过。那时候的感动,到现在都还铭记在心。从此星象也成为我的第一兴趣。
我斜眼望向薛不平。难怪他会说我是「星星」了,曾几何时,因为法律事务的繁忙,我竟忘了孩提时爱不释手的东西。
我忘记了,我曾经多少次向年幼的玩伴述说星星的故事。
我也忘记了,我曾经指著遥远的某颗星,向薛不平说:你看,我以後会变成那个!
『小真真,我奶奶说,天上有几颗星星,就表示人间有多少人受便秘所苦呢!』
『......我好不容易燃起的浪漫情绪麻烦你不要破坏。』
『这是真的呀!』
『一般是说天上有几颗星星,人间就有几个灵魂逝去吧?!』
『那些人死前全都为了便秘而苦恼。』
『那可能这麽多人便秘啊,星星的数量比全地球人口都还多耶!』
『那全地球的人都便秘。』
『谁说的,至少我没有。』
『啊,原来小真真不是地球人。没关系,我也不是喔。』
我们靠在劳斯莱斯的车前盖上,薛不平忽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开心,简直是前翻後仰。我惊讶地瞪著他,他却回眸朝我一笑,然後叹了口气:
『小真真终於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我刻意疏远他前,我们总是会为了奇怪的事情吵嘴。比如薛不平一直坚持天上有马桶座,又说猴子的屁股其实是伪装的,它们会从胸前排泄之类的理论。而我也不厌其烦地跟他争辩,当时那来这麽多白痴精力啊?想到这里,我也不禁笑了起来。
朋友这种东西,真的是很微妙。有些人与你常伴左右,但你却心知肚明他永远不会变成你的朋友。但有些人,无论吵过几次架、无论有过多少误会,也无论分别多久,再次看见他的脸时,你却会觉得他亲切地像是昨天才一起玩一样。
『小平,』
我压低声音叫道,他有些震惊地回望过来,
『小平,谢谢你了。』
薛不平仍然眨巴著眼看著我,这反倒让我不安起来。正想讲几句话化解气氛,但是他竟忽然朝我走了过来,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揽著我的肩,把我压到车前盖上。
『你、你干什麽?』
『小真真,你忽然变得那麽可爱,让我忍不住想要上你耶。』
我呆了一呆,随即面红耳赤。c
『神经病!亏我刚才在心里还那麽称赞你这个朋友!』
『好高兴喔,原来小真真有称赞我啊。』
我试图翻过身来,但转头却对上了薛不平的眼神。我不禁呆住了,不是平常那副玩世不恭、随地发情的模样,而是像母亲看著儿子那样,充满宠溺的表情。他伸出手,我没有避开,他便替我把一根头发捞到耳後。
『我永远不会违抗小真真的意思的。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你不开心的话,我的存在也没有意义。』
我仰视著他秀气的脸,他把头靠在我的心脏上,闭上眼睛又继续说:
『同样的,让小真真不开心的存在,也是没有意义的。』
或许是星空过於炫目的因素,我被他这样精微的文字游戏搞得一时昏了头,好半晌才领略他的意思。我吓得立刻爬了起来。
『薛不平,你不要乱来!』
只有我才知道,这个人胆大妄为的程度。九年级毕业的那一天,他一反平常逆来顺受的态度,带了一票保镖来,把那些平日欺负他的白人打得不成人形,连人也不知道消失到那去。事後虽然听说有惹上官司,但也不知为何被薛不平的父亲压了下去。从那之後那所学校的新生,再也没有被学长浸过马桶以示欢迎了。
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从小到大,总是捉摸不定到令我胆颤心惊。
『可是那个人,确实让小真真你不开心不是吗?』
『是没错......不,薛不平,你少管我的私事!』
『小真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你凭什麽这样说......』
『因为小真是我的朋友,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他看著我的眼睛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也没有半点可资曲解的馀地。这个人是真的把我当好朋友。我想起过去在美国求学时,我当上活动主办人,借不到学生演唱会的场地,只是不经意地和他提了一下,隔天他立刻拿著华盛顿D.C.最好的视听室出借同意书给我签名。
後来虽然人在马其顿,他还是按月寄信过来,对我嘘寒问暖。不过因为他的信,不是地球人可以看得懂的,所以我都没有回信就是了。
他依然把我压在车前盖上,认真地看著我。我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为什麽我和杨启贤,会走到这个地步呢?明明也该是多年的老朋友,情人做不成也就罢了,现在恐怕连朋友也不能当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似乎就是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小真。』
我听见薛不平呼唤我。我转回脸,他的唇便朝我贴上来,吻住我被突如其来的泪沾湿的唇畔。
『让我安慰你吧,小真真。把我当作替代品也没有关系喔。』
他如是说著。我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思考,只知道薛不平的身体很温暖、非常温暖,像超新星一样燃烧著核融和的热浪。
『等等......这边这麽多人......』
『放心,他们都走光了。』
我呆了呆,环视劳斯莱斯周围一圈,果然所有的随扈瞬间都不知躲那去了,比述恒还乖觉。大概是很习惯这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