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津————阿素

作者:阿素  录入:03-20

『小真......』
『述恒,帮我送客。』
『是的,梁先生。薛先生,门口在这边,请往这边走。』
『小真,那我下次再来找你喔!就下个星期六怎麽样?你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回华盛顿D.C.好不好?回来台北什麽都变了,我还是比较怀念以前我们脱裤子乱跑的垃圾场......』
听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我的秘书述恒把他交给外头的警卫,又碰地一声关上门,房内才终於安静下来。我长长吁了口气,一个身影便小心翼翼地蹭了进来,我抬起头看见他,随即露出笑意:
『喔,你总算来了。你迟到了十二分五十二秒点一二。』
进门的是个男人。能够自由进去我办公室的,历来除了述恒外,就只有他一个人。
『刚刚那是......』
他望著边被拖走边还在叫喊的男人,迟疑地看了我一眼。
『一个童年的玩伴而已,杨启贤,我交代的东西?』
我挑起眉毛。那个叫杨启贤的男人立刻忿忿不平地扯出一堆塑胶袋,他的头发乱成一团,看起来很好欺负的脸也满布尘灰,看得出来他是长途奔波到这里。我一方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怜惜,不过这当然不能表现在脸上:
『妈的,见鬼啦!点什麽猪血糕不要糯米啊!天下有那个夜市摊贩会卖这种东西?害我只好先买正常的猪血糕回来,再自己一颗一颗把糯米挑出来,你知道那多花时间吗梁混蛋?整个公车上的人都在看我挑糯米,司机还来关心我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杨启贤还在继续碎碎念著,抬头看见我兴味的目光,脸上一红,马上止住不说了。
『好了拿去,你的无糯米猪血糕啦!』他把塑胶袋往我眼前一递。
『你忘了要叫什麽?』
『你的猪血糕,请趁热吃吧,亲爱的「主人」!』
经过将近一年的主奴关系,连杨启贤这样迟钝的家伙也稍微伶俐了点。我微笑著接过塑胶带,匆匆往里面递了一眼,这家伙还真的用手工把糯米和猪血分离,猪血糕被他捏得坑坑巴巴的,旁边则整整齐齐放著一堆糯米。我不禁笑了出来。
『笑,笑什麽啦!』
不出所料,杨启贤又是一阵脸红。
『杨启贤,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
『为什麽这麽听我的话?』
『为什麽听你的话?废话,因为我们之间有签契约不是吗?』
我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杨启贤很明显地紧张起来。
『就因为这样?』
『嘛,真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其他原因啦......』
杨启贤用食指抓了抓侧脸,往另一个方向瞥过头。
『什麽原因?』
『就是......你也是真的有帮到我啊,那个时候......是你帮我後辈找到他男朋友的不是吗?我被他缠住的时候,也确实是你来救我的,否则我现在大概被装在水泥里沉到东京湾了......哎哟,所以不管怎麽说,我都应该还你这个恩情,更重要的是,我,我觉得啦!虽然你的手段有点过分,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本来就要做好。』
他语无伦次地讲了一大串,在我耳里听来却没半点重要讯息。我盯著他的脸看,他那张过份朴实的脸上没有半点作伪的表情,我只得叹了口气。
『没别的原因了?』c
『没别的原因?当然没有。好了,东西我已经送到了,掰啦。』
他说完转身就走,我愣了一愣,没想到他这麽快,反射地便叫出口:『喂!等一下!』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来。
『干嘛?我可是先声明,我有检查过所有的猪血糕里面可是一颗糯米都没剩下喔。』
我心中念头百转,拚命想找个留他下来的理由。
『你不问清楚吗?』
『问清楚什麽?』
『刚刚那个男人是谁。』
『我才不管刚刚那男人是谁,。梁又真,梁主人,我拜托你行行好,小的明天早上九点要和出版社的客户签约一大早就得起床,你放我回去睡觉好不好?』
『你听见啦?我和他的对话。』
我从秘书椅上慢慢站起来,缓步走向他。他看起来惊慌失措,一副不知道我要干嘛的样子,稍稍往後退了两步。
『听,听见了又怎麽样?反正变态的身边本来就都是变态......』
他後面那句话放低声量,但我还是听见了,我把他逼到墙角。述恒很乖觉地收拾了我办公桌上的东西,说了声「失陪一下」,然後就推开门出去了。真是个尽职的秘书。
『我是变态?嗯哼,那你又怎麽说?』
『难、难道不是吗?有谁会在晚上九点钟忽然打电话叫一个大男人去士林夜市买没糯米的猪血糕啊?还,还有上次也很莫名其妙,竟然叫我帮你买三枪牌内衣,还指定要有小熊图案的,可是那个厂牌根本没卖小熊的图版啊!害我只好自己画。还有上上次又把我叫到你家里......』
他把手举出来细数,我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抬头看我。
『干、干什麽?』
『如果我说......』
我望著他,或许都是那个缠人的男人的缘故,我觉得今晚的杨启贤,看起来比以往都还要亲切。我望著这个我从大学时代开始暗恋的男人,喉咙竟有些乾涩了: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觉得呢?』
我看著他,虽然装成像是不经意地出口,但其实我的心跳已经加速了三倍。我看著阳启贤那双大眼,先是惊吓,然後是疑惑的困窘,最後竟然变成啼笑皆非的表情:
『......喜欢我?』
『对,我喜欢你。』
我尽力地压低声音。我知道杨启贤这种人,实在太过於迟钝,如果不下猛药的话,他是永远不会理解的。但是要我终结十多年来的死局,我又感到恐惧,我无法想像这层期待戳破之後,留给我的是怎麽样的绝望。这和输了官司不同,没有上诉也没有再审,这是一级一审的法庭,当事人就只有我和他。
『你喜欢我?喜欢我什麽?』
杨启贤先是困惑,而後扬起了一边眉毛。这并非我期待的反应,我忍不住著急起来。
『都喜欢啊,杨启......启贤,喜欢那有分什麽那里的?』
我急燥地说道,忍不住又逼近他一步。他的表情从困惑转为恐惧,像只小动物似地瞪著我,又往墙角缩了两下。我反射地伸出手来拦腰阻挡他,他「唔」地一声,僵在那里不敢动,只是用更为疑惧不定的眼光看著我。
『你喜欢我?你和我一样喜欢男人?』
他挑起眉毛。
『对,但我只喜欢你一个。』
『......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从大学,和你同寝的时候。我也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了。』
『然後就一直喜欢著我?』
我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诚恳。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这是我的座佑铭。
『对!』
他任我揽著腰,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皱起眉头看著我。我觉得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不该是这样子的,这不是我所预想的样子!就算是他拒绝我,也不该是这种模式啊!像这样的问答,简直就像是平常员工应对我一样。看他的表情,根本不是接受不接受的问题,而是完全听不懂我说的话。
『又真......你又在打什麽算盘了?』
过了好半晌,他竟然这样问我。虽然他忽然叫起我的名字让我心头一动。
『打算盘......?』
『先是叫我做你的奴隶,叫我整天被你指使东指使西,然後现在又变成喜欢我?』
『不,我叫你做那些事情,是因为......』
『那接下来又是什麽?让我签下你的情人契约,然後陪你上床,和上次在淡水一样,任由你为所欲为吗?然後你高兴就叫我来侍寝,腻了再把我叫回家去?这次又是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我生平第一次体会什麽叫作呆若木鸡。杨启贤越说越是激动,挣开了我的怀抱,双手抵著墙壁靠到另一头。
『你总是这个样子!从大学时代就是了,丈著自己成绩好人又帅,总是肆无忌惮地调侃我,班上想跟你借笔记,你却说:要是杨启贤搬到我宿舍房间我就同意,害我被全搬逼著搬家。女生想约你出去,你就说:要是杨启贤一起去我就去,害我被逼著当电灯泡。整我这麽有趣吗?就不能放过我一次吗?』
『不,不是这样的......』
一切逻辑全乱了,我几乎失去语言能力。
『从大学时代就喜欢我?我看是从大学时代就喜欢整我吧?我说过了,我只是个凡人,既没事业又没成就的废渣,只求能活得平平顺顺,不要给人添麻烦就好。我说这话并不是在酸你,这些日子在你身边,我也知道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非常尊敬你,也不想讨厌你,』
杨启贤放缓的声音,似苦笑似自嘲地看著我,
『所以又真,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我不想让他再多说些什麽,他靠上了墙,我也和他一样贴上墙,本能地想吻上他的唇。但是他向来温驯的眼睛看著我,让我一时竟强吻不下去,我本来以为他会抗拒,但是他并没有,那是一种即使我强暴了他,也无所谓的表情。
我和他相视了很久,我还是凑过去,以我记忆中最温和的方式亲吻了他。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有种错觉,这是我最後一次接触眼前此人的机会。所以我单方面地延长著唇与唇接触的时间,我从小到大,只要努力奋斗,从来没有的不到的东西。这是我头一回,有种不论如何即将失去某样东西的剧痛。
杨启贤终於被我吻的受不了,他这个人,只有在忍耐到达底限时,才会懂得反抗。我气他这点,但不知为何,也同时迷恋他这点。他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掉头挪开了我一点也不带强制性的吻。
『我是真的喜欢你,启贤。』我声音沙哑地说。
他抬头看著我,然後开口。
『即使是这样,』他转过头,把我最後一丝的希望也浇熄了,
『我喜欢的是美少年,像美女一样的美少年。你连这个也不曾试图去了解过我,对吗?你觉得反正同性恋都一样,只要你是男的我应该也可以将就?』
『我是真的喜欢你......』
『对不起,』
我像个司仪般地重覆我的话。但这次他无情地截断我,然後直视著我,
『但是我不相信,也不想相信,梁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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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班早退。
犹记杨启贤离开前,还不忘指著我办公室里的月历提醒我:
『梁主人,我们的契约到今年的十月二十日为止。这次无论如何都请别再续约了。』
被拒绝到这个地步,还能死皮赖脸,或许我某位某方面令我很佩服的儿时玩伴做得到,我也曾经以为在真爱面前我能做到,但事到临头,我才发现自己完全不可能。
我一个人茫然若失地收拾了桌上的东西,连述恒进来叫我也不知道。我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这个每一处都存在我和他记忆的地方,述恒问我:『梁先生,刚刚有个人一直打电话来找你,是不是......』但我完全听不进去。
我摇摇晃晃地拿起公事包,再摇摇晃晃地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路上对所有的招呼充耳不闻,像游魂似地飘到了大街上。我没有开我的Volkswagen,这几天北部天气一直很糟,万华一带阴雨绵绵,我任由亚曼尼西装被雨水打湿,拖著步伐在人车喧嚣的大马路旁移动,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我究竟做错了什麽?是表白的太突然,还是捉弄他捉弄得太过火?是激将法被他误解,还是在亲近他的过程中伤了他的自尊,而不自知?
看吧!梁又真,都是你违反程序恣意胡来,把自己伤成这样。就算要告白,也应该写封正式的邀请函,邀他到某家灯光好气氛家的餐厅,看著他贪婪地吃著高级餐点,而後拿出玫瑰花和钻戒,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从容而又优雅的说:我喜欢你。
凭著一时冲动打乱了程序正义,和那些动辄滥诉的乡民有何不同?梁又真,梁大律师,亏你还称自己是法律人!
我在一个十字路口旁停下,仰头看著落雨不断的灰色天空,脸颊终於湿了。
就在我打算举步重新出发时,一辆长型礼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现在我身边。我吃了一惊,那是95'年黑色款的劳斯莱斯,会在万华出现就已经很神奇了,更何况还停在我身边。
我还来不及反应,忽然前座的两面门大开,从车上跑下一票穿著蓝色西装的男子,纷纷向我涌了过来。
『等一下,你们......』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黑道大哥的当事人,因为不满意我的服务,要抓我去教训一顿,这种事据说在同业里很常发生。
这些人把我团团围住後,以最快的速度把我架起来,我眼前一黑,不晓得谁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然後听见「铿」地一声清响,双手竟被手铐一类的东西铐住了。我想大喊救命,但身後的人熟练地掩住我的口,四周都是路人的声音,搞什麽鬼,台湾治安有这麽差吗?在大街上发生这种事竟然无人理会,好歹也路见不平一下吧!
我听见架住我的男子在耳边说:『把他带上去,动作快点,少爷还在等。』然後我就被半推半扛地扔进了车里。
我觉得自己这次八成死定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失恋了还兼被绑票。我绞尽脑汁地想,最近到底办岔了那个黑道大哥案子。啊!该不会是上次那个何问津吧?总不会是那个青年後来心生不忿,把找不到老大的事牵怒於我,所以才想连我一起干掉?
我正胡思乱想著,忽然觉得颊边一阵热气,有什麽人贴到我身上,然後是似曾相识的声音:
『小真真,你在想什麽?』
我先是愣了一下,虽然盖著黑布看不见人,但胆敢这麽叫我的人天下只有一个。
『薛不平!』
『哎哟,小真真,你怎麽又这麽叫人家啊?不是说要叫小平了吗?对不起喔,我看你一直在路边走,叫你又不理我,我又不想下车淋雨,只好用这种方式和你说话了。』
『......你是为了和我说话?』
『对啊,刚才在办公室你这麽急著赶我,人家话还没说完嘛!』
我真是无言以对。
『那可以不用用这种方式!你就不能请那个随扈下车,把我请上车吗?』我怒吼。
『因为这样最快嘛,我不想浪费一分一秒和小真真相处的时间呀。何况直接请你的话,你一知道是我,说不定又不肯上来了。』他委屈地说。
 
『不管怎样,快点把我解开!』
『解开可以,但是小真真不可以逃走喔。』
『不准威胁我,这样已经触犯妨碍自由罪了你知道吗?』
『人家是外交官,有豁免权喔。』
『在本国才没有这回事!』
『好了,关於法律的事情我们就别再争论了,小真真这几年开口闭口都是法律呢!这样好了,我先把这个解下来,这样比较好说话。』
他很开心地说著,骨感的指尖在我脑後摩娑一阵。我眼前一亮,那张从小到大看惯的脸便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一直觉得他长得不错,扣除个性的话,我这位童年玩伴有著浪漫片男主角的长睫毛、一双招桃花的凤眼,还有女人都羡慕的白皙肌肤。七年不见,他变得更像个贵族王子,不过个性似乎也更变本加厉地扭曲了。
『薛不平,你到底想怎麽?』
我瞪著他。现在的我,实在没心情和他玩绑票游戏。
『没有想怎样啊,只是想和小真真说话。』
『该说的在事务所还说不够吗?』
『当然不够,小真真,都过了七年了,我没七年没见面了耶!我在马其顿每天每夜都想著你,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
我看著眼前这个明明有著极端正的仪容,却像个贵妃一样赖在我身上的男人。我和他从五,六岁就认识了,他的父亲是印尼爪哇的华人首富,在那里拥有千顷豪宅,分公司甚至开到纽约去。他从小就把儿子送到华盛顿D.C.受教育,连奶妈仆人都一应俱全,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和当时随家人一起住在那里的我相遇,也不知为何就玩在一起了。
他从小就喜欢扮女生,学女生的口气说话,更喜欢抱著我不放。小时候我觉得这人很有趣,还会陪他玩扮家家酒,但年纪大了以後,这男人却依旧我行我素,和他在一起的话,连我也会被其他男孩子嘲笑,所以当时我严格警告他不准在大庭广众下靠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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