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稽盯着他:“你是叫我跟大王说我不去……”
郑安平转移视线:“你愿意说就去说啊,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王稽道:“噢……跟你没关系……”
郑安平道:“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你这样对我有什么意思!”
王稽本来胸口就在上下起伏,这回彻底爆发了,他把郑安平抓过来:“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这么长时间,原来在你心里,还是没有任何意思!”他说到最后,把郑安平一下子攘了出去。郑安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砰得一声撞在后面的一堵墙上。他脑袋嗡的一声,顺着几乎是在晃动的墙体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整个后背断裂一般地疼痛,动了一下,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王稽脸直发青,冷笑道:“怎么了,身为将军大人,这样就不行了。”
郑安平没说话,他已把全部的毅力都拿来对抗后背的剧痛了。
王稽气势汹汹地瞪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不起。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些不对:郑安平脸色极为难看,嘴唇咬得发白,坐在那里简直是在蠕动。
他心里一惊,正想走上前去察看,却发现郑安平把胳膊探向脑后,然后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沾满粘稠血液的手来。
王稽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你头撞破了?”
郑安平也是刚发现这一点,相比后背上那阵让人天昏地暗的疼痛,这倒显得没什么了。他活动了一下下,觉得自己稍微是缓过一点气来,看着眼前有些模糊的王稽,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欠你的了……”
王稽正想去扳他身子察看,听了这话僵在那里,眼睛死死瞪着郑安平,拳头一点一点地握起来。“呼——”,醋钵大的拳头带着风声招呼过来。郑安平周身无力,头脑发木,压根就没法躲避,只能半侧了脸紧闭双眼,惊恐地想到:这条命今天算是交待了。
一声闷响,拳头却没落在他身上。郑安平睁开眼,看到王稽从稀里哗啦往下掉渣的墙上拔出他那血肉模糊的拳:“我欠你的!!”
说完这句话,王稽站起身来就走,他怕再多呆一会儿,不流出眼泪,也要吐出血来了。匆匆走了一会,王稽感到心里算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平静了,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又转过头去。远远地,他看到郑安平恰好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只手捂着后脑,一只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背向他而去。
王稽忍不住迈了一步,又收回脚来。
算了。
其实根本就怪不得人家。
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
其实只是自己总不舍得放手。
只是为什么,要在自己完全投入、以为希望变成现实的时候得知这一切?数年前那种被背叛的绝望感,如今变本加厉地回到了他身上。
他不是一个容易绝望的人,遭到大王前所未有的暴怒对待,他也只是沮丧郁闷,并没有怎样绝望。然而现在,他彻底地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没有意思。
一听说自己要迁为河东守,他就急匆匆去找秦王了——他可不想离开千方百计才骗到手的郑安平,这段时间强忍着没去给他找麻烦,已经憋得很是失调了。
王稽跟秦王有种介于君臣和朋友之间的亲密感情,他觉得这并不是件难以解决的事。反正如今他对权力也没有什么欲望,财富丰盈,心情舒畅,目前,这样的生活很令他满意了。不过他似乎忽略了,他那事实上非常情绪化的大王最近正在心情不好。
内侍宦官在门口告诉他,大王有一天回来之后,二话不说就把一条矮案踢飞上了天,然后乒乒乓乓把能看见的东西好一阵乱扔乱砸,仿佛是受了什么发泄不出的憋屈似的。大王小时候会这样,可是执政已来,日渐成熟,早记不得多久没犯过这毛病了,何况太后已经逝去,这虽然是件值得悲痛的事,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世上也没有谁能给秦王气受了吧?他们不明所以,劝解不得,迄今为止也没闹明白是为什么。不过,他们所能知道的是:自那一天起,大王就恢复了心情不好就砸东西的习惯,不许别人管,非要把自己寝宫内搞得乱七八糟才罢休。
最近前方战事颇不顺利,这次秦赵双方投入都很大,秦国虽然攻坚拔地战无不克,然而赵将廉颇坚守不出,秦军也无计可施。看上去大王心情更加不好,所以,宦官奉劝王稽,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了。
然而王稽可等不了,于是他还是求见了。
走进去,看到坐在一片狼藉之间的秦王,表情阴郁地望过来:“你有什么事?”王稽道:“臣听说大王要派臣去做河东守?”
秦王不耐烦地挥挥手:“就是这样。你不用谢寡人,这是丞相提出来的,他一直感谢你的引荐之恩,原来也跟寡人要求过好多次了。”
王稽沉思:“是丞相?……大王,那么那个郑安平,大王预备给他什么官职呢?”秦王皱皱眉:“是那个丞相的朋友吗?寡人封他做副将军,打算先让他在城郊军队的御手那里跟一段时间……”
王稽明白了一些什么,心里有些发凉,忍不住就道:“大王对他可真是不错啊。”秦王看了他一眼,声音已经带了暴躁了:“你什么意思?”
王稽道:“没有。我记得大王曾经说过,最好秦国的百姓只做两件事,除了耕田劳作,就是上场杀敌,大王你不像养吃闲饭的人啊,不知道这是大王的意思,还是大王听从了丞相和郑安平的意思?”
秦王瞟了他一眼:“你嫉妒了?”
王稽苦笑:“我……嫉妒?”
秦王突然随手抓过一把磕掉了金边的花纹镜朝他砸了过去:“寡人天天急得要死,你不替我分忧,还在这里唧唧歪歪!”
镜子落到王稽额头上,和着一细绺血一起掉下来,王稽动也不动,道:“只要大王需要,臣随时可以为大王披挂上阵,绝无二话。但臣不去做河东守。”
秦王站起来,怒道:“你这叫绝无二话?你就差没把我推下去自己来做这个王了。为什么不去那里,你以为你还能去哪里?寡人看你根本就是养懒了脾性,怕危险怕麻烦,不愿意前去河东替我分担,哼,看不得别人好吗,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就嫉贤妒能上了!”王稽默默地听他胡乱地说着,最后来上一句:“随大王怎么说臣,但臣现在不去河东就是了。”秦王怒视他:“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王稽坚持道:“臣死也不去.”
秦王焦躁地喊道:“那你就去死吧!”
他真的抽出自己腰间锋利的剑,但是看看半边脸上流着血的王稽,只是把剑身扔过来,砸到他脚下:“滚出去!”
王稽还不想走,被闻声赶来的宦官连劝加拉地拖了出去。
42、果珍李柰
郑安平到现在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陪伴了他快十年的妻子,竟然就这样地猝然离去了。因为和王稽翻脸,郑安平领着全家搬出了原来的地方,住进了范雎为他们找寻的府院。这家搬的虽仍然很莫名,但是因为比原来住的还要宽敞,所以对于郑安平不太站得住脚的解释,家人也没有继续追问。事实上他们也没什么时间追问,因为郑安平很快就接受了任命,去了坐落在咸阳城西的一个训练军队的地方。
那里有一批新招募的兵马,主要是弩兵,为补给前方战事而设。他跟着那些御手,看他们指挥战车,排列队伍,一面督察,一面学习,日日忙地脱不开身,夜里就留宿营中,压根就没有时间回家。高强度的工作使他暂时把一切放置在了一边,而秦国士兵那令人惊奇的吃苦耐劳和几近狂热的骁勇好战也不断地感染着他,使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项新鲜的事务中去。
就在渐渐适应并开始在其中得到很大的满足和乐趣的时候,一匹快马却给他送来了不详的消息:他的妻子病情突然恶化。
他只得丢下手头的事情,快马加鞭,飞驰回城中心的家中。
尽管那匹马已经被他驱赶得快要断气,他回到家的时候,还是只来得及见到妻子最后一面。妻子已经说不出话来,看到他回来眼睛亮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只是嚅动了几下嘴唇。郑安平无法接受亲密无间的一直以来像母亲一样精心照料他的妻子变成了这副虚弱的模样,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父亲也在一边擦泪,道:“小容自搬了家之后一直不好,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当慢慢休养就是了,结果昨天夜里她突然就说不出话动弹不得了,你不在,范丞相府上我又没去过,只好一面张罗着找医,一面去求王大夫帮忙,他倒是极好,听说立马就起来去帮我们请好的医倌,可是医倌来了,也说无力回天……怎么会这样快呢……”
当父亲说到王大夫时,郑安平很明显地感到妻子握着自己的手骤然一紧,然后很快地松开,和头一起,彻底地歪在一边。
容卿。郑安平不敢相信地慢慢触碰上她的脸,拼命地抚摸,却最终只是确认了她已经离去的信息。
屋内一片寂静,连一直在呜咽的修文修武也停住了哭声,仿佛没有一个人,能够相信这个事实。郑家人虽独在异乡为异客,但是郑安平近来也识了不少人,加上范雎的关照,妻子的丧事还是办得很是大型体面的。
然而,这完全不是郑安平想要的。
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见人,他只想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让自己安静安静,尽管他还在强自支撑招呼,人前人后,恍惚而机械地忙碌,脸色苍白如鬼。
他不能面对妻子死去这个残酷的事实,不能面对眼含泪水追问母亲去向的孩子,但他更不能面对的是自己严重的负罪感。他总觉得,妻子的死,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如果不是自己带她来秦国,她也不会因长途跋涉水土不服诱发病症;如果不是自己硬要搬家,她的病怎么会再次加重;如果不是自己对她太少关心,她又怎么会
突然离去;如果不是自己背叛了她,那么这一切也都不会发生。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郑安平怎么也不能放下那骤然收紧的手,一直到现在,那股力量仿佛还加诸在他手背上。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带着对自己的埋怨去的吧。
他真的不能原谅自己。
黄土与棺椁埋葬了他曾经美丽温和如今却已瘦骨嶙峋的妻子,也一点点埋葬着他的心,家,对他来说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住着一群未亡人。
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他病倒了。
高热使他卧床不起,昏昏沉沉,但是稍微好一些之后,他又挣扎着去了兵士们的驻地。不是多想去那里,只是为了逃避家。举家的沉闷悲伤令他感到压抑,更重要的是,家人被他的病吓怕了,简直像伺候老太爷一样地围着他转,让他厌倦、疲惫、无颜消受。
不要对我这样好,不要对我这样关心,让我自生自灭吧。郑安平烦躁地想。兵营里还是杀声震天,气氛火热,吵得他头晕耳鸣,眼前一阵阵发黑。其实他的身体最近就没好过,被王稽撞破的头固然愈合了,但他时常感到晕眩。另外还有后背,从外表看来只是青紫了一片,似乎并无大碍,可他总觉得里面有哪里是裂开了,休息了很久还是一动就隐隐作痛,夜里睡觉都不敢平躺。
他并不是一个多能吃苦的人,只是好胜。在主动请缨且初来乍到的军队里,他不愿意被别人轻视,于是一直都在努力坚持,不肯流露出什么来。
就像现在,尽管他觉得步子都有些发飘,还是咬着牙一步步走着。
烈日当空,场地上训练的人都被晒得黑里透红。坐在一辆战车上的郑安平,脸色却不正常地惨白着。火海一样的炽热中,他在游离地飘浮。
“大人,该发令了。”听到不远处一辆车上的人朝这里喊了一声,想看一眼却是一片模糊,他费力地举起手中的旗帜,还没来得及挥一下,就一头从战车上栽了下去。
跟郑安平一起的都尉和就近的几个御手连忙跳下车,七手八脚地把跌落尘埃的他扶起来。“大人!大人!”
听到呼唤,郑安平迷迷朦朦地睁开眼睛,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软得像根面条,搀他的人稍一放手,他差点又摔在地上。
都尉看他脸色发白,满头虚汗,和旁边几个人嘀咕一阵,道:“大人身体不好,还是回去吧。”郑安平勉强道:“没事,去营帐里歇歇就好。”
都尉道:“营帐里什么也没有,热得要命,大人的状况,恐不能支撑。大人,您的事大家都理解,保重身体要紧,还是快些上车,回家去吧。”
郑安平无力拒绝,他觉得自己头痛晕眩得快要吐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含糊地嗯了一声。坐上一辆临时改造的马车,郑安平晃晃荡荡地回去了。奔跑的马车给他送来了一些凉风,一路下来,他似乎略微平复了点。
“停。”他叫住驾车的士兵,“好了,你回去吧,我快到了,你这车太大了,再往前走不方便。”
士兵木讷,应了一声,让他下来,听话地把车赶走了。
郑安平摇摇晃晃地走着,脸上很热,有可能终于被晒红了,可骨节里在发冷,一阵严重似一阵。他步履维艰,但不愿意回家被照顾,能到个没人的地方躺一下,是他现在最大的希望。他艰难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曾经的住处——王稽为他们提供的院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去。门没锁,好好的房子显得有些寥落破败。郑安平推了门,像以往归家一样径直进了屋。
曲幽的里屋里,仿佛还残留着他和妻子过去的痕迹。他走过去,慢慢躺在冰冷的漆塌上,希望能有一双熟悉的纤纤细手探过来,温柔地放在他的额上。
当然不会有。
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郑安平难过地想:以后我都是这样孤独了。他无声地哭着,冷一阵热一阵,最后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靠着墙壁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因难受而辗转反侧,挣扎着醒了过来,依然是时冷时热,喉咙里像火烧一样。他想要自救,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容卿,我要见到你了。
他颓废无助地呻吟着,然后陷入了昏迷。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长久地看着他,把手放在他潮红的脸上,叹了口气。
那人俯下身,掰开郑安平紧抠着塌沿的手指,抱起他走了出去。
王稽直接去了医倌家里。
经过治疗后的郑安平趴在王稽背上,头靠着他的右肩,微弱的呼吸变得沉重,温热地喷在王稽脖子里。
王稽步履沉重地走着,其实郑安平一点也不重,但他就是觉得累。
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承载着他沉甸甸的思考。
最终,他还是把郑安平带回了家。
郑安平安静而舒展地躺着,看上去仿佛是安居乐业的样子,王稽在一边坐下来,一瞬间有种两个人正在和谐生活的感觉。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是种错觉,因为躺在那里的郑安平,皮肤惨白暗淡,晾在外边的手臂,瘦得青筋露出,绝对称不上什么和谐。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玉白剔透的一张脸,嘴唇殷红的叫人想咬一口,整个人伶伶俐俐得像只猴子,难道,爱一个人,也能把他害成这样吗?王稽深深地惆怅了,他想再摸摸郑安平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伸伸缩缩,最后还是放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