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父汗都是因他而死的啊!可汗!!”
……
我默默的转身,抬头看到身后的侍女脸色苍白,神色尴尬不已,我咧嘴笑笑,低声道:“不用跟着我来了,我一个人走走。”
步伐即便依然虚软,我没有任何的犹豫,将喧嚣吵闹声抛在背后,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丛。林间的微风在树叶间穿行,隐去了所有的声音,只有树叶沙沙响动着,一片静谧。
随意的走着,眼光掠过那些悬挂在枝头的黄叶,它们被风一吹,微微的打颤。
掌心不由得按上了胸,我慢慢的摩挲着衣服上微微凸起的那一块,那个鲤鱼锦囊,就像一块炽热的碳一般,烧得我心里难受不已。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
是啊,明明是怨的,明明是恨的,可为何,依然无法放开……
苦苦的一笑,这个情字,还真是伤人。
伤人……
突然,一只手从斜里伸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心中大惊,失声就要惊呼,却被一只手紧紧捂住。咬牙,我双手一翻扭住手腕,不等他反应,两边肘尖左右开弓,重重直击人最为脆弱的肋骨处。
他随即微微俯身,手却依然紧紧抓着我,但我终究还是力气不够,这么一挣扎我已经耗去不少力气,一分神,就被他拖进树林深处。
我强扭着头,看见一个身着鲜狄袍子,头戴毡帽,脸上蓄着落腮胡子的男子正紧紧地抓着我,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捂着我嘴。心中惊骇,正在挣扎,只听他道:“将军,求您不要挣扎了,是属下!”
我立时一滞。
他放开我,单膝跪下,拱手就要说话,我一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将他一把拽起来,环顾左右几下,压低声音道:“是你?”
在树林里寻了个静僻的地方,我和他蹲下,确定了不会有人来之后,才小心翼翼的交谈起来。
“将军,可找到你了!”
我示意他住嘴,道:“我不是安排你监视鲜狄王庭了么?你怎么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着急地说:“没有,属下一天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您安排在这里的斥候。”小心翼翼的看了我几眼,又道,“一个月前,从沧海来的信鸽,告诉我您被俘了,我当然也知道,细细观察,但是那可汗防备得分外小心,属下就是找不着您的人。”
我轻叹,道:“这个先不说,你不是一直和沧海保持着联系么?知不知道最近的情况?”
他抿抿嘴,一脸惶恐,我催道:“让你说你就说,少给我磨蹭!”
谁料他却垂下眼皮,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自从您被俘,前线的军心就垮了一大半,临骑将军无法支持大局,鲜狄收复了不少失地。这件事没有几天就传到了帝都,听帝都回来的人说,整个帝都到闹翻天了。”
我心里一紧,“怎么个翻天法?”
他停了停,声音越发低了几分,“皇上当场就龙颜大怒,朝堂上也是意见不一,有人说您是被俘虏了,怪不得您;有些个人却说您是投降了鲜狄!”
“还好皇上狠狠的斥责了那些人,说您一直忠心耿耿,断然不会投降鲜狄,随即命北方三郡派出小股斥候,在鲜狄边境内不停的寻找,可是他们的可汗防备太强,我即使身在王庭,今天才是第一次见您!”
这番话如惊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开。随即稳了稳情绪,我沉声道:“现在战场上形势怎样?”
“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欲隔山被鲜狄人重新夺了过去,驻守在那里的澜军几乎全军覆没,还有斥候回报,说鲜狄人的踪迹重新出现在高阙和云从方向,下一步要打算进攻北方三郡……”他顿了顿,抬起眼睛看我,沉毅中流露出几分楚痛,“将军,您这是怎么了?才一个月,您就瘦的吓人。”
我摇头,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顿时觉得不妙。
我虽然身在王庭,每日却被侍女守卫死死的看住,莫说知道鲜狄人的布防情况,就连整个王庭的大致状况,也不甚清楚。而今澜军遭此大难,我即便已经做了俘虏,却依然是澜军的主帅,岂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态一步一步的恶化?
感觉浑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去了一般,我缓慢的摆了摆手,低声说:“我……知道了,不过……还有没有说其他的情况?”
“其他的情况?”他似乎在努力的回忆着,继而摇头,“没有了。不过,沧海郡的将军们提过一句,说,现在帝都里这件事闹得纷纷扬扬,甚至盖过了皇上要铲除慕氏的事情。”
如果闹得纷纷扬扬,岂不又是给赫连寒凌提供一个进攻中原的绝佳机会?
闹得生灵涂炭,国力衰弱,决不能允许!
想到这里,我定了主意,看着他低沉道:“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即使我现在是他的俘虏,但我依然是澜军的主帅,我不会坐视不管。”
“将军!”
“现在还有几个将军在前线?”
“伏波将军,轻车将军,四镇将军,临骑将军都在!”
“皇上可有更换调令兵马之人?”
“并未更换。”
“那好。”闻言,我安心不少,“你立即飞鸽传书给临骑将军,让他以三郡为依托,在情况未明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同时派出斥候日夜打探,主攻高阙,云从为辅。同时即刻补充兵力,重立军心。你可都明白?”
“属下明白!”
“最重要一点,令他不可泄漏我的行踪!”
他闻言不禁一怔,疑道:“将军,何故如此?为何不借此机会,洗刷加在您身上莫须有的罪名?”
“不要多问,我自有我的打算。”我冷声道。
他咬牙,欲言又止,眼中闪过坚毅的目光,道:“属下遵命!”
忽然几步之外传来遥遥的话音,渐行渐近,我们一惊,立即缩进树丛,隐身在茂密繁杂的枝蔓当中。来人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下,草木簌簌作响,我和他大气也不敢出,敛身静音。
“你们确定是朝这里来了吗?”
赫连寒凌的声音陡然响起,丝毫不亚于平地上的一声惊雷。
“是的,奴婢看到将军是往这个方向走来。”
侍女恭敬小心的声音也响起。
我苦笑着朝他努努嘴,他眉头皱在一起,却又瞬时展开——大概是已经明白我的苦处。
几声低低的抱怨随后传进耳朵,拨动草木的声音直朝着我们藏身的地方而来,我咬了牙,仍然屏气静声,不变应万变。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到了眼前一般。
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大不了与身边的斥候一道,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如若可以杀了他,正好瓦解鲜狄人,令其不攻自破。
声音却陡然停住,草木再度簌簌作响,似乎有人转身了一般,我们仍然不出一声,悄无声息地等待。
安静的令人窒息,似乎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我的脚已经麻了,抽的痉挛,依然咬牙忍住。
“好了,我们去别的地方找,他身子不好,又没有马匹,走不远的。”
再继续等,直至脚步声完全的消失,我微微的探出头,环顾了几番,见树丛没有人影,才拉着他钻了出来,转身靠在一棵大树被后,我盯住他的眼睛,道:“我叮嘱的,都记住了?”
“将军放心!就算赔上性命,属下也在所不惜。”
“那好,记得要随机应变,现在的形势不比原先,你去吧!”
他朝我拱手,随即转身迈开大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莽莽树丛里。
踱着步子走出了树丛,视野渐渐的开阔,夕阳在远方的湿地草原偷留半个通红的面庞,血凝一般。
漠北的战事,怕是要变成一场苦战了。
说我现在犹如被困之鹰,即便曾经纵横沙场,如今只剩得满身伤病,被鲜狄可汗变相软禁,虽不知他打得是什么注意,要利用我总是没错。这世上,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的救下有着杀父之仇的对手。
再说大澜那边,我已经有过擅自调兵的劣迹,倘若被那些畏何氏如虎的文臣们等到了机会,有鼻子有眼地说我早与鲜狄勾结,身在鲜狄却仍然控制大澜铁骑,只待机会一道,就立刻领兵南下,让这万里江山换个主人。到那时,即使他仍然对我有情,但以帝王的本性,我是非除去不可了。
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我何以轩流血流汗,出生入死,十三年的效忠,只不过换来了这么个结局。
弄不好,说不定连墨岚和孩子的性命都保不定。
不错,我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家族,对得起先帝,对得起他,却偏偏对不起自己。
英雄的血,也是会冷的。
想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第一次为我加官进爵,那朝堂内外盛况空前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繁华似梦,总有醒来的一刻。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对着夕阳叹气?”
洪厚的嗓音猛地在耳边响起,我一愣神,一时呐呐无言,面前是赫连寒凌顾盼神飞的脸庞,目光炯炯,英气逼人。
“没有。”我摇头,面上的担忧转瞬即为平静,他是何等厉害角色,总不能叫看他出破绽。
他抿起薄唇,眼中似有锋芒掠过,随即笑道:“我看你怕是想家了吧。”
“想家?可汗太轻看我了吧?大丈夫生而为国,守土开疆,岂能……”
话还没有说完,他伸手按住我的嘴唇,悠然笑道:“我不喜欢那些迂腐的话,什么生而为国,想家乃是人之常情,你们中原人的那一套啊……真是……”
我一把将他的手拨开,敛了神色,问道:“不知可汗找我,所谓何事?”
赫连寒凌微笑,从身后揽住我的肩膀,道:“知道你想家了,给你看样东西,随我来。”
被他带着走了几步,我终究还是挣扎几下,脱开他的手臂,往旁边走了些距离,才问道:“什么东西?”
他眉眼之间略显一丝神秘和得意,笑道:“去了不就知道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说着抓住我的小臂,拖着我快步向前走去,我轻轻皱眉。还是很不习惯和他这么亲近,毕竟在这里,他是君主,我是俘虏,纵然之前是实力相当的对手,是战场上旗鼓相当的战将,但现在,已经天翻地覆,我总要时间来适应这个变化。
轻轻一挣,他没有丝毫反映;再用上几分力道,他的手如铁钳一般,紧紧地捏住了小臂上的肌肉,似乎在示威一般。
我叹气,何苦在这么小的事情上让他不快,毕竟,我还得考虑怎么才能拦住他的鲜狄铁骑,身在王庭还要把消息传递出去,不能惹恼了他。
思及此,我放松了身体,由着他拖我向前快步走去。
十月的草原美的醉人,天空一片湛蓝清亮,地上一片金色海洋,放眼远眺,黄绿相间的草,漫漫延延直至天际,瑟瑟的有如海浪,在风中飘荡。
草原的风放肆粗犷,刮过我的脸庞,带起一阵冰冷的摩擦感,直透进身子。
面前是一汪粼粼的碧水,清澈如洗,映出头顶上的蓝天白云,还有湖边的青草,美的不可方物。
他回过头来笑道:“怎么样,比起你们中原的那些池子呀树呀花呀,还是我们的更漂亮吧。”
我心中生了一丝赞同之意,笑道:“万物皆有灵性,倘若禁锢起来,即便再好看,也是死气沉沉。面前的美景皆是自然天成,自然更美。”
当然,唯一不美的,是湖边那些身形高壮,作武士打扮的人,正在对我怒目而视。我心下明了——这几年死在我手下的鲜狄人,也有成千上万了,怕是哪一家里都有被我麾下铁骑杀死的人,怨恨那是自然。
赫连寒凌却好像并未看到那些仇恨的目光,冲我神秘一笑,手指伸进口中,打了个唿哨,在澄净的天空下,分外的清晰。
“你……”
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我听到远远的湖那边传来一阵惊雷似的马蹄声,伴随着阵阵反射着阳光的水花,一群奔跑着的骏马出现在视野里,嘶鸣声响彻天地,我不由得前走几步,眼中陡然出现了那一抹熟悉的白色。
我不可置信的看向赫连寒凌,他眯眼向我朗朗的笑,笑容里不参杂一丝杂质,如同湖水一样清澈透明。
一阵激动涌上心头,我当即手掌合拢,朝马群喊道:“风追——风追——”
那抹白色瞬间停住,偏了偏头,立刻忘情的向我跑来,白色鬃毛随风扬起,阳光在它的蹄下一片片的破碎,荡漾成耀眼的金斑。
风追,真的是风追!
我抚摸着它的鬃毛,上面湿漉漉的,立即心疼得擦了擦。赫连寒凌走过来,摸了摸它的头,向我笑道:“这是匹好马。”
“它怎么会在这里?”
说话间,风追偏过头,亲昵的蹭着我的脸,长长的鬃毛的弄得我痒痒的。
他唇角微扬,浅浅的笑,“俘虏你的那日,它一路跟了过来,不管怎么喝斥,怎么打骂,它都不肯走,后来也就作罢了。你有伤昏睡,我就把它放在了马群里,跟着我的骏马一块儿喂养。今日才带你过来看,你不会怨我吧?”
我淡淡笑,扬眉看他,“我怎么会怨你呢?感谢还来不及啊。”
他微微点头,眼珠却突然转了转,将手指并入唇间,扬头短促地吹响一声唿哨,马群中最为高大的那匹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黑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气魄昂扬。
“你的叫风追是吧?”他拨过黑马的头,亲昵地靠了靠,对我道:“这是我的爱马,叫踏雪。”
追风,踏雪,还挺照应。
他带着笑容凝视我,“一起跑一圈,相较骑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