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了出去,静谧的帐篷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我的心猛然跳了几下,但硬是按下了不安,沉声道:“把药拿来,我自己换就好。”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睡袍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立时往后缩了几分,道:“说不用就不用,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他眉眼含笑,低声笑谑道:“你怎么上药?你现在连左手都抬不起来,只怕连这带血的绷带都没办法解。”
话音未落,他已然扯开领口,一股冷气立即蹿了进来,我怒道:“你没听到我的话么?我……我自己来!”
恼怒之下,我陡然扣住他的手腕,身子继续向后缩。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复而道:“亏你还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们这里的女子都要比你豪爽上几分!”
我道:“我是我,你们是你们!不要废话,把药拿来!”
他眼光一扫,哼笑一声,挣脱我的手,将我圈住,越发凑近了说:“你要是还坚持,我就用强的,脱光了你的衣服再上药!”
我顿时僵住——赫连寒凌这人,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
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嘴边笑意愈加浓烈。我才陡然想起,睡袍本就宽宽松松,一扯带子,就再无遮拦。
我憋住火气,别过脸道:“快点!”
忍住了绷带和血肉撕扯的剧痛,眼角看到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部的伤口处。
“放松点,绷得这么紧,药膏不能涂抹的均匀。”
我深深的吸气,复而吐气,慢慢的放松了身子。
帐篷里只有一阵唏唏嗦嗦的上药包扎声,到处飘散着清淡的药味。
药是清凉的,抹上去疼痛顿时减了几分。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灼热的呼吸亦喷在我的胸前,我不禁微微的颤抖着身子,呼吸也慢慢的急促起来。
“弄……好了没有?”
“这是我们鲜狄人的外伤良药,对刀箭伤最有效果,不过一定要要慢慢的抹开,抹得均匀,才有效果。”他说着抬起头,狡黠的笑,“记着,一定要慢慢来才好。”
我略微不快,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无一丝一毫的昵狎之色。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一笑,道:“怎么,你以为我是那些好色之徒?”
我道:“你之前的行径,的确可以算上是一个登徒子。”
赫连寒凌亦轻哼一声,说:“我们草原儿女,讲究是率真随性,喜欢一个人,若是对方不愿,就不会强来。”说罢直起身,盯着我的眼睛,“昆仑神的子孙,都是光明磊落的人!”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心里一颤,千般滋味涌上。
他的手指依旧轻轻的抹着药膏,一圈又一圈,道:“你胸前的伤疤真多,比起我也不逊色,医生还说,你的身子原本就不是很好。怎么,这样的身子,你家皇帝也舍得让你来打仗?他就不怕痛失爱将?”
我幽幽一叹,道:“自古以来,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打仗呢?”
他不屑的一笑,“你们中原人的那一套,迂腐至极。我也算作是君主,倘若我的部下忠心耿耿,我怎会对他不利?算了……我懒得和你多说。”
我拔高声音,“箭伤是赤楝王留下的,刀伤是你弄的,关我大澜皇帝什么事情?”
赫连寒凌的手指停了停,没有言语,半晌之后道:“人人都说,你何以轩是大澜皇帝最忠心的臣子,别人都会叛变,只有你不会。”
无奈的苦笑,我摇摇头,“唉……”
叹过之后,我问道:“你就这么放心给我治伤?不怕我伤好之后逃走,坏了你的大计?”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你这么问,就代表你不会逃。”
我看着他的笑容,缓缓笑:“你刚才还说过,我是大澜皇帝最忠诚的臣子,只有我不会变节。”
他微略一怔,笑容不减,“如果我连这点都想不到,我还能坐上这可汗的位子么?”
我点头,轻然道:“倒是实情。”
他的手指慢慢离开了伤口,划过我的锁骨,划过咽喉,渐行渐上,最后停在下巴。缓缓地将我的脸拨正,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
我不知他何故如此,一时忘了发问。
“以前有人给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不信,自从见了你,我信了,彻彻底底的信了。”
“什么话?”
“他说,这世上有比女子还漂亮的男人。”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目光深沉如潭,“清亮凝静的目,细滑匀称的肌肤,清明冷静的神志,整个人丰神如玉;虽然带兵打仗,却丝毫不见戾气,唯有谦谦风度,何以轩,好一个清俊男子。”
我闻言不禁身子一颤,一时怔怔,连话也说不出,就那样呆住了。
他方才还深沉如潭的一双眼睛,渐渐的带上几分逼人的气魄,在我脸上游走。
时间凝固了一般,只有两人呼吸一起一伏,数声浅浅可闻,热气隐隐可感。
“看够了么?”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眼底的狡黠终于流露出来,“若是看够了,你就下地走走吧。”
猛然一个认知窜入脑中——我被他耍了!!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推开正将我衣襟掩上的手,自己将领口拢好,道:“不了,伤口刚好了些许,再说我也累了。”
赫连寒凌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你干什么!!”
“你也是习武出身,知道既然已经没有大碍,就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真是力气够大。我苦笑,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成年男子,最少也有百八十斤,而赫连寒凌他竟然只用一只手就把我给提了起来。这就是长年生活在草原上的男儿。
脚一沾地,瞬时酸软,全身绵软无力,我的身子,竟然虚到了此种程度?
一时摇摇欲坠,我本能地伸手寻物支撑,他却一把扣住我的腰身,我转头不满的瞪他一眼,他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被他扶着缓缓地走到窗前,他径直伸手推开窗棂,揭开遮盖在上面的薄毯,清冽的夜风直灌进来,带来清新的草木芬芳,亦有淡淡的泥土味夹杂其间。
“晚上了么?”
他点头,“你睡的时间太长,黑白颠倒是常事。”
夜风虽然清冽的让我缩了缩肩,但我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很清爽,很新鲜,将胸内的沉闷一扫而光。
不知站了多久,只听到窗外唧唧虫鸣,只看到月光寂寂发白。
“这么晚了,你不睡么?”
他侧脸道:“刚睡下,女仆就进来通报你醒了,我本着仁爱的心思,只能爬起来,过来看看。”
我淡淡一笑,“愧不敢当,我还不知我有如此大的本事。”
他道:“你之前说,永绝后患,其实我的很多部下在你昏迷之后,都这么劝过我。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哎,烦都烦死了。”
我忍不住叹道:“他们说得没错,我被你俘虏,也是你撞上了好运。若不是我受了伤,而且还中……下次可没这么便宜的事情。”
差点就把中毒的事情说出口,幸亏反应得快,才把那几个字吞进肚里。
他仰头,注视着窗外,道:“虽说知己难逢,能得一个有能耐的对手,何尝不是乐事。”罢了侧头看我,道:“这普天之下,只有你,才是我的对手。”
我微微发怔,随即微笑颔首,道:“过奖。”
“你十四在岐水一战,以三千骑阻拦鲜狄一万铁骑,虽然那三千骑尽数战死,你却浑身浴血从地狱里回来,还放箭射伤我父汗,算起来,真是一介少年英雄。”他转过头,复而看向窗外,“你的名字在我们鲜狄人里,就是杀戮和鲜血,但我们并不记恨你。昆仑神教导我们,强者是令人敬佩的,输给强者不是让人羞愧的事情。”
我轻笑,道:“你也一样。赫连代去世之后,你的几个兄长意图谋位,鲜狄面临分裂,你刚刚十五,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真英雄也。”
蓦的,手上一紧,只听他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被世敌俘虏,不急不躁,大将风范。”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一向如此。”
图穷自然匕现,我既不惜性命,又何惧你之有。
和他相视,均淡淡一笑。
烛影跳动,帐篷壁上的人影也随之晃动,我道:“真的有些乏了,我要睡了,你也回去睡吧。”
赫连寒凌转过身,道:“天快亮了,就让我在这里凑合一晚得了,何必来来回回,弄得那么麻烦。”
我嘴角抽搐,甩开他的手,撩起门帘,道:“可汗还是请回吧。”
他抱住双臂未动,神色悠然,道:“若我不走呢?”
我也笑,道:“那我只能委屈自己了,这床就让给你,我去外边溜达一会儿,等上一两个时辰,天亮了就好。”顿了顿,我道,“我就不打搅了,你好好休息。”
说着抬脚跨出门去,手腕却陡然被扣住,随即被他勾住腰身,一把拖回帐篷里。
“看着这么淡然,骨子里却是固执的很!好好好,我回去就是。”他一只手掩上门,随后放开我,拢了拢我的领口,继而拨开我眼前细碎的发丝,道:“我走了,如果有不舒服,就叫她俩,她俩一直在外边的帐篷里。”
我笑笑,点头。
他也笑,而后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随手又合上。
月白,风清,夜寂。
我听到一声悠长且深厚的叹息声,自帐外传来。
第三十三章
我被侍女扶着下了床,浑身乏力,连手也懒得抬,由着她们拿出一堆的衣服,开始给我往身上套。
没有一件中原人的衣服,全是少数民族的服装,我皱了皱眉,甩开手说:“怎么是这么些衣服?我之前的那些呢?”
她俩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说:“将军,您的衣服已经让血浸透了,不能再穿,可汗让我们烧了。”之后把捧在手里衣服朝我递了过来,道:“这是可汗差人送过来的衣服,让我们给您穿上。”
算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又不像那些文臣那么迂腐,非要衣冠合乎礼制才罢休。
料子摸起来都是上好的丝料,宽大的外袍像是皮质的,里面衬着细细的貂毛,摸上去,温温热热,十分舒服。
穿着穿着,我突然一个激灵,转头问道:“我的铠甲呢?”
她俩摇头,“自可汗给您脱下来,就没有再见过。”
摇头不再说话,等到最后一条带子系在腰间,两个侍女把我拽到镜子前,让我坐下,拿出梳子开始给我梳头发,越梳越觉得不对劲,我干脆一把夺下梳子,说:“我会弄,自己来吧。”
不再理会她们,自己伸手开始打理发冠。
自被俘虏来,已经将近一个月,我每日除了喝药,昏睡,然后就是和偶尔来的赫连寒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竟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赫连寒凌不说,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一句话,“奴婢不知。”而后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赫连寒凌平日是怎样的严酷治下。
镜中的我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全然没有了往日英姿飒爽的模样。
刚刚放下梳子,喉咙一阵发痒,血的气味直冲脑门,我咳了几声,微微侧脸说:“你俩把袍子拿来,我要出去走走。”
她俩刚转过去,一口鲜血就脱口而出,我赶紧掏出帕子擦干净,而后捂着嘴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
她俩赶忙给我抚背顺气,我不能出声,用帕子掩住嘴边血迹,迅速合住防止她们看到,继而站起穿上暖袍。
“将军,这是您的东西吧?”
我瞟了一眼。她手中托的东西,是他给我的那个精美绝伦的鲤鱼锦囊,心底划过一丝尖锐的楚痛,却又在瞬间压下,随即接了过来,揣进贴身的衣服里。
晨风微寒,太阳刚刚升起,白霜薄薄地覆着大地草木,空气里带着一丝冷冽。
没有走出多远,我的脚步就开始有些不稳当,气息也慢慢的乱了不少。
伤口虽然一日一日的好了起来,但杜鹃啼的毒性到底是霸道,身子仍然虚着,并且一日日弱下去。秋风萧瑟的时节,鲜狄人刚换上夹袄,我却还须时时披着暖袍。
杜鹃啼……有必要让赫连寒凌知道么?
没有……没有必要……
我独自承担就好了……
走过很多个帐篷,两个侍女在身后渐渐的活泼起来,又说又笑,给我指着那是马场,那个是汲水用的湖泊,还有远处是正在放牧着的牛羊。
我亦淡淡地笑,看着身边那些忙碌劳作的牧民,他们单纯的脸上洋溢出纯朴的笑容,时而停下手中的活,擦擦额头的汗珠,俯身继续投身于紧张的劳作中。
“将军,那里就是可汗的大帐了。”
广袤的草原,一顶灰色的大帐立在面前辽阔的空地上,夹杂着沙砾的狂风将可汗的九尾狼旗吹得乱抖。图腾的金雕似要挣脱束缚,飞向黄沙卷起的源头。
走近了些,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从里边传来出来。
“可汗!那个中原人手上沾了我们多少兄弟的鲜血!您为什么还要救他的命?!”
“就是!让他去死!他杀了我们那么多的士兵!”
“可汗,让我去杀了他!我的三个哥哥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我……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