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狄人有多少?”
“不知道,只知道漫山遍野都是!”
我瞬间松开了他的衣服,回首向苏清高声道:“快!速速清点兵马,拨出四千骑,随我去解围!”
大步跨出门,苏清紧随其后,他突然疾走几步,面上担忧之色一览无余,侧身悄声道:“将军,还是末将去的好,您……”
我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不是不知你的心思,你是这里的太守,现在前方战事有变,于情于理,你都得留在城里,和诸位将士们一同守卫。”
苏清的眼光移到我的左肩,咬了咬牙,说:“大将军,末将恐您现在的身体,是担不起这杀场征战的罪的。您的身子这几天越发得不行了,咳出的血……”
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冷声打断他的话,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救急如救火,你在这里和我磨蹭,那些士兵的命就不是命?”说这一把讲他推搡开,抓过马缰,顺势翻身上马,扬起马鞭。
“临骑将军苏清听命!”
他愣了一下,随即单膝跪下,拱手道:“末将在!”
“战事突然有变,本将不在城中的这段时间,将指挥调度之职全授于你,你必小心谨慎,听明白没有!”
苏清大声道:“末将明白!”
不再理会他,我转身夹紧马腹,奔向点兵场。排排整齐的军士们已然一身戎装,蓄势待发,目光沉毅。
绚烂的阳光从蓝天中直射下来,将人影马身投的分外的浓重。
“士兵们,跟我来——他们竟敢偷袭,不能饶恕——”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我甩过披风:“跟我来!!”
出了沧海城门,我微微的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即下令向西,直捣高阙。
千里黄云正缓缓的从天际漫来,日色顿时变得昏暗,我抬头,天际处一直有一只金雕紧紧相随,在空中不停的盘旋唳叫。
狂风卷的披风飒飒,颠簸的马背却让我有些眩晕,左肩上的伤口随着一起一伏,似乎又隐隐的裂开了,直透血肉的疼。
下意识的按住,我尽量忽视那一点的剧痛。眼皮微微的跳,心中突然升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本来一日一日平息的局势,会再度燃起战火?
沧海西边已经没有了鲜狄人的活动,这股伏兵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咬紧牙,压下心里不祥的念头,专心致志的催动胯下的骏马,快,快,再快!
足足跑了一个下午,天边的太阳已经隐去了红色,只剩下微微的橙光,散落在枯黄的草地上,一地斑驳。
眯起眼睛看向前方广袤无垠的草原,发现远处的一个沙丘后面突然冒出两个红点,先是偏离方向,而后飞速地向我们移动过来。待到近前,是斥候兵!
心里一紧,看样子,距离单永他们就不远了。
顺势抽出战刀,高举过头顶,我回身喊道:“士兵们——鲜狄人就在前边——杀!”
“大将军威武——杀!”
万千马蹄踏过,惊雷翻天,无数枯草碎叶翩然翻飞,激起阵阵金色尘埃。
我轻轻的抹了抹刀刃上的血水,尔后将手中的战刀放回鞘中,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在草地上慢慢的走着。
激战过后的沙场永远是一片狼藉,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脑际,喉咙里一股热流就势就要窜出,我倾了倾身子,才忍住没让鲜血脱口而出。
使劲地把血咽了下去,踢了踢一个鲜狄人的尸体,猛然看到了鲜狄王庭的标志。觉得不太对劲,抬眼却看到单永和方瑾洪两人已经走了过来,身上脸上刀伤甚多,像是从血水里走出来的。
单永步履蹒跚,左胸口包扎着,鲜血依然不断地渗出,但右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战刀,刀刃上豁口参差不齐,方瑾洪右手手臂几乎全部裹上了绷带,胸前铠甲被划开长长一道。
我问道:“有没有性命之忧?”
他俩摇头,方瑾洪喘气,开口道:“将军,您要是再晚来一步,恐怕我俩就没命了。”单永点头眼神里尽是疲惫,继而说:“说起来邪门了,黎明的时候,我们走的也是这条路,没有半个鲜狄人的影子,谁知道回来的时候,就窜出来了伏兵。”
我尽量忽略掉胸中的不适,沉吟道:“别说那么多了,你俩受伤不轻,就快回吧。”
“将军,末将觉得这股敌人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非常容易结束战斗,如果速战速决,您来了只能看到我们的尸体,可他们却不急不躁,好像是在拖时间,在等待着什么。”
我暗地里吃了一惊。
王庭标志,拖延时间,等待着什么……
不用再想,我当机立断,朝所有人吼:“全体整装上马!”
虽然所有军士面露不解,但还是迅速翻身上马,我一蹬马镫,翻身而上,一声鸣镝隐隐约约传来,瞬时扎在了我面前的地上。
果然……
鸣镝声连续不断,越来越近,尖啸声在空旷的沙漠中份外刺耳,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把,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全军听令,迅速回撤!”
刚跑了几步,就看到不远处的沙丘上,不知何时弥漫起一片沙尘,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好像远方打雷的声音。沙尘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轰鸣声也越来越大,渐渐地清晰。
是鲜狄大军!
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出现在面前,他们不知道有几万人,黑压压的一片涌了过来。
我把嘴唇咬出了血。
身后是两千人多一点的澜军骑兵,面前是人数未知的鲜狄王庭精锐。
胸口又开始发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
“变阵!”
沙漠中的两千余训练有素的澜骑迅速收拢,集中在一个大沙丘上,人人上了马,刀出鞘,箭上弦,整齐的布好了阵型。
鲜狄骑兵到了近前,就停住了,将澜军团团围住。
许久,尘埃渐渐落下,视线慢慢清晰,一件很熟悉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是九尾狼旗,九条白狼的尾巴……
是鲜狄可汗来了!
在数万杀气腾腾的鲜狄骑兵面前,这两千人太微不足道了。他们一眼望不到边,密密麻麻,随时可以向恶狼一般扑过来,将两千已经疲惫的澜军撕成碎片。
中计了!
埋伏单永和方瑾洪的骑兵本就是诱饵,现在的骑兵才是主力。
面前的鲜狄骑兵却突然分开了,从后边缓缓走上一匹黑马,到了近前,马背上的人朗声大笑道:“何大将军,好久不见啊,你还没忘记我吧?”
秋阳虽淡,云影烟尘里,那男子的气势甚是逼人,比正午炽热的阳光还要强烈。我看在眼里,面上微笑,强迫心中安定下来。
“大名鼎鼎的鲜狄可汗,我怎会忘呢?”
面前之人正是赫连寒凌,眼眸深沉,一身黑袍更添威慑。
纵然心里不安,但还是不能输了气势,我环顾四周,微笑道:“看来可汗真是煞费苦心,为了要引我出来,不但苦心设下这局,也不顾了自己麾下的几千士兵。”
他悠然道:“自古成大事者,着眼的是大局。”
我道:“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成大事固然好,莫要草菅人命,当心在后世留下骂名。”
赫连寒凌的眼眸微微收缩,笑容反而更盛,道:“何将军,你我虽为敌对,我却素敬你是个英雄……您的盛名和气度,让本可汗真是一见而心喜,却又不得不列入必杀名单之内!””
我浅浅含笑,潇洒自在的说:“阁下亦然,自古英雄惺惺相惜,只可惜你我生来就要敌对。”
大澜有此劲敌,边关焉得安宁?
此人必要除去!
“何将军,”他又驾马前走了几步,含笑道,“自两年之前在西域见过,开战许久本可汗都未再见过你,不免心生遗憾。”
“怎么?今日设这局,别说你不是要杀我。”
“你大漠奔袭以来,我鲜狄是损兵折将,溃不成军。而自你斩杀了赤楝王,我的族人都很好奇,究竟是何等的英雄人物,方能将草原上凶残的苍狼驯服。”
我哼了一声,继续听他道:“今天就请何将军去我鲜狄王庭做客,还请何将军赏脸。”
“倘若我说不去呢?”我清清淡淡的笑道:“你这几万精锐骑兵,是都摆在这里了,不过,想必他们也尝过我澜军的厉害吧。”
他面色未改,道:“你手下的澜军铁骑,在这大漠草原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不过今天,本可汗还是劝你一句,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将军还是不要执迷不悟。”
我笑得越发冰冷,驾马前走几步,说:“执迷不悟?可汗可知‘气节’二字怎么写?”
赫连寒凌收敛起了笑意,眼光冷冷的打量了几下我,而后飘向我身后的军士们,而后悠悠开口道:“何将军,您就忍心让你身后的这些小伙子们白白送死?”
我扬起下巴,道:“就算我不忍,他们也不会做出苟且偷生的行径!”
我身后的军士们压抑着剧烈的喘息,但还是大声地喊道:“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无论生死!!”
赫连寒凌慢慢的从腰间抽出了弯刀,向前平举,看着我道:“看来何将军是一定要逼我出手了?”
我也抽出战刀,眼光掠过刀刃上犹自在的血痕,道:“尽管放马过来!何某就是死,也奉陪到底!”
他冷冷一笑,微微侧身对后边已经不耐烦的骑兵们大声道:“你们听好了,一旦等我抓到何将军,就立刻撤退,不许恋战!!”
“是——”
我不可置否,刚要举起战刀,胸口却一阵剧烈的窒痛,不由得微微俯身,看到赫连寒凌似乎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立马忍下了疼痛,直起身。
“士兵们,今天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战,我们要埋骨于这片不知名的小沙漠中。既然只能战死于此,那就为死而战!为国而战!!”
战死就战死吧,我只求不愧对良心。
鲜狄人突然一阵刺耳的狂啸,万余名骑兵蓦地发起了冲锋,直冲过来,赫连寒凌亦是一马当先。
我两腿用力在马肋上一蹩,风追长嘶一声,狂奔向前。
沙漠里人喧哗马嘶鸣,双方弩箭嗤嗤射出,羽箭漫天乱飞,万马践沙扬尘,大沙丘四周涌起了一团团黄雾。耳旁不时地传来人临死前的惨叫和受伤战马的哀嘶。
劲风呼呼,衣袍闪动,血沫飞溅眯了我的眸子,扑鼻的腥气激起了我喉间刚刚平抑下去血气。赫连寒凌的刀尖不时的掠过我的身体,我左手拽住缰绳,右手持刀与他厮杀在一起。
左肩伤口未完全愈合,疼痛隐隐泛上,顺着手臂一路传递到了掌中,我开始觉得手中的缰绳不再轻巧易控,反倒渐渐沉重起来。
刀刃死死的咬在一起,刀锋间迸射出来的令人颤栗的凌厉杀气,我侧头,目光与他对上,他唇间含笑,轻声道:“何将军,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我也笑,道:“你不过是鲜狄可汗,难道还能控制人的生死?”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刀刃相互划过,耀起一片白色。
他的弯刀飒然展开,雪练般似的一团,直向我怒卷而来。我侧身避过,战刀舞了个大圈,荡开他临头劈下的弯刀,他身子一震,连忙收势。
我亦退后,战刀护住胸前,鼻息微有些絮乱,隐约感觉脊背上一片冰冷。喉咙里血腥不住的打转,作势就要涌上。
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我暗自吃惊,狠命的咬着舌尖,希望换回一丝清醒。
即便要倒下,也要死的有骨气。
赫连寒凌深吸一口气,用力反手一抡,寒光顿时从我眼前闪过,我身形一偏,避开了刀锋,战刀顺着刀刃划了上去,溅起星星点点火花,直削他的手指。
他皱眉,顿时一挑,再用力一拧,只听剧烈的碰撞声,两把刀瞬即分离。
我和他相互瞪着对峙,微微的喘气,杀气却是各盛。
胸口和左肩的血液一跳一跳,似乎在寻找能够喷涌而出的地点,疼得痉挛,就像用锋利的小刀插进去,而后慢慢的搅动。我的牙咬得死紧,大汗淋漓,手心里的汗弄湿了刀柄,口中充斥血腥气,只要我张口,就会立马喷出。
坚持……一定要坚持……
身边的惨叫仍在继续,兵戈碰撞,锐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响彻耳边,鲜血四溅,在橙色阳光下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落在脚下的黄沙里。
胸中犹如虫蚁噬咬般,一丝一缕的疼钻入身体的各个部分,从脑际,到脚底,无一不痛,灼伤般刺痛,刀砍般剧痛,我眼前顿时一片眩晕,人影由清晰变得模糊,身子不由得晃了几下,几欲坠地。
毒性又发了么?在这般紧要关头?
已经看不清赫连寒凌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道白光挟着血红向我袭来,下意识要避开,左手使劲的扯着缰绳,却连半分力气也用不上。恍惚的举刀抵挡,手臂却猛地一震,被重重弹开。
再下一刻,胸口猛然重重一击,顿时气血翻腾,一股尖锐的楚痛当胸掠过,最重的那一刀,却是砍上了左肩旧伤,又好像狠狠拧了一把。
耳畔嗡嗡地响个不停,象有千百只大锺同时轰鸣一样,我再也忍不住,嘴里压抑多时的鲜血,就那样脱口而出,在我眼前喷洒出一道瑰丽的红雨。
眼前一片迷茫,连什么也看不到,身体里的气力顿时被尽数抽走,脚下软软的,再竭力忍耐,仍是摇摇欲坠,终是支持不住,翻身滚落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