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皇上的钦差大臣已经到了!还请您快过去!”有军士从台阶跑上,气喘吁吁的对我道。
我点头,对他道:“我知道了,你先去通报,我马上就过来。”
回头对单永笑笑,我道:“这赤楝王的首级刚刚送到帝都,就来人了,皇上的动作倒是快啊。”
“您指皇上要?”
“住嘴,我什么都没说。”
我甩了甩披风,走下高大的城郭。
大漠的天空远比帝都的低远。云层滚过去,压在天边一棵枯树上。风撩起我的披风,声音拂过树梢,隐隐几分凄清的意味。
左肩的伤还隐隐有几分痛,我轻轻的抚摸了几下,便不再理会。
太守府邸里,苏清和那钦差大臣已经等候多时了,我整了整铠甲,走进去,拱手笑道:“钦差大人好。”
他连忙站起来,回礼道:“何将军好。”
一番寒暄之后,双方坐定,他品过了茶,闲散的开口道:“何将军自奔袭大漠以来,捷报频传,帝都里可是到处流传着何将军的英雄事迹。”
我一笑,道:“本将遵照皇上的旨意,出征漠北,不敢居功,这有了什么荣耀,也是皇上的,您见笑了。”
“何将军言重了,皇上整日念叨您,每一封捷报传回帝都,皇上都要看上好半天呢。”
我继续笑,却不答话。
马踏关山,千里不留行。琼河渡口冷月凝凝,我提了马立定岸边,脚下,琼河之水滚滚不歇,卷天彻地。
此来大漠,便是心之所归。
他一再问的东西,早遗留在了无边草香之间,朝伴寒露夜傍冷月,不曾再回头。
钦差大臣眯起眼睛看着我笑,道:“将军莫不信,本来这战事结束,您就要回帝都了,可皇上却心急火燎,非要我来这一趟,这不,我还替皇上带来了东西呢。
他说着拍了拍手,身后长立的少年立即前走几步,将手中的托盘奉至我的面前。我瞟了一眼,皇家御用的酒壶,纯金打造的的酒杯,在昏暗的房间里熠熠发亮。
我没有接,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悠然笑道:“本将可还记得,您到这沧海,是来犒劳三军吧。怎么,没有犒劳军士,反倒先给我赏赐,大人,您这是要置我于何种地步?”
他微微变了脸色,随即恢复,赔笑道:“将军言重了,犒劳三军当然是重中之重,自然另有人负责。我这次前来,是皇上亲自吩咐,将皇宫里的珍奇御酿送给您,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奉上。”
珍奇御酿?
我依然微笑。
他把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既然已决意要走,身后之事都已经打点好,又怎会因为他的几许温情和几丝关照,而驻足不前,转身回望。
“将军,是您最喜欢的酒,醇酿魂。上个月从东泰进贡过来,皇上可是没有舍得喝,一直给您留着,说要等您回来,一起喝的。”
我没有答话,看着他浅笑,用杯盖慢慢的拂着水面上的茶叶。
苏清有些坐不住了,在我身边轻声道:“将军,您就给钦差大人个面子,喝上一杯吧,余下的,以后再喝便是。”
我淡淡扫了他一眼,看到苏清的脸上一片至诚。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我身中箭伤,本来是要忌酒的,但皇上赏赐的酒又不能不喝,他是怕我拒绝掉,惹怒了钦差。
罢了,有什么不行的,不过一杯酒,能耐我如何。这最后一杯,就当我给自己送行。
“倒吧。”
他连忙站起,拿起酒壶,给杯子里斟满了清亮的液体,顿时,一股酒香就溢满了屋子,浑厚醇烈。
我站起,捧起酒杯,一饮而尽。清凉的液体进入腹中,顿时一股热辣辣的气息蹿上了我的喉咙,烧的人浑身滚烫。
“大将军爽快!”他笑着从少年的手里接过托盘,少年随即就退了出去,他将托盘递与苏清,朝我拱手笑道,“将军,现在我要去处理犒劳物资的事情,就不陪您聊了。等有了时间,再和您慢慢的说帝都里的事情。”
怀里揣着的鲤鱼锦囊猛然的变的灼热,将胸口焚烧的异常难受。我忍下了不适的感觉,神色未变,也回礼笑道:“那大人就请便……”
话还未说完,胸口就猛地一热,什么东西顶着要冲出来,我喉头苦涩,却转成了一片腥甜。我咳了几声,腥甜味陡然窜了上来,就要脱口而出。
情急之下我伸手捂了口,却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一股淡淡的杜鹃花香味从喉咙里泛上。
“酒里有毒!!”
第三十章
苏清闻言,瞬时扔掉手中托盘,将还未跨出门的钦差大臣一把扭住胳膊,摁到地上。脸上浮现出一股凶狠,而后抬起头看我,神情紧张。
血仍然不断的从喉咙里冒出,我只感觉从腹部到口腔拉起一道灼热的火线,烧的我头昏脑胀;一股密密麻麻如针刺般的疼痛从腹部散开,蔓延至全身。扶着桌子咳了几声,我硬生生将泛上的血压了下去,直起身,缓缓的道:“放开他。”
苏清看向我,犹豫了几番,还是将他放开了。他伏在地上,脸色煞白,身子不住的打颤,向我叩头道:“将军明鉴,将军明鉴,就算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谋害将军啊!”
我忍住疼痛,没有理他,冷声向苏清道:“去,调一队贴身卫队把钦差使节的人员驻地全部包围起来,只许进不许出。就说眼下正值大战,对使节人员进行保护。”
苏清跑上来,手伸出来又缩回去,着急地说:“将军,还是快让军医过来吧?”
“让你去你就去,?嗦什么!”我大吼了一声,苏清顿时讷讷,转身疾走几步,继而跑了出去。
我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却还强抑制住,冷眼打量着跪在下面的人。他偷偷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又吓得缩了回去。
一阵滚烫又从腹部蔓延了上来,我下意识的前倾,几滴红色低在了地上,嘴里又甜又腥,我连忙用衣袖擦了几把,开口问道:“钦差大臣,这是不是也是皇上的意思?”
他抬头,如捣蒜般的叩头道:“将军明鉴,皇上万般不会啊!”
我冷冷的笑,正要说什么,门却“砰”的大开,苏清拽着军医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忙把军医推上来,急道:“快快!”
我靠在案上猛嗽一阵,艰难道:“不要声张,把门关上!”
军医回头对苏清道:“有牛奶没有?快去拿罐牛奶!好让将军把毒物给呕出来!”
灌下了一罐牛奶,在军医的帮助之下,我吐出了不少鲜血,已经隐隐的发黑了。再喝了大半罐稀释毒性,当即疲惫的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不住的喘气。
房间里一片混乱,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血的腥气,夹杂着隐隐的杜鹃花香。闹腾了不少时候,那钦差大臣一直伏在地下,我扫了他一眼,想要说话,嘴唇动了半天,却也连话都说不出来,才刚松了口气,一阵刺痛又突然发作,我猝不及防,猛地呛出一口鲜血。
苏清脸色大变,抢上前扶住我的身子。
我疲惫的摇了摇头,示意他拿来过快帕子。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向军医道:“知道是什么毒物了没有?”
军医拿起酒壶闻了闻,一脸苦相,道:“属下只能闻到杜鹃花的香味,然后就是酒的清气。属下不才,无法得知这是何种毒药,还请将军宽宏大量。”
话说得可怜兮兮,我也真没有责罚他的意思。皇上赐的御酒里含有毒药,哪能是寻常人能知道的东西,肯定是大内深宫的珍奇毒药。
思索了一番,我道:“把酒壶拿过来。”军医依言而行,我举手准备接过来,谁知那一霎那竟然剧烈的抖动起来,一下子失掉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苏清眼疾手快的将酒壶抱住,而后打开盖子,捧至我的面前。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下头,凝神闻了闻气味。
一缕杜鹃花的甜香幽幽散出,沁人心脾,顿时心里一颤,竟然是……竟然是杜鹃啼?!
身为武人,自然对药物并无深究,但从小在皇宫长大,对皇宫的阴暗争斗熟识心中。蒙先帝的疼爱,我也学了些在皇宫中自保的法子,其中就有何如辨认惯常用的毒物。
心下一阵寒冷流过,我转过头,对苏清扬了扬手,道:“你把这酒处理了,不要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但记得把酒壶拿回来,以免落人口实。”
苏清应了一声,就走了下去,经过钦差大臣时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我又叫道:“让你包围住使节的住地,你可做好了?”
苏清回身,点头对我道:“将军,末将办事,您还不放心么?驻地已经严密的围住,领头的也是个机灵人,不会闹出事请来的。”
我点头,扬手道:“好,多加注意。你下去吧。”
想到杜鹃啼的恶毒处,我的眉头越皱越紧。都说杜鹃啼血,声声心碎,杜鹃啼也应了这个说法。杜鹃啼是极寒之药,倘若喝得少了,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会不时地咳血,时间一长身体就会垮下去;要是喝得多了,瞬时一命呜呼。
我烦恼地揉了揉额角,忍耐下周身的疼痛。杜鹃啼不像牵机一般,无药可解,但解药也不是唾手可得,只有皇宫大内才有,看这阵势……我慢慢的笑了起来,心里却如三九天一般,滴水成冰。
胤琅啊,你这是何苦呢?
我若是真要反,难道还在意生死?
我若打定主意要离开,远走高飞,便已是心意决绝,难道你认为强扭的瓜真的会甜?
胤琅啊胤琅,你杀伐决断英明睿智,为何在这件事情上一定要纠缠到底?为何不能痛快的放手?放两人自由?
血缘至亲,君臣相扶,在撕下金冠华服后,也不过是权利和情欲的奴隶而已。
房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我又靠在椅背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失落,担忧,难过,苦涩,痛苦,愤怒,千百种情感,如潮水一般冲刷着我的身体。
很久很久,久的就如同有千年那么漫长。
在大漠上一直尖声呼啸的狂风渐渐没了声音,就像我的心一般,直直的坠入了谷底。
收起了笑容,我在军医的扶持下站起来,头顶上立即涌起一股眩晕感,不知不觉大半身子都靠在了他的身上,顿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走到跪着的人面前。
他缩得更紧,声音模模糊糊的传了出来:“大将军,您大人有大量,下官上有八旬老母要赡养,下有三岁稚子要抚养,大将军!这件事情,绝对不是下官所为。还请您看在皇上的面子上,饶了下官这一次,大将军!”
我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他,良久之后,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
“起来吧。”
他身子发抖,摇摇摆摆的站了起来,面色如死人一般。
我对上他的惊恐的眼睛,厉声说:“大人,我相信您。不过,今天的事情,我希望只有四个人知道,我的军士我敢保证,如果今日之后我听到什么话,那就不要怨我!”
他立即又伏了下去,道:“下官知道了,下官什么没有看到,下官什么都不知道。”
他如逃离地狱般,夺门而去。突然身体一软,我彻底的瘫在了军医的身上,心中苦笑,刚才全凭一股傲气在支撑。被他扶着坐在了榻上,我喉间立即又涌上了一股血气。
我侧过身,任着他拨开我的衣袖给我诊脉,左手拿着帕子,掩住口鼻,没命的咳嗽起来,很快,帕子上出现了大块大块的红斑。
军医的手从我的手腕上移开,眼神异常的惶恐,问道:“将军,您可知道那毒药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想瞒他,合上帕子,淡淡道:“杜鹃啼。”
“将军……”军医的嘴唇不住的颤抖,像是要哭出来一般,“杜鹃啼末将是知晓一二的,乃极寒之物,您本来就身患寒疾,又误喝了这等极寒之药,两股力道扭合在一起,会……会……”
“会怎样?”我依旧淡淡地问道,就好像再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
“虽然已经将毒酒吐出一些,但更多地进入身体,而后融进血液。您现在脉象杂乱,内力纷杂,极阴之气充斥体内,如果没有解药,怕是难熬啊!”
我缓缓的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心里的痛,却突然烟消云散。
“能否能支撑到战事结束?”
他抬起头,道:“若是将军能够按时服药,少受冷风侵袭,属下可以保证,能支撑着回到帝都。到时候寻获解药,再前往南方温暖之地安心调养,三年五载之后,就会恢复不少。”
“有这么严重么?”
他垂头,大半晌后道:“您的寒疾,本就一直没有痊愈,而后忧思在内,气结于心,已经蔓延至五脏,再加上常年在外,操劳过多,经年累月,现在又……又再加毒物……若是不能去温暖湿润之地安神修养……末将恐怕……”
我无奈的笑笑,回到帝都,寻获解药,这不就是他所要的么?
“那你就……给我开个方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治病也要慢慢来吧……”我一边收回手一边说着,突然觉得左肩处一股温热的液体涌出,瞬间就湿透了战袍。
右手死死的抓住了伤处,只觉得钻心剜骨也不过如此,半倚在榻上,我已经疼得没有了力气,由着军医卸下战甲,脱下战袍。肩上的伤处的白色绷带已经几乎全成了红色,还有细小的血丝缓缓的流动。
军医用颤抖的手剥下绷带,换了药,然后再绑好,刚想说什么,我已经开口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箭伤忌酒,我不仅喝了酒,还喝下了剧毒之物,自然刺激伤口,伤口开裂也是正常的。”
“将军!”
我慢慢直起身子,对他道:“好了,不用再说了。你快去煎药,我喝药就是了。记得一定要掩人耳目,不可让人知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