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默默的收拾了药箱,退了出去,刚静静的坐了一会儿,苏清就推门而入,他将手中的酒壶放在托盘上,过来半蹲下,试探的问了一声:“将军?”
我就那样半躺着,抬了抬眼皮,问道:“都弄好了?”
“都弄好了,那钦差大人不会透露一个字。”
“那就好……”
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渐渐的低了下去,第一次发现,我曾经洪亮的声音也可以如此的干涩,也可以如此的无力,就如同冬天冻住了的河流,干涸,苍郁。
“将军,您的病,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军医,他都告诉我了。”苏清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我微微的睁开眼睛,看到他已经站了起来。
一阵疲倦涌上脑际,我闭了眼睛,道:“不要说出去,你知道,他知道,我知道,就行了。”
“将军,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你一个人扛?”
“我累了,让我睡一觉。”
“将军!您回答我。”
我没有作声,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就当我以为他已经出去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响起。
“我不能再让您这样下去,您不能这样!我要去告诉其他几位将军!”
睁眼,看到他已经走在了门口,我心下一惊,立即起身,吼道:“站住!”
苏清停住了,我忍住不适,下地走到他的面前,对上他的眸子,厉声说:“主帅被人下毒,身受重伤,说出去很光彩么?!”
他低下头。
“受伤下毒的事情,你告诉他们,能保证他们不说出去?到时候纷纷扬扬的传开,弄得军心不稳,这天大的责任,岂是使你能承担起来的?!”
苏清的脸抬了起来,嘴抿得紧紧地,眉毛倒竖,一字一句地说:“将军,您对皇上忠心耿耿,为什么皇上要如此对你?!”
伤口火辣辣的疼,全身火辣辣的疼,心也火辣辣的疼。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的捏,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我强迫自己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慌乱的情绪,对他道:“你听好了,这是我和皇上的事情,你不要也不许插嘴!”
苏清的眼中划过不服,我紧紧的捏住他的肩膀,咬牙道:“苏清,你一向是个识大体的人,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你记着,你是我何以轩带出来的兵,现在举国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不要在这里给我丢人!”
苏清看着我的眼睛,我们默默的对峙了许久,感觉到他的身体不再紧绷,我手上的力道一分一分的松开,他后退了几步,猛然跪下,怆然道:“末将……遵命!”
塞外到了秋天,凉意萧索。
风卷过湛蓝的天空,掠过平坦的大漠草原,扬起满天的黄沙,近处的枯黄树木,远处的断壁残垣,一时模糊,都化在了昏黄的风沙里。
沧海是新设立的郡县,再加上鲜狄不时地侵扰,本来就没有多少平民,此时又有次如此庞大的战事,千里之境,竟然人烟稀落。
我和苏清带了几个亲兵,轻装简骑,出了城外。漫无目的的走,直至夕阳西斜。
“回去吧,有点饿了。”我拽过马缰,侧脸对他道。他也未说什么,跟着就转身。
几个亲兵远远的跟在后面,倒也不妨碍我们谈话。
一路无言,待到看到沧海的城门,苏清才问道:“将军,您的伤好些了吧?”
“就那个样子,只不过伤口老是愈合不了,也就随它去了。”
“要不要末将从平阳郡里请个医生?平阳郡怎么说也要繁华的多,应该会有好郎中。”
我看着远处微峦的山丘,静静道:“不必了,平阳郡里朝廷的眼线太多,请了郎中,消息肯定会泄漏的。”
“末将看到您昨晚又咳血了。”
我侧头看他,他的神色平静,看向我。
咳血?
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没必要这么提。
我微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将军,您的病不能再拖了,军医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您的病是要回帝都才能治好。”
“帝都?帝都……”
我喃喃的念着,心里一股难以言说的怅惘涌上。
为何,在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低低的呼唤会牵起左侧胸骨的疼痛。
我微微的弯下腰,伸手按住。
那里已经没东西了,为何还会痛?
他要的东西,在我喝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在我一次又一次吐血的时候,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就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
以轩……
他熟悉的呼唤声恍然间回荡在耳边。
我依然在笑,没了心,怎么还会痛得无法忍受?
情这个字,自古就是伤人,若能不动情,还是不要动的好……
何以轩,你应该恨他,是的,你是应该恨他的。
苏清的目光依然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我俯下身,叹道:“啧啧,这么好的地,不种,真是太浪费了。”
只听苏清淡淡说:“平阳郡的粮草队伍,算算日子,今天也要来了。”
我直起身,道:“那就加快速度吧。”
一时间谁也无语,马蹄清脆的敲在土石上,笃笃声不住的回响,一点一点的敲在我的心上。
回到城里的时候,正赶上大队大队的车马进了城。
正值秋季,天气寒冷,军中粮草消耗得快,苏清的副手正在吆喝,指挥军士们往下搬运粮草,书记官手持纸笔,一一清点入库。
我把马缰交给迎上来的士兵,走上前去,抓起一把搓了搓,而后又放下,向领头之人问道:“你家太守现在还好吧。”
他点头笑道:“蒙何将军关心,自开战以来,柳大人一直很关心北方战事。”
“是吗?”我看了看身边的粮草,道:“我也是有些话要和你家大人说,今日就托你带去吧。”
“将军请讲。”
“前段时间,粮草虽不是准时送到,但也不至于误事。这些日子,情况倒是严重起来,拖拉一日两日,更有甚者,十天半月的拖,我倒是要问问,柳大人身为平阳太守,知道延误了军情,是什么后果吧。”
他眼珠转了转,道:“将军有所不知,柳大人自上任,就忙得焦头烂额,很多事情也不熟悉,难免会有遗漏。还请将军多多包涵。”
我笑笑道:“你也别这么说,好像是我兴师问罪了。不过还是多叮嘱柳大人一句,这漠北作战,皇上也是下了心思的,他就多多辛劳一点,不要误了大事。”
他作揖道:“下官记住了,等下官回到平阳郡,定会一字不漏的转告柳大人。”
我轻轻的笑,微微俯身。
待到粮草都入了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沧海郡里到处燃起了灯火,映的天边的月亮也不甚分明。
吃罢了晚饭,军医暗中给我送来了汤药,虽然不喜欢,但还是皱着眉头喝了下去。把碗递给军医,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和喧闹声。
随口问军医怎么了,军医笑眯眯的回答说来了新的营妓,正要唱曲子。我被他一怂恿,生了些许好奇心,就一同走了出去。
宽敞的空地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堆,几个女子站在了场中,两个坐在旁边拿起了琵琶等乐器,伸手便弹奏了起来。
一缕琴音传入耳中,曲调悠悠婉转,明净透彻。
另一个妙龄女子款款走入场中,张嘴轻轻唱了起来,只听一个宛如天籁的清细嗓音,和着琴音轻轻吟唱:
纤月黄昏庭院,
语密翻教醉浅。
知否那人心,
旧恨新欢相半。
谁见。
谁见。
珊枕泪痕红泫。
一曲奏罢,四下里一片幽静,仿佛丝丝缕缕在空中萦绕不散。
我抬眼看去,那个女子生的倒是美艳,眼波如流水,一头青丝随意的绾了个髻,周身只著单衣,更显出身段玲珑。
心里一阵翻腾,便没有给军医打招呼,径直走出了人群。
走远了,欢笑声渐渐在身后隐去,一路上碰到巡营的士兵都侧身站住给我让路。我心中翻江倒海,都不搭理,只管默默走着。
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
此刻的他,在干什么?
我摇摇头,牵出风追,翻身而上。
身后的曲调却悠然的随风飘了过来,比较之前那首,却多了几分浅浅的飘逸与哀愁。
塞外孤烟
落日长河
把盏言欢昨日梦
梦里江湖与君说
醉眼朦胧看日斜荒山红胜火
回首望
关山难越旧梦已逝
情已远
潇潇风雨盼流年
何日与君再相见
富贵荣华如浮云
转瞬如烟散
唯愿伴君看河山
扬眉立马沙场战
远山万里
惜春风无迹夏野郁郁
秋叶无心
芳草无情
纵马前驰落雪寒梅香满蹄
蓦然回首
不再相见
我仰起头,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扬鞭打马,风追便一溜烟的小跑了起来。
墨岚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吧?太后的书信也是太简短了些,让我连多一点的情况也不能知道,战事马上就要结束,是该考虑如何脱身的问题了。
跑出了城外,我勒住了马缰。风追的嘶鸣过后,偌大天地间,便再无声响,连一直盘卷着的风沙,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
深蓝色的天幕上,明月静静的悬挂着。一道沉重的黑色分隔开天与地,三五丛树枝孤零零地缀在空旷的原野上,满目荒凉。
我的眼神却飘向南方,南方只有漠漠黄沙,郁郁草原。
从这里,望不见帝都,也望不见皇宫,更望不到那个人。
我慢慢的伸手,摸出怀里那个久未开启的鲤鱼锦囊,抽出里面的素绢,借着冷清的月光,一点一点地展开。
“加餐食,长相忆……”
眼眶竟然隐隐的湿润了。
我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将素绢紧紧的捏在掌心,不住的揉着,似乎要揉碎了一般。笑声带着难以名状的落寞和凄凉,我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我想笑,我真的想笑。
朦胧中,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个轮廓,暖人的温存,依稀的黑色眸子。
我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手里,身体不停的颤抖。
走吧,走吧,他连那种下毒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不是应该对他心凉了才对吗?
我对自己说,何以轩,你的心凉了,你的心已经凉了。
胤琅,放我走吧,我真的太累。
经此一役,边境就可安宁,你可以安下心来做你贤明睿智的君主,四海臣服;而我携妻带子归隐江湖,终生不问世事,只盼能够平静的过完余生。
至于身上的毒药,天下之大,名医众多,实在不行,那也只能怪我何以轩命薄,不受上天眷顾。
恍惚间,又起风了,寂静绵长的秋夜,只有萧瑟的秋风卷起无依的残叶。
远处骑马巡逻的士兵走来,我收起锦囊,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喘息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士兵们走近,对我行礼,我强笑到道:“不用了。”
“将军,这是酒,今晚又起风了,您喝着暖暖身体。”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接了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喉间却猛然窜上一股血腥气,捂住嘴猛地开始咳嗽。
那军士赶忙给我抚背顺气,接过酒壶,道:“将军喝得太急了。”
我也缓缓地笑:“好烈的酒,一时不留神,竟然出丑了。”罢了又说:“你们快去巡逻吧,不用管我了。”
他们应了一声,扬鞭催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树丛间。
我放开捂着嘴的手,仔细的悄悄抹去嘴角一丝血渍。
心中明白,我的病,大概拖不了多久了。整日整日的咳血,头重脚轻,意识不清楚,听到别人说话耳朵有耳鸣,然后胸口发闷,感觉要晕倒了一样。
全是凭着一股精神和傲气,才能硬撑着到了现在。
风追不安的动了一下,我想要抚摸抚摸它的鬃毛,低头却看到,几滴鲜血溅到了风追的背上,白的煞白,红的狰狞,妖娆艳丽。
抬首远眺,清冽的月光下,莽原如雪,关山如铁。
第三十一章
“报——”
马蹄声如暴风骤雨,斥候翻身而下,站都没有站稳,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屋内,大声吼:“禀报大将军,伏波将军和轻车将军在回沧海的路上,遭遇了鲜狄的埋伏,寡不敌众,请速去救援!”
“什么?”
我一下子站起身来,脑中却是异常的清醒,伸手拉住他,厉声问道:“快,将事情经过统统说来!”
斥候的脸上满是鲜血,隐隐显现出几道刀伤,血痂还未干,他舔舔嘴唇上的血,道:“二位将军从高阙方向回来,半路上竟遇了鲜狄的骑兵埋伏,二位将军苦战良久,那鲜狄骑兵竟是越聚越多,实在不得已,才让属下回来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