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生涯——不能发芽的种子

　　初二学生的寒假不算太短，也不是很长--但时间已经足够一个明确了自己查询目标的人从网上知道很多。
　　那个寒假，姚辰还在茫茫大海上继续重复着被饿死的命运；李明宇却已经明白了未来的路会是很难。
　　年初一的时候，李妈妈带着李明宇去姚家拜年。
　　姚辰从房间里蹦出来，喊了声阿姨新年好，收了红包，就又钻了回去。
　　你看这孩子！姚妈妈摇着头直叹气，还是小宇懂礼貌！
　　李妈妈呵呵笑着，推推李明宇：去找小辰玩吧，让我们两个老太婆在客厅聊吧。
　　李明宇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摸去姚辰的房间。
　　姚辰的房间是和阳台相连的，地方不大，一张床占掉了1/3，电脑桌在床对面，显示屏上一片蓝蓝的海。
　　玩什么呢？李明宇走到姚辰身后看着。
　　姚辰不停地点着鼠标，闷闷地回答：大航海。
　　李明宇明白了--这小子还没通关呢。不再问话刺激姚辰，李明宇安静地站在他旁边看着。
　　通阳台的门是关的，窗帘也因为玩电脑的关系被拉了起来，姚辰房间里全部的光源就剩显示屏了。
　　蓝色的光打在姚辰专注的脸上，使得原本就不尖锐的线条更加柔和起来。
　　李明宇看着他，心里突然一痛：这样的姚辰应该有更轻松的路更光明的未来吧？那么自己呢？已经走上不同的路的自己要怎么办？
　　他已经在网上看到很多东西，知道这不是个足够宽容的社会。想到未来可能会遇到的事情，李明宇的情绪开始低落。
　　姚辰还在专注于海面上那艘升级多年的小船，脸上的神情严肃而认真。
　　李明宇闭上眼睛微笑，默默地告诉自己：算了，小辰不适合走那么危险的路。我一个人走，就行了。
　　
　　第十一章
　　谁也不知道在那个不特别寒冷的年初一李明宇做了怎样的决定，他处处留心着不让自己表露出什么。他开着合理的玩笑，和每个人保留合理的距离。李家妈妈曾感慨地对老公说：儿子长大了，稳重了。只有李明宇自己知道，他不是。
　　看着姚辰，和他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李明宇却觉得很悲哀：自己的初恋啊！连开口都不能。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到了初三。李明宇用了一整年来让自己不要太在意姚辰--不在意偶尔和他的触碰，不在意他和杨思远的亲密，不在意他同桌女孩亮晶晶的笑。可越警告，却越在意。李明宇甚至有些绝望了，几次忍不住想要求换一家托儿所。
　　
　　事情总是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改变。
　　2002年的第一场雪在这个城市并没有比以往来的更晚一些。漫天的大雪让痛苦地留在学校上晚自习的初三生们乐疯了，下了课就冲进雪中，欢呼雷动。姚辰还记得那些在地上迅速积起的白色精灵映照着路灯有多么明亮。就是在那个下雪的夜里，他的生活走向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深夜被吵醒时，姚辰好不容易撑开了眼皮，正准备用脏话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却认出了踩着椅子出现在自己床头的那张脸。那是李妈妈，却又不是平常的李妈妈：脸色苍白，眼眶却红着，一向一丝不苟的头发沾染了雪水，凌乱异常。
　　李妈妈轻声地唤着他，声音压抑地抖着：小辰，快起来跟阿姨回家！
　　姚辰不明所以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干涩的有些难受，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阿姨？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李妈妈扭开了头，似乎擦了下眼泪，带着鼻音催他：别问了，快起来跟阿姨走。车在楼下等着呢。
　　姚辰不情不愿地掀开被子，立刻被冻得一个哆嗦，人也清醒过来：在这样的雪夜找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那么找了车特地在深夜要带自己回家的李阿姨会是为了什么事？
　　姚辰的心咯噔了一下，手脚立刻变得冰凉：阿姨......不会是我家出什么事了吧？
　　李妈妈扭着头不去看他。
　　姚辰猛喘了一口气，摸到衣服就往身上套。
　　李妈妈下了椅子，发现李明宇也醒了，便小声地俯在他耳边说：宇宇你也起来跟我回去......辰辰家出事了！
　　李明宇是在李妈妈进来的时候就醒了的，虽然奇怪自己妈妈怎么会在这个点出现在托儿所，但还来不及开口问就见她搬了椅子喊姚辰，于是也就不做声看她有什么事。现在听到妈妈这么说，李明宇什么都来不及想就翻身起来穿衣服。
　　姚辰从床上下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却顾及着还在睡的室友们，压低了声音问：阿姨，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妈妈见李明宇也收拾好了，便揽过姚辰带他出去：到外面说。
　　姚辰浑身都紧绷着，走路的动作都僵硬了。
　　李明宇默默地在后面跟着。
　　三个人下了楼，凛冽的风夹杂着细小的雪花扑打在脸上，连人心都冻冷了。
　　楼下停着的车姚辰很熟悉：那是农场医院的车，姚辰搭过几次顺风车，司机的脸也记得。姚辰停在车旁，固执地不肯上车，眼睛直直地对着李妈妈。
　　李妈妈叹了口气，已经掩饰不了明显的哽咽。她慢慢地开口，声音被北风撕扯得七零八落：辰辰......你爸爸出事了......
　　之后的事情姚辰记不大清楚了，他只觉得当时自己的脑袋嗡了一下，然后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昏暗的车灯，不停摆动的雨刷，狭小的房间，黑压压的人群，妈妈哭泣的身影，爸爸青紫的脸。
　　那是一个噩梦，怎么挣扎却醒不过来。
　　
　　李明宇一直小心地观察着姚辰的反应。
　　从妈妈说了那些话之后，姚辰就惶惶忽忽的，眼睛空的让人害怕。
　　医院里的太平间，李明宇和姚辰还有其他医院的小孩都在这里玩过，也看到过别人家的丧礼。但从没有哪一次让李明宇这么明白地懂得了死亡：躺在那里的人是他熟悉的邻家叔叔，站在旁边小心地用手触碰那冰冷的脸的人，是他喜欢的人。
　　李妈妈一路上的哽咽变成了痛哭，她紧紧抱着已经哭得快要窒息的姚妈妈，却一个安慰的字都说不出。
　　李爸爸扶着儿子的肩膀，颤抖着嗓子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一个越狱的逃犯，一条环绕着农场的护河，一条被河中废铁丝夺走的狱警的生命。
　　
　　姚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张冰冷的脸：浓黑坚毅的眉毛，闭合的眼睑，挺直的鼻梁，没有刮干净的胡渣。
　　姚辰推开周围想把他拉离的手，慢慢地俯下身，轻轻地喊：爸爸......
　　
　　李明宇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在听到那一声无助茫然的呼唤时夺眶而出，他冲上前狠狠地抱住姚辰，心痛得无法言喻。
　　姚辰的身体有些僵硬，还带着屋外的寒冷，在李明宇怀里微微抖着，求助似的抓住他的衣襟；却又在下一刻推开他，无神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在一旁已经休克的姚妈妈身上，摇摇晃晃地向她走去。
　　李明宇担心地拉住他。姚辰回头给了他一个惨淡的笑容，空茫的眼中没有一滴眼泪，声音虚弱却固执：阿宇，放开我，让我到我妈那儿去。她现在不能没有我。
　　李明宇狠狠地咬着下唇，却依然止不住眼泪。
　　姚辰走了过去，跪在苏醒过来的妈妈脚边，握着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妈，我在这儿呢。
　　姚妈妈摸着儿子的脸，再一次失声痛哭。
　　李明宇狠狠地擦去汹涌的泪水，却看见姚辰一眨不眨地睁大着眼睛，而眼泪一颗颗滚落眼眶。
　　
　　送了虚弱的妈妈去医院注射室挂葡萄糖，姚辰茫然地看了看依然飘着雪的天空，转身又向太平间走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李明宇再也忍不下去地拉住他。
　　姚辰愣了一下，然后拍拍他，说：阿宇，我没事......
　　你逞什么能啊！想哭就哭啊！李明宇把他的头按进怀里，紧紧拥着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耳边吼。
　　姚辰不再动弹。
　　李明宇胸前的湿意却透过了厚厚的冬衣。
　　姚辰小声地在李明宇怀里抽泣，他说：阿宇，我没有爸爸了。
　　李明宇的心狠狠地揪疼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宣誓般回答道：你还有我。
　　
　　第十二章
　　之后的三天，姚辰再没有哭过，十五岁的男孩在一夜间长成了大人。
　　农场那里的风俗是长子要守灵三天，三天后逝者的遗体便运去市里的火葬场火化。姚辰坐在哭哑了嗓子的妈妈身边，听着周围认识不认识的人的安慰，腰竿挺得笔直。
　　家里的亲戚陆陆续续地来了。外婆的眼睛肿着，见到姚辰便不住声地哭喊着搂住他，几个舅舅也抹着眼泪安慰姚妈妈；姚爸爸那边的亲戚姚辰没几个认识，爷爷奶奶的老家在福建，相隔太远，除了爷爷奶奶去世时见过几次，平时很少来往。
　　雪停后的夜晚格外冷，姚辰披着爸爸的军大衣，整个人看起来小的让人心疼。
　　李明宇要求妈妈也帮自己请了几天假陪姚辰，晚上也穿的厚厚的去灵堂陪姚辰熬着。
　　姚妈妈身体太虚，被外婆舅舅哄着去医院的休息室躺着。安静的灵堂空冷的可怕。
　　姚辰坐在爸爸身侧不远地方的长椅上，怔怔地看着他已经修饰过的脸。
　　李明宇倒了杯热水塞到他手中，在他旁边坐下。
　　姚辰突然笑了一下，说：你知道么，我印象里这是我爸第一次收拾得这么干净。
　　李明宇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低低地恩了一声。
　　姚辰并不关心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妈说我爸年轻时候也是个帅哥啊，说他们结婚时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可我印象里我爸那么多年就没变过，只有穿着制服才看着顺眼点。脾气又烂，嘴巴又毒，我是他儿子他还老打击我......
　　李明宇偷偷低下头，努力压抑着眼泪。
　　姚辰推推他，说：你看我爸，我觉得他现在就是在睡觉呢。好像只要我过去喊他闹他他就会起来......说着，他又笑了，不过我爸睡觉会打呼噜，怎么可能这么安静啊......
　　李明宇抬头看着那个比哭还悲伤的笑，抽了抽鼻子，搂住姚辰的肩膀拉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捂住他的眼睛：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姚辰拉下他的手，枕着他的肩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没事，我想陪陪他。小时侯是他太忙，后来是我不在家。难得有机会，让我看着他吧。
　　李明宇默默地点头，不再说话。
　　依偎的身影在呼啸的风声中，和颤抖的烛光一起，静默到天亮。
　　
　　遗体火化的时候，李妈妈拦住了姚妈妈和姚辰，自己陪着进了焚化间--眼睁睁看着亲人变成一抔飞灰的痛苦，谁也受不了。
　　姚辰的舅舅去挑骨灰盒，李明宇在外面陪姚辰等着。
　　等他们出来了，姚辰静静地看着那个汉白玉的骨灰盒，一时间有些眩晕：那个记忆中顶天立地的爸爸，以后就要待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了么？
　　大舅和姚妈妈招呼了一声，捧着那个盒子去收殓骨灰。姚妈妈已经哭不出来，只招招手把儿子唤到身边交代：待会儿去墓地的时候，你捧骨灰盒。
　　姚辰茫然地点头。李明宇看着他恍惚的样子，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姚妈妈扯出一个微笑给李明宇，声音沙沙的：宇宇，谢谢你了。
　　李明宇狠狠地摇头，猛闭紧了眼睛咽下泪水。
　　
　　一直到回到家，姚辰才像是梦醒一般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捧过骨灰盒的手。想着那个小小的坟包，想着以后再看不到的伟岸身影，姚辰啊了一声，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血立刻溢了出来，一滴一滴眼泪一样痛彻心扉。
　　背对着姚辰向帮忙的人道谢的姚妈妈没有看到，站在姚辰身侧的李明宇却看得心痛无比。知道姚辰是不想哭出来让妈妈更伤心，李明宇连忙把他拉进卧室，锁上了门，语气轻柔地哄着他：辰辰，乖，别咬了。
　　姚辰慢慢放松了力道，被他把手拉开，嘴唇上还沾染着殷红的血迹。
　　姚家和李家一样，都有在床头柜里放药的习惯，李明宇轻易地找到创可贴，抬起他的手，擦净伤口的血水，小心地贴上，然后双手轻轻合握住受伤的手掌，说：不要再弄伤自己了。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姚辰抬头直视着李明宇的眼睛，有些虚弱地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李明宇的心猛地一跳，有些话冲到了嘴边，却又被他艰难地压下：在这种时候说，不是趁虚而入么！而且......不是已经决定什么也不说，只是陪在他身边就好了么......
　　姚辰却不知道他的挣扎，垂下了眼帘笑着：从小就跟你闹，现在你还这么帮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反正最后你也会离开的吧？爸爸都会离开......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姚辰无声地笑着，笑得眼泪在脸上纵横，声音低不可闻：怎么办，阿宇......我好难受......
　　李明宇脑中的弦叭地断开。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紧紧抱住姚辰，低声吼出了所有他想永远埋藏的话：我不会离开你的！姚辰，我喜欢你！
　　静默。
　　被抱住的姚辰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抬头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李明宇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从嘴里飞出去了，被姚辰一问，结结巴巴地重复道：我，我说，我喜......喜欢你。
　　姚辰也震惊地暂时忘了其他的事，傻傻地说：我是男生啊......
　　我知道！李明宇粗鲁地挠乱了自己的头发，豁出去地坦白道，我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恶心，反正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会逗你笑，会不让你再哭，就算你要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不管！姚辰，他放柔了声音，温柔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姚辰，我喜欢你！
　　
　　第十三章
　　说实话，姚辰被吓到了--被一个以前的对头最近的兄弟吓到了--不过大概是惊吓过度了，他竟然没什么厌恶的感觉，反倒是若有若无地感谢这个把他拖离悲伤深渊的惊吓。
　　李明宇大概是认为反正该说的都说了，整个人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缠着姚辰不放。姚辰虽然觉得别扭，却也硬不下心肠和一直帮他的李明宇保持距离。
　　初三生的时间是宝贵的，学校批下的四天事假一过，两个人就不得不回学校继续奋斗。
　　姚辰外婆暂时住在姚家陪女儿，李妈妈也再三保证会照顾姚妈妈。姚辰收拾好了要带走的东西，认真地在爸爸的灵牌前拜了拜，眨去眼中氤氲的水汽，这才告别了妈妈外婆，出了家门。
　　李明宇拎着包在楼下等他，头垂着，过长的刘海微微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姚辰看到他，心里又有点别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喊他：阿宇。
　　听到他的声音，李明宇立刻抬起头，脸上尽是温柔疼惜的笑。
　　姚辰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脸上的热度一点一点升上来，只好窘迫地别过头去。
　　李明宇看着他躲闪的神情，神色黯淡了一下，却还是笑着伸手去接姚辰手里的包：我来拿吧。
　　姚辰不自在地躲了一下，没躲开。
　　李明宇笑笑，说：你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还是我来拿吧。
　　姚辰撇了下嘴，把包交了出去。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地向车站走去。
　　也许是真的累了，姚辰上车后不久就头抵着车窗睡着了，连因为汽车的颠簸撞在车窗上都没醒过来。李明宇小心地把他的头挪到自己肩上，一动不动地坐直了身体。
　　姚辰一路好眠，汽车到站才被李明宇喊醒。醒时发现自己是枕在李明宇身上的现实，让姚辰又狠狠地别扭了一下。故意忽视了李明宇受伤的表情，姚辰拎起自己的包便抢先下了车。
　　李明宇苦笑了一下，跟了上去。
　　姚辰不言不语地在前面走着，李明宇怕惹他生气，也就沉默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