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时间,林子午只是沉默的看着这样的大海。
三年后,你可以得到妹妹的监护权,你爸爸的超市,还有你的自由--
他望着远方,眼睛里是大海深处深远的黑暗。
但别试着背叛我,以任何形式。
18
回去的路上,林子午再也没有和我说话,他打开了手机,线路就一直被各种公事性的电话占用,对于任何一通电话他都以同一冷静的语调果决作答,大概只有在他身边的我看得到,愈接近小城,林子午脸上的阴郁也随之加重。
至于在电话之间的空档中他表现的沉默,还有难看的脸色,我想不单来自于疲劳。
他对我作了让步,不管有多大,这应该是他的极限。
对我家发生的变故,林子午毫无责任,但应允给了我最珍贵的人和蕴藏有最珍贵记忆的财产,也许我不能原谅他之前的所作所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是感激的。
从陈护士那里接了妹妹,在外地时我一直担心来晚了妹妹会闹情绪,结果闹情绪的原因却大相径庭。妹妹和陈护士的女儿成了好姐妹,离开的时候两个小孩都大哭起来,好像以后见不着了。
陈护士很为难,我只好把哭得稀哩呼啦的小家伙强行背走,妹妹为了这事一路上都在和我赌气。
小菲,哥哥的耳朵会被你拧下来的。我装可怜博取同情。
妹妹还是抓着我的耳朵,但是动作变轻了,刚刚收住眼泪,声音还是沙沙的,带着奶稚气:哥哥坏,我要和小姐姐一起玩。
我见她不哭了,蹭蹭她的脸:陈护士看见小菲哭心里多难过啊,所以哥哥才背小菲出来,陈护士这么宝贝小菲,小菲是不是也不该让她难过呢?
妹妹安静了一小会儿,吸着鼻子,似乎在认真思考。
可是......,妹妹发出撒娇的声音,哥哥还是坏。
对着小孩子的无理取闹我忍不住笑出来:哥哥也会嫉妒的嘛,小菲要小姐姐就不要哥哥了?
哥哥坏,妹妹放开我的耳朵,抱住我的脖子,小菲也要坏哥哥。
夜幕降临,空气并不因太阳落下而凉快,水泥地和周围的建筑物向空中放出积蓄一天的热量。汗水浸湿我的衬衫,但我希望背上的小火炉不要放开我。
哥哥,我想去游乐场。
等天凉快点,我们就去。
我要坐摩天轮。小妹贴着我的耳朵说,有些痒痒的。
好。
还要吃草莓蛋筒。
没问题。
走过这条街,转弯,转弯,在第三条街的底端是公寓。三年也会是一样吧,走过一条街,转弯,第二条,然后是最后的街道......那不是很长的路。
如果完成这段旅程,我能看到我的生活吧。
我轻快得哼起林子午车子上听到的调子,仿佛幸福就唾手可得。
欧阳问我下午是否有空,我犹豫了一会儿,回了信有空。;
她要我回答,我就坦白。
......如果她会因此讨厌我,我也不愿欺骗朋友。
地点约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三点半。
从中午开始,太阳就陷在乌云里,阴晦闷热。学校放暑假,周围异常安静,学校附近少数走过的行人脸上显出浓重的烦躁,没人说话,行走然而擦肩而过,一团团空气如面粉团包裹着沉默下的蠢蠢欲动,仅有树蝉发出它们生命中最后的绝响。
那天我没有到达咖啡馆,也再也没能到达那里。
醒来时眼前还是漆黑的,隐约有微光透出,空气闷热,不知名的机器马达声在左侧不远处运转,发出冷酷规则的乏味声响,震痛耳蜗。
我动弹了一下,发现手被反绑在身后,接着听到夹杂在马达声中说话的声音,悉悉索索,明明机器很闹,他们却依然刻意压低嗓音,我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一会儿,水泥地板上传来人走动的震动,然后透过黑布的微光消失,我下意识抬起头。
嘴上的胶条被撕掉,应该粘上很久,汗水泡软了皮肤,胶条一撕下,嘴唇周围火辣辣的一片。
我等那个人说话,周围只有聒噪的沉寂。
异常的热,机器在一成不变的运行中制造热浪,汗水从额头两鬓流下,浸湿了黑布。
我忍不住开口:你一定弄错了,我没有钱。
在噪音中传来笑声,如同被机器的齿轮碾压过,成了不承载任何感情的片状物。
那个人说:我不需要钱。
我想要穿过黑布看到他,但其实已经没有必要。
你好像知道我是谁了。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林广荫揭开我眼睛上的黑布,我眯着眼适应着光强。
这是哪里?我回过头去看噪音的来源,庞大的镶嵌满仪表盘的古怪东西矗立在房间的底端,几乎撑到天花板。
郊区一个很小的变电站,林广荫也看了看那些庞然大物,这些大家伙又吵又热,据说还有辐射。
林广荫转过头望着我:不过就我目前的状况,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地点。
......地点?
别紧张,林广荫伸手抹掉快要掉进我眼睛的汗水,我不想要你的命,也不想要任何人的命。
这里是一个不受干扰可以好好坦白林子午对你所作所为的地点。他很有耐心的解释。
汗水还是聚集起来,滑进我的眼睛。
不安助长了我烦躁的情绪:送我回去,我只是一个高中生。
抱歉,在你做到我的要求之前,我们只谈价码,你不能走。他回答得越平静,我越惶惶。
送我回去,你和林子午的事和我无关!我站起来撞开他,往门口走,旁边有谁快速跑来,一脚踹到我的膝盖后,我扑倒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粉尘,呛的我咳嗽。那人拽着我的头发,对我抬起脚,林广荫拦住了他。
林广荫蹲下身体:你没事吧?
下巴重重磕在地上,整个下颚发麻,我发出咬音不清的句子:我做不到......放我走。
我不知道林子午的叔叔要我怎么做,但无论什么我都不能做。
这不是在毁林子午,而是要抹杀我的整个未来。
林广荫看着我,眼神仿佛是带着怜悯的......但与之相反的,他缓缓地,不容辩驳的,摇了摇头。
19
我被重新拖回了房间中间,他们在我面前搁了椅子,上面放着一台摄像机。
林广荫说:我需要你把林子午对你所做的事完整细致的复述出来,如果你觉得对着镜头有压力,我也准备了稿子。
我愣愣的看着未开启的摄像机,它黑色深邃的镜头如同枪口,对准我的心脏。
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是子午逼你的,既然是事实,那就不算说谎,林广荫顿了顿,像在对难以启齿的事件寻找说辞,据说男孩第一次都会很疼,床上的事,也请你仔细叙述清楚。
......你,我仰望着他,想要我博取谁的同情?
林广荫背着光,眼睛和背后的光芒一样明亮而刺眼:任何人,所有会看到录像或报纸的人,媒体,林子午的竞争对手,企业的员工,购买公司股票的股民,或者任何一个与此无关但自认为有道德的人。
天色逐渐变得暗沉,气压低的喘气也有些难受,记得电台播报了要下雨的,气象台的预报总是出问题,但今次却像是对了。夏雨前的闷热,机器无止息的运转,林广荫的话搅和在一起,让我有些迟钝,一些迷糊,就像在做一场糟糕透顶的梦。
......我不明白,我想要拉开领口,然而绳子紧紧缚住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把林子午搞垮,他的企业也没了......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要他的企业,林广荫的回答坚定的像在嘲讽我的疑问,我不要他或者老头子的一分钱,我只要毁了那个人所谓用一生创造的商业奇迹。
我要的是毁灭,他说,不是获得。
我不懂他话中深重的仇恨,那个人确切的含义,但无法不注意到,在说毁灭的时候,高贵的富家子弟只是一头复仇的魔鬼,并不惜把他红色的怒火烧灼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也许其中也有仅仅十二岁,失去父母的林子午。
你经历过什么,我没有兴趣,那是你们的事,我重复着孱弱的请求,放我回去。
林广荫接过从旁边的人那里递来的小板凳,在我跟前坐下。
我可以给你钱,你尽可以在另一个没人认识的城市和你妹妹无忧无虑过自己的生活,没有强迫,没有侮辱,不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笑,表情却僵硬:直到有人指着我妹妹的鼻子戳穿她哥哥的过去,她哥哥是如何肮脏,他甚至还有拷贝的录影带作证--
不会有那种可能,林广荫打断我,即使被全国关注,也不存在那种可能。
我本意不想毁了你,也不想真的把子午送进监狱,他俯下身体,解开缚住我的绳子,如果当时有其他可能得到老头子的企业,我也不会做到下毒这步......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但我可以保证,交给媒体的片子会做处理,除了林子午和我的人都不会知道那个人是你。
谁都不知道?
我拉开卡得我气闷的领口,手被禁锢太久,颤抖着:那你,找别人有什么差异?我不会做,我不要离开这个城市。
别逼我。林广荫并不像觉得意外。
是贪婪吧,我想,我是贪婪的......那个我所向往的三年后。
怎么放的下手,所有的回忆?
我不会弄伤你,但也会达成我的目的,他安静的坐着,等待我回应什么,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口。
有人向我走来,我漫无目的的挥拳,不让人靠近我,直到他们绊倒我,把我按在地上。大团的布硬塞入我嘴里,几乎被捅到咽喉,接着一个高个子拿着湿毛巾紧紧压住我的鼻子,我没法呼吸,也挣扎不了,只能瞪着他,绷紧身体,握拳,直到眼前开始模糊,他放开了手。
当我仅仅呼吸了几秒,一切又重新上演。
不记得重复了几次,每次呼吸肺部剧烈疼痛,然而最可怕的,是这种周而复始好像没有终结的窒息,再窒息。高个子又再度伸手过来,我本能的挣扎,想要喊叫,向任何人任何生灵,向消失几年的神灵求救......布团把所有的绝望堵在我的身体里。
停下吧。林广荫说。
盯着高个子触到我脸的手收起,我几乎瘫软。
林广荫示意他们走开。
别再做傻事,林广荫的声音很柔和,你不会博取到我的同情。
他拿开我嘴里的布团:我厌恶林家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所以不会手软。
他想了想:......不过我其实还是很想喜欢自己的侄子,子午从小就不说谎,无论发生什么事,不管他父亲爷爷是怎样卑鄙荒唐的人,子午都真实的生活着。
我咳嗽着,往后挪,警觉地观察他,无法遏制的颤栗。
那个,他应该不曾告诉你,林广荫笑了笑,我也算商业奇才,比他平庸离谱的父亲出色的多。子午不惜工本搞垮我,足够他付出不小代价......他最后对我说,他相信有人不会背叛他,不会对他说谎,别再妨碍他的生活。
林广荫伸出手,我靠着墙侧过脸不让他碰到我,他就放下手:那个人就是你吧,他竟然为一个孩子着迷了。也许他觉得看到了他希望的真实,不会作假的安全......就像以前的他自己。
所以,只有看到录像中的你,他才不会否认......他不会否认,否则他就变得和自己鄙视的父亲,我,毫无二致。
林广荫的声音冰冷彻骨:那是他生存的底线。
他接过递来的手机放到地上,我认出那是我的。
拨回家试试看,时间应该差不多。他以随意的谈话语气说。
我没有确实想到他言辞中的威胁,但莫名的恐惧使我颤抖不已,几乎拿不起手机。
慌忙的摁入号码,无人接听。
重拨,情况依然如此。
不,不会的。
恐慌变成愤怒,我扔掉手机扑到林广荫身上挥手给了他一拳,几乎与此同时,有人把我拉开,摁倒。
混蛋!她在哪!她只是孩子!我撕声力竭的吼叫。
林广荫摸了摸下巴,蹲下捡起手机,摁了键,然后俯下身体,把手机放在我耳边。
喂~电话里传出甜甜的声音,很安定很快活。
我的视线模糊了。
小菲......
哥哥在哪里啊,怎么说话怪怪的?
唔,哥哥有点感冒,我尽力用和平常一样的语气,小菲在家么?
小菲刚刚回来呢,好大好大的雨,不过小菲一点也没湿。电话里传来小妹的笑声,像棉花糖一样松软甜蜜。
真好呢......那个,有没有人欺负小菲呢?
没有,同学老师都很喜欢我的。小孩用自豪的语气告诉我。
我略微放心,小妹的声音带来宽慰:小菲饿了吧,哥哥很快回来给小菲煮饭。
小菲不饿,哥哥的朋友带小菲吃了鸡腿饭--
我的朋友?
我一震,吃惊的望着林广荫。
小妹在电话里叫唤,发出嗲嗲的声音讨好我:哥哥是不是生气了?那小菲以后再也不吃炸鸡腿了......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闭上眼睛,放轻柔语气,哥哥不生气,小菲要乖乖的,千万别惹叔叔生气......我会,哥哥会尽快赶回来。
黄昏里,带来雷雨的乌云使得天地间如夜的黑。
房间灯被打开,我靠着墙把头埋进手臂里,然而还是有光线从手臂缝隙里透过。
你拒绝,也是在怜悯子午吧。
这论断太可笑,我躲在阴暗里不愿回应。
过了一会儿,林广荫说:可以开始么?
我点点头。
20
第一次遇见林子午,是在九九年的夏天。我的父母因车祸辞世不久,我还有一个,我望着镜头,艰难的继续,......我的状况很窘迫,没有亲戚愿意出手援助,连父母的丧事也支付不起,是林先生帮助了我,我很感激他。那之后为了生活费,我按他的话去了别墅,在他的房间,他喝了很多酒......他当时喝了很多酒......
记忆里的伤口散发出腐烂的腥臭味,呛得我作呕,我咬住牙齿,无法再说出任何字眼,低头呕吐。
摄影机被关闭。
刚才你昏迷的时候,有他的未接电话......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林广荫在我面前蹲下身体,递来手帕,骆飞,你可爱的妹妹在等你回去。
离开变电站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林广荫开车载我回市里,没带其他人。
大雨仍瓢泼而下,打湿了挡风玻璃,随着雨刷的移动,流下眼泪。
我一直在反胃,直到再没东西能够吐出来,疲软的靠着椅背,不记得刚才有说过什么,思维是单调的苍白,或者镜头的黑色。
雨从无边际的黑暗里生出,经由开启的窗口飘入,大滴大滴的落在我脸上,凉凉的,让我稍觉好些。
还难受吗?林广荫从储物柜掏出矿泉水抛给我。
我没接,让它从我腿上自行滚落。
车子在泥泞的小道里颠簸,车灯是氙气大灯,非常亮,但对于郊区偌大的黑暗显得无助。车灯的些微光亮把挡风玻璃上雨滴的影子映到林广荫的脸上。
不要觉得是受害者,那对生存本身毫无裨益,他打开了音响,不介意吧。
歌舞剧雨中情;欢快的歌声温暖的洋溢着车厢。
林广荫轻轻随合了几句,似乎心情很好,不错的电影,我母亲钟爱于它。
他笑了笑,笑声在温情的歌声中也温柔了:很小的时候,她常抱我进影院看美国老电影,母亲喜欢唱歌,尤其是这首,她的声音很甜美。有时,她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把报纸卷起来当作话筒对我唱歌,她喜欢电影,喜欢唱歌,喜欢对我微笑......也许是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在漫长的等待中聊以慰藉。
这首曲子对我最初的意义,就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