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午没有坚持,放下了手:不只是你,我,所有人都是那样,人自以为是智慧体,不过是行动的借口更高明,骨子里仍然是野兽,婚外情以爱情的名义,谋杀以维护权利利作幌子,他的脸色很难看,然而在愤怒之外带着一丝疑惑,他就用这样相同的矛盾眼神打量着我,指了指床边:靠近一点。
我坐在他床边的地毯上,他用手指托着我的下巴,微倾身体:在车祸后,看到我流血,是不是想着这样很好,不用弄脏手就可以杀了憎恨的人?
我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他说得没错,我的身体里有野兽,我想过,他死了,那样多好,用寻求救援作为正当理由推脱责任。
撞裂的肋骨,据说是在下山的途中因为压力断裂的,骨肉摩擦得感觉,很痛吧,想过放弃吗,就算放弃也没有人会责怪,他的手很大力,言辞像是讥讽,但音调却是疑惑的。
觉得疼,我伸手拉开他,林子午由得我抓住手臂,没有放开的意图。
......那么在意过程?活下来不就是好事么?我艰难的仰着头。
自保是本能吧,既然想过,不是应该一个人走?
有种郁积的怒火在我心里膨胀,可是他似乎在暗示一切都是自找的,于是我既没有发泄的对象也没有放任情绪的理由了。
就是为求自保才要赌一下,我说着冷酷的话,如果肇事者死了,我的医药费谁来支付?如果没有可以保证生活的钱,我又怎么活下去?
林子午有很长的时间保持沉默,仅仅端详着我,脸上没有可以猜度情绪的表情。
......说爱我的人背叛我,说着利用我的人救了我。
放开我的下巴,他反手捉住我的手,俯下身体,将我的手掌放在他的脸上。
走的时候,林叔执意送我。
没所谓,天黑了,没人会在意我。我说。
公寓并不远。
别误会,晚上冷,您刚伤愈。他示意我别拒绝,这是林先生的意思。
我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对不起。
我看着林叔:嗯?
那天在医院,在您伤重的时候,强迫医生给您打针。
您很称职,第一考虑林先生的安全和声誉,我转头看着外面一盏盏接连出现又消失的街灯,就像生活中的每一天。
还有您那么大年纪,不用对我用尊称,像在医院时那样就好。
林叔在旁边悠悠的叹气: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你只有十八岁。
哈,我自嘲的轻叫了一声,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早上,我穿着校服每天上课,应考,晚上,我在床边脱掉校服然后......陪他上床。
我想轻巧地说,然而在句末由于羞耻不自觉减低了音量。
别太逼自己。林叔顿了顿,声音已经恢复如常,我服侍了林家三代,他们的需要即使以伤害其他人的方式达成,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那还道什么歉?我喃喃地自言自语。
林叔显然听到了,没有对此作反应:你也知道,林先生在车祸前虽然掩饰,病情其实在恶化,我原以为林先生能从骆飞你那里得到平静,无论以什么形式。
请别说了。
也许只是暂时性的......即便如此,也可以对他每一次伤害你选择装聋作哑--
别说了!我转头喝止他。
我瞪着这个用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述说我可耻价值的老人。
我要下车!
等一等,很快就到了。
林叔稳健的转动方向盘,动作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连讲述的节律也没有丧失:林先生,除了当时一直保留着林老先生遗嘱直到林先生中毒苏醒的我,再没有相信过另一个人,也许对我,他也是心存疑虑。那样一个被老先生捧大的小少爷,接二连三的失去一切,除了家产,他什么也没有。
林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情绪,使得在路灯下不明晰的皱纹深重起来:连至亲都可以背叛,毫不留情的下手,也许这世上除了自己是没有人可以相信了,他想必这样认定,一步步谨慎到偏执的走到现在,靠着药物镇定毁坏神经产生的负面情绪,却成为了那么成功的企业家。
......您不用说这些,我和他的关系您最清楚。我看着前方被照亮的大街,以及那之外无所差别的巨大黑夜。
本以为你也只能让林先生一时过得舒坦些。
舒坦些?
但是你在那么艰难的状况下救了林先生,也许能改变他对人根深蒂固的蔑视,现在他的情绪也好多了,车祸后没有再发病,不,其实在那之前,林先生已经选择药物而尽力不去伤害你了,所以,林叔停下车子,郑重地望着我,我拜托你,骆飞,试着接纳林先生,在他对人还没有完全绝望的时候,帮他一把。
您拜托错人了,我没那么大的力量,也总有一天可以离你们远远的。
我打开门,下了车。
15
高考前,甄伟的大学已经放了假,他从外省回来了。
你出了车祸?甄伟上下打量我,脚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旅行袋。
我没事,都过去了。我对着他扳起的面孔,觉得有点好笑。
鬼才信你!
他伸手就撩我的汗衫,我一巴掌打飞他的手。
不是该去见老婆,怎么先到我这来?
别扯开话题!你怎么搞得,车来了不会躲啊?他白我一眼。
是意外么。我也不解释,考生很忙的,请你在食堂吃一顿吧。
我们还是去旁边韩菜馆吃饱饭吧。
我嘲他:还在电话里说帮我鼓劲,我看你捣乱来的。
我现在一日三餐都是食堂,腻味死了,他拍拍我的手臂,都快瘦成芦苇棒了。
大学不错吧?我把饭倒进砂锅。
还行,他吃的鼻子上沁出汗来,爽!
准备考哪儿?
我的成绩估计只能进大专。
这么悲观?甄伟突然笑了起来,也好,我们仨可以一起毕业。
仨?我盯着甄伟看,形迹可疑,有什么好笑的。快老实交待!
甄伟只顾笑,笑够了才开口:明华的高中不好,估计也只能考大专,我们准备一毕业就结婚。
他顿了顿,故意朝我扬眉毛:怎么这表情?
你傻瓜!都断了那么久了,再犯疑心病我抽你!我一边说一边去抢他碟子里的泡菜。
那到时你来么?
我低着头自顾自吃:据说伴郎也有红包收的。
甄伟愣了一下,而后大笑:你可一定来,朕封你为第一伴郎!
我笑:那臣就领旨了。
说到做到,就算那时你在火星上也得给我瞬间转移过来!甄伟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是认真。
我点点头:一定。
怎么想到考去外省?林子午躺在我身边,绕过我将烟灰弹入床头的烟灰缸。
那所学校还不错,也不超过我的能力。他的手臂挡在我上方,遮掉了原本有些刺眼的灯光。
只那样?
唔?
他抽回手,一阵烟飘进了灯光里:是想走远吧。
我翻身背对他:不是很远,我可以每周回来。
......骆飞。
我等着下文,但他许久没有接上。
过了会儿,林子午把烟摁熄,坐到我脚边,抬起我的腿。
仰卧的姿势,灯光让我感觉不适,我眯着眼,直到林子午把我拉到他身边,直到他的脸代替了灯光的位置。
对这种做爱方式谈不上陌生,然而毕竟隔了几个月,逍遥那么久的身体还不能适应被这样对待。
疼?
无所谓。
他一点点地加快动作,但很轻缓,我想他在顾虑我,即使没有看他,也能察觉他在观察我。
林子午抹掉了我脸上的汗:从头到尾都那么难受?
我没回答,不知道对于这种问题不显愚蠢的回应该是什么。
他放下手,靠着床头坐起。
省里也有很好的大学。他突兀地说。
恩,可我达不到本科的分数线--
不是可以复读么。
不,我也想尽快毕业,找到稳定工作......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林子午下巴的轮廓,冷硬的线条,漂亮得像冰的雕刻品,到那时,我有了靠自己生活下去的能力,我不要那十五万。
我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林先生,你可以帮助我拿到妹妹的监护权么?
......很好,林子午的声音冰冷。
原来你都打算好了。
他低下头,露出类似嘲讽的表情:那这三年,离的那么远,你要如何满足你的雇主呢?
我闭上眼睛:如果需要,哪天晚上我都可以回来。
林子午发出一阵低笑,和我眼前的黑暗融为一体,仿佛只要睁开眼睛就会消失的脆弱,我莫名有点难受,但没有退步的余地。
他的体温临近,我听到笑声嘎然而止后的静默,然而没有预料中他的愤怒。
他的吻落在我的胸口,脖子,耳垂上。
我答应你。
林子午的声音,异常冷静。
天气开始热了,随着考试迫近,很多人都变得神经兮兮。
考试前一天,在班级最后答疑结束后,欧阳颖在回家途中塞给我一个穿着块绿色石头的黑绳子,神神秘秘。
绿松石哦,她朝我眨眨眼,晃了晃自己的手,她的手腕上有根红色的绳子,下面荡着一小块白宝石,生日石,会带来运气的!
看着塞在我手心的小石子嘀咕:不用吧,一个普通大专而已。
不可尽信,不可不信嘛。
对喽,刚才我握着宝石许过愿哦,知道愿望是什么吗?欧阳颖笑得狡黠,我希望啊,我的白宝石给我带来运气,让我发挥正常,考试顺利......还有你的绿松石也给我带来运气--
我忍不住抱怨:太贪心了你。
我祈祷啊,你千万不要发挥超常,然后就可以和我再做同学。欧阳给我系上绳子,一个儿捂着嘴笑,好像做了坏事偷乐的小孩。
坏丫头,我要告老师。我也笑。
--尖锐刹车的声音,车头几乎撞上我,我跌在地上,欧阳惊呼。
太阳很大,照在金属车头上,刺眼的光射入我的眼睛,我有一刻晕眩,好像已经确实停止的车轮,即将碾来。
欧阳吓坏了,半晌才来扶我,我还没缓过来,一下子站不起。
车门打开,他走到我跟前,半倾身体对我伸出手,我看着反射着耀眼阳光的人,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全身都被汗浸湿了,却很冷。
装作不认识他,我撑着滚烫的马路踉跄地站起来。
欧阳很生气,要和他理论,我拉着欧阳就走。
林子午伸手拦住我。
我犹豫了一下,抬头望着他没有任何感情的大墨镜,几近哀求。
受伤--
我没事!我急不可待的回答,推开林子午的手大步往前。
可是你的手掌好像擦伤了?欧阳拉住我。
没有,我们走。我低着头拽着欧阳。
喂。林子午低低的喊了一声,没有感情的第四声。
闭嘴,求你了。
我只顾走,拉着不明所以得欧阳,离得越远越好。
骆飞!
冷汗从我的下巴上滴落,欧阳察觉到什么,不走了。
我懊恼的甩开她的手。
随便吧,你们不走,那我走。
过来,骆飞。
习惯性的命令口吻,只是换了场合,增加了不该出现的观众。
从没那么憎恨自己的名字,就像绊住我的绳索。
让我举步维艰。
我转过身,对着疑惑的欧阳笑得很勉强:你先走吧。
可......他是谁?
我们的父亲......算认识。
欧阳担心地问我:为什么你装作不认得?
越过欧阳,我望着几米后安静站在烈日下的林子午:我和他不太谈得拢,所以......不过没关系,欧阳你先走吧。
林子午好像有些不耐烦,向这边踱过来。
你在发抖?欧阳握住我的手,也许觉察了我的情绪,那么开车的家伙不用理他,我们走好了,不用怕......
不,谢谢。我抽出手,绕过欧阳,背对着她,想问什么,高考后再说。
车里,回荡着音乐,和上次听到的显然出自同一慢摇乐队之手,冰冷的悲伤。
不是一直很谨慎么?我从镜子里看着林子午,他的脸色发青,但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吓唬我。
他关掉了音乐,换档,在岔路前突然转弯,远离了去别墅的道路。
让我难堪,使你很有掌控的快感?
车子行向边郊,林子午维持着危险的沉默,即便对我带有挑衅性胆大妄为的话语也未作回应,
我烦腻了,不想再说话,陷在还发出浓重皮革味的崭新座椅中。
车子,是摆在往常令我着迷的Freelander,那辆suv里过于强调公路性能的文雅x5是无法与它比拟的。
爸爸爱这车,我记得,他几乎每年都要唠叨一遍,等生意做大,就买一辆,带着全家去野外,真正的野地越野,野餐还有野营。如果不是妈妈反对,他在我小时候就要送我参加童子军,学习野外求生技能,他觉得男人要靠近严酷的自然才能懂得坚强和忍耐,长大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对于现在坐着他梦寐以求车子的儿子,他想必很失望。
16
车子停下的地方,我从没来过,我怀疑这也是第一次,他车子的轮胎滚到马路以外的地方,透过玻璃看外面的风景,老实说只能称之为荒郊野外。
这算什么?夕阳西沉,但外面的温度恐怕仍然很高,长得高的野草都耷拉下了脑袋,蔫蔫的。
怎么不戴着墨镜去没人认出你的旅馆,还是觉得在郊外露天做比较有情趣--
闭嘴。
墨镜隐藏着他的眼神,林子午说得很快,隐隐有怒火。
喘着气,我不是因为和他一样在发火,而是单纯觉得难以呼吸。
我被他手里的链子勒紧了咽喉。
你想,拉我示众么?
林子午皱着眉。
我,我有些混乱,在什么地方让你不满了吗?好吧,也许你从来就没有满意过......
我不再关心什么原因,我陈述事实,你总是上帝。
打开安全带,那让我感觉好些。
你可以用任何方法惩罚我或者只是觉得需要,你甚至,甚至可以像在酒店里......我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那么干。
够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法冷静下来,只要一想到被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就害怕,害怕。
骆飞!
他对我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脸,但我凭本能推开了他。
别总当我是可以玩弄的狗!我朝他吼,不是愤怒,而是窒息。
林子午说着意义不明的句子:我们谈谈。
我没理他,我是认真的。
没什么可谈,我保证做到让你满意,只要在没有别人的地方,就算这次你把整只手都--
冷静点!
插进我身体,我也不会求你,就算死了,也不求你,但--
他掴了我。
夕阳走得差不多,四处都是昏昏欲睡的灰色,林子午拿掉了墨镜,他的眼睛就陷在这灰色中。没有火焰。
但请你别在太阳底下揭穿我。我说。
阳光消失后,天地一片寂静的深灰色。
林子午的双手放在我的耳朵上。
我只想谈谈,他很耐心的说,耐心的像在演戏,我只想和你谈谈。
谈谈?用什么?
身体?还是嘴?我看不见自己笑的样子有多无奈。
没有船航行的空旷海洋在心里缓慢漫溢出海水。
不,林先生,我平静地说,你想在我的朋友面前剥光我。
他抱住我,把我的脑袋埋在他的怀里。
我以为她是......很沉的嗓音,和这片灰色一样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