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
──好温暖的身体,好柔软的手,还有那抚过脸颊的、如丝般轻柔的长发......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在哪儿?
"遥,你还在睡吗?该起来了,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天唷!"是妈妈在楼下喊着,"我要走了,饭已经放在桌上,你吃了就快走吧,不用收拾,我回来会收拾的......"然后就是开门的声音,"遥,你听见了吗?"
"哦......"遥努力提高声音回答道,接着就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知道,妈妈已经出门了。家里终于静了下来。"啊......"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本来已经坐起来了,但又不禁倒了回去。
──又做了同样的梦。
那是他国中毕业后,在假期里发生的事:他和几个同学去山中写生时,在山中迷了路,而他则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因为水流很急,他的游泳技术又不太好,加上一慌乱,不由连喝了几口水,昏了过去。恍惚中,有人从河中把他拉上来,帮他吐出了肚中的水,还替他把身上的湿衣服都换了下来,在他身边生了一堆火替他烤干衣服。
从始至终,他都是迷迷糊糊地不太清醒,只隐约记得对方穿着一身极传统的和服,有着一头长长的头发和非常柔软的手,还有把他抱在怀里时那令人沉醉的体温;他想说话,想向对方道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来;对方离开时好像甩了甩袖子,他只闻到一股不知是什么的香气,就又昏睡了过去。
当几个社团的朋友在下游的河岸边找到他时,他则是干干净净地躺在河边,身边既没火堆也没有任何有人的迹象,并且,就连他的画夹也完好无损,就好像遥并没有掉进河中,而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似的。
他向朋友们讲述了自己在朦胧中的所见,但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在这样的山里,怎么会有年轻的长发姑娘,而且还会穿着好像和服一样的长裙行走在河边。
他们都觉得那是遥的梦,虽然他们都亲眼看见遥掉进河里,也很难解释他为什么会毫发无伤地躺在下游的河边,身上的衣服甚至连一点水迹也没有,但是他们宁可相信是他们的错觉──遥根本没有掉进过河里,也不愿相信遥所描述的。
可是遥坚信自己看见了,那个救他的女人是存在的,不是他的幻觉。他在山里寻找着,向附近的居民询问着关于这样一个女孩子的情况,可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连传闻都没有。
很快就过去了四年,他在高校的三年里,几乎一到假期就到那座山里转转,期望可以遇见她,但那个人就像并不存在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遥的那些好朋友都劝他死心算了,──直到现在,他们还觉得那是遥的幻觉;就算有的人相信遥是掉进过河里,他们也都觉得,是遥自己救了自己,然后才在脑海中幻想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搞艺术的人总会有幻想,像在真实世界中十分普通的东西,在艺术家的眼中可能就是极美的事物。
遥说的越多,大家就越觉得他得了妄想症。反正除了遥,没有别人见过这个女人,但就算是遥本人,也没看清楚她的样子。可是,在遥的心中,这个人是绝对存在的。
他凭着模糊不清的印象画了一张素描,就放在卧室里。画上,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正端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梳着一头及地的长发;她微低着头,只能看见下半边脸,虽然看不见五官,可仅从轮廓上也能觉出她的恬静与秀美。
每年遥都在那张画上加些东西,──周围的树木和天上的景色,根据那个树林中的实景一点一点加进去,然后再慢慢添上色彩。高中毕业时,那幅画终于完成了,虽然还不算是什么绝品,但美术社的顾问老师说,像遥这个年龄,能画出这样的作品,已经相当了不得了,还说会推荐他去参加青年画家的绘画比赛。
遥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参加比赛,会不会得奖,他之所以画那幅画,只是在传达自己一种思念。每天每天,无论是他入睡时还是起床时,都会看着那幅画,出老半天的神儿。渐渐地,那件事已经在他心中淡化了,但这画中的人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他仿佛就是为这画中人活着,他的生命似乎就是这画中人的生命;那个人活在这幅画中,也久久地活在他的心中。
顾问老师非常了解遥的才华,曾经建议他在高中毕业后去报考美术大学,但遥拒绝了。在他看来,只有这画中的人才值得他动笔作画,除此之外,他不想画其它的任何东西或是人。于是他决定放弃画画,选择上了一般大学,可每天每天,他还是在关注这幅画,注视着画中的人,尽管那个人没有五官,但在遥心中,她是最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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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了,一切还是那么平常,学生们一群一队地回到校园,在路上或是校园中打着招呼。
"嘿!"一个人从遥身后扑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假期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怎么?又去山里了?"这是遥从国中到高中,一直到大学的同学兼好友顺平。
一阵浓郁的香水味也随着顺平而来,冲进了遥的鼻子:"你什么时候学会用香水了?"遥捂着鼻子,"太重了吧。"
"你这画痴少说我,这可是真正的进口法国香水!"顺平得意地整整衣服,"我那些女朋友一听是法国香水,都羡慕得不得了......"顺平虽然和遥是好朋友,性格和爱好却截然不同:遥从孩子时代起就是优秀学生,性格比较沉稳;而顺平性格开朗不羁,学习虽然不差,但最喜欢的事情还是到处去玩,不然就是乱交女朋友。
遥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道:"你哪儿来钱买这么贵的东西?不会又是从你家里......"
"放心吧,想从我老妈那里榨出钱来根本不可能。这个假期我可是一直都在打工,好不容易才赚到的。"顺平苦着脸,"害得我都没时间陪女朋友,有几个都和我绝交了......"
"有几个?"遥无奈地摇头,"有一个还不够啊,你也真是的......"
顺平哼了一声:"喂,别把我和你比,看看画就饱了。你也不去看看,学校里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男女朋友,同时和好几个交往的也大有人在,像你这样只会学习,然后看着画就能解决需求的人恐怕除了你再没第二个了。"
遥对他的嘲讽不以为然:"我可不像你,能和不喜欢的人轻易上床......"
"喂喂,先说清楚,我可不是不喜欢她们......至少当时是......"顺平嘿嘿一笑,"反正你情我愿,我又没有强迫她们,对不对。"
遥不想和他争论这个问题,反正顺平总有他的理。
说话间,学生们都进了校园。
顺平走在遥的身边,边走边四下张望,然后吹了声口哨:"今年的一年级新生中有不少漂亮女生,这下有福了。"
看着他那色眯眯的表情,遥无奈地苦笑一下:"拜托你放过那些可怜的女生吧......"
"可怜?我才叫可怜呢。"顺平不屑地哼道,"这年头,国中女生都出去卖,我那些女朋友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卖过的二手货,你以为她们多清纯,在床上比我还熟练,该哭的应该是我才对。"
遥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向前走。
顺平又在人群里看了老半天,才追上遥:"你真的不想交个女朋友吗?打算一辈子就看着那幅画过日子呀。"他见遥没有回答,又接着说道,"虽然我相信那个救了你的人是存在的,不过也许她没你想得那么好。──反正也见不到了,你不用再这样下去了吧......"他又搭上遥的肩膀,"替你介绍一个怎么样?如果是你的话,我保证找个最好的......"
遥把顺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喂,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顺平知道,当遥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就表示他已经开始不高兴了,所以他只好止住了这个话题。
自从遥进入大学以来,向他表示过心意的女生少说也有十个,但遥都婉言回绝了;既便是在高中,向他示爱的女生也有不少,可他的心中只有那画上的人,那个在他心中恍如仙女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眼前能看到的这些女生们,无论多好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对了,遥,上回老师说要你把那幅画拿去参赛的事后来怎么样了?"顺平说的老师就是从前遥所在高中美术社的顾问高岛老师。
"那件事,我是答应了,不过评审好像挺麻烦,现在还不知道结果,反正获不获奖都没关系......"遥轻描淡写地说着。
顺平摇摇头:"你现在也不画画儿,却还不愿意交女朋友,看来真的是入迷了......"
遥不再理会顺平,进了学生会所在的办公楼。从国中到高中,他都忙于美术社的活动,从来不参加学校中的行政活动;不过上了大学后,因为不再画画了,也没有别的社团爱好,所以就加入了学生会当干事,做一些杂务,也算是打发多余的时间。
"下课后我不等你了。"顺平说完向另一边走去。
因为是新学年的开始,学生会的工作就会多一些。遥从早上干到下午,差不多天黑才离开学校回家。他的家离学校并不算近,需要坐几站电车,顺平一直劝遥干脆住学生公寓好了,省得每天跑来跑去。但遥还是喜欢这样,因为每天把时间花在赶路上,时间一紧,人就不会有多余的脑子想其它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样会比较轻松;如果住在附近的公寓里,节省下来的时间他就会去想那些让他烦恼的事情了。学习对他来说并不困难,所以他不用多花时间去学习,对于这点,遥身边多少同学都在羡慕他,但能看出他有心事的却是少之又少。
"遥,你又心不在焉了......"除了顺平,凛是最了解遥的好朋友了。"开学这几天你的心情好像一直不太好,不会又想起那件事了吧?"凛是个很俊俏的男孩儿,个子不算高,平常对人说话时多少都会有点脸红,看起来十分腼腆,不怎么像个大学生,不过却是学生会的宣传干事。"你到现在还忘不了吗?"凛和遥是高中后才认识的,虽然不是同班,却还谈得来。遥的事凛是从顺平那里听来的,之后他就一直很关心遥,虽然他不象顺平那样总把事情挂在嘴边,但一有机会他也会劝劝遥。
他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是不会招任何人讨厌的,遥不喜欢朋友们提到这件事,但如果是凛问起来,他并不会生气。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不过说实话,要是换作我,没准儿也会和你一样。"凛也看过那幅画,也象其他人一样惊诧于那画中人的形态,──就算没有相貌,仅是那头如水的长发和婀娜的身形就够令人震惊了,"你那幅画确实画得好,看了以后,连我也不禁想看看,那样的人在现实中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总觉得,那样漂亮的女人在现在这个社会中是不会存在的......如果真有的话,那会是什么样呢......"凛说着,自己也变得有些神往了。
遥笑了笑:凛就是这样,让人无法对他生气。
"我很清楚那不是我的幻觉,但是过了这么久,一点她的踪影消息都没有,让我自己也产生了动摇,到底那是真实的还是当时我自己产生的幻觉......"遥无奈地笑着,"要是幻觉该多好,至少我不用为了追一个影子而这么烦恼了。"
凛坐到他身边:"要相信自己的感觉。虽然我不愿意看到你为了一个再也看不见的人或者是个本就不存在的人这么苦恼,但如果那是你内心的感受,谁也没办法强迫你抛弃这份感受,不是吗?"凛安慰人时的笑容真的无可挑剔。
听他这么说,遥都不好意思再烦恼下去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麻烦事,又让你担心了。"
"别这么说,我们毕竟是老朋友。"凛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卷宣传单,"好了,我要忙去了,你干完了就早点回家吧。"
遥点点头,看着凛走出了学生会办公室的门。
──是啊,就如凛所问的:那样的人在现在这样的社会中,真的会存在吗?如此毫无俗气、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现在已经绝种了吧。
遥无法回答自己,他心中也开始茫然起来。
随着新生入学典礼以及社团招募人员的结束,校园终于回归平静,回到了往日的学习气氛中。一切都变为老样子,上课的上课,活动的活动,逃课的还是在逃课;而遥在课余还是像以前一样,去学生会办公室工作,直到很晚才离校回家。
第二学年的课程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因此他只觉得时间太多,能做的事又太少。凛忙于会务的宣传,而顺平还在忙着扩充女朋友的数量。现在是夏天,每个人都在享受他们炽热的夏季生活,工作也好、娱乐也好、还有恋爱。但遥的夏天似乎早就结束了,在那个假期、那个山中,早早地就结束了,甚至连他的时间也停止在那一刻,不再前进了。
"拜托你振作些好不好。"顺平几乎快看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你就变成僵尸了......"
遥对一切都快没了感觉,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什么事也无法让他心动。对一个才二十岁的年青人来说,这样的日子的确是痛苦的。他觉得自己快麻木了。
每日每夜,他都沉醉于那幅画的世界中,沉浸在思念里,至于他所思念的人,连他也不清楚是真实的那个还是自己脑中幻想的那个了。而最近几个星期,他做那个梦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次比一次强烈。有时候在梦中,他觉得马上就要看到那个人的脸了,但每到这个时刻梦就会中断,让他瞬间惊醒。若不是醒来看到周围的一切,他也许就会沉浸在美妙的梦境中了。可是醒来后的空虚感又令他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某种东西撑得快要爆开了。
唯一能够缓解的方法就是重新开始作画,所以他又开始动笔画画,但所画的还是那个只有脸部轮廓的女人;站着的、坐着的、跪着的、躺着的......不管姿势如何,不变的只有那头长发及那身和服。
每天晚上他都要画一张,否则他就无法入睡,也一定会做同样的梦。在梦中,他还是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但他觉得,他已经认识她了。
当一张张素描快堆满房间的一角时,假期已经临近了。遥茫然地过了一个学期,终于能感觉时间过得是如此之快。其他人已经开始计划起假期的活动了:凛要跟父母去外国玩;顺平为了筹钱追女朋友,还得去打工;别的同学有的要去旅行,有的则要和恋人呆一个假期......总之,他人的生活都是多姿多彩,除了遥。
"假期你不会又打算去山里吧,山里现在在下雪,不小心是会出事的,你可要想好。"顺平一边查看着学期考试成绩,一边对遥说着。遥的成绩总是排在前面,所以非常容易找到。"切,为什么这个学校这么怪,都大学了还要在各系里排名,有什么意思,让我们快点毕业就好了嘛。"顺平抱怨着。
"看来是为了不让某种人浪费光阴吧。"遥已经很久没有对别人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了。
"咦?"顺平果然很吃惊,"你好像有点会笑了......"
"我又不真的是僵尸。"
"那就好,我还真怕你就那样下去,不会再笑了......啊!可恶......"顺平在八十名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笑了笑:"谁叫你这个学期都在忙着追新的女朋友......"
"哼,你这个画痴、妄想狂少教训我!"顺平忿忿地说着。
遥微笑着:"你是不是在想,如果女朋友的数量有那么多就好了......"
"切,你嫉妒呀,我身体好,多一些怕什么?"顺平又看了一会儿,拉过遥,"不看了,走吧。"两人转身离开人群。"对了,上个星期我偶然碰到高岛老师,他说,那个画的评审好像有结果了,但是他打电话到你家,总是没人听......好像评审中有什么争议,需要你亲自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