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做哥哥的新娘,好不好?栎儿......"
深宅大院的偏僻角落,少年轻如微风的吻印上花瓣样的唇,小小的小男孩浑然未觉,犹在温暖的睡梦中......
正 文
苏州城外。驿站。百草门有名的闲人白少风不耐烦的催促:"少啰唆!没听说到了驿站掏银子还坐不上车的!我有急事,若耽误了,你这小小的驿站可担待不起!"
驿站老板为难的陪着笑脸:"这位大爷,真的不是小的不想赚这银子,实在是小站车马太少,人手也不够用,这一天一地一趟人满发车是官定的规矩,所以......其实您孤身一人,也没带什么行李,和他人共用一车也没什么不方便不是?天色还早,往杭州去的人绝不会少,还是再等等,只要凑够了一车,立马就出发......"
"哼!合着横竖得等?!"白少风眼珠一转,抬手指指车场里的一溜平板货车:"那么我要是运货并且同行呢?"
见这难缠的主顾转了念头,老板连忙回答:"运货倒是可以货到发车,货主也可以随货同行,只是这货车脏污不说,四下又没遮没拦,哪是您这样的大爷肯坐的。何况车速也和驿车没法比,要耽误了您的事情......"
"不关你事!"白少风立时打断,兴致高涨起来:"我就运货了!快给我准备,即刻出发!"
"是是!"顾客满意至上,只要能送走麻烦就好,老板再不多话,指挥旁边的伙计赶快套车,一边问:"不知大爷要运什么货?运往杭州何处?小站这些伙计您又挑哪个为你赶车?"
"什么货?我想想......稻草!就给我装一车稻草!运到杭州城西山下西里湖边杜府,赶车人嘛......"白少风四顾打量一番,忽然身子一纵,跃至近旁茶寮边揪住一人:"光天化日的蒙什么脸......就他了!叫什么名字?"
"啊?!"四周渐渐围上来看热闹的众人都是一楞,老板赶上来解释:"大爷,这人不是车夫,只是小站里替人代写书信的,我们都叫他小疤,因为他小时候被恶人毁了容貌,脸上挺长的几道疤,蒙脸是为了不吓着别人......"
"不用你啰唆,我有眼睛看得出来!毁容?让我看看毁成什么德行了......"白少风死盯着所揪之人由左侧太阳穴纵贯眉心没入面巾的狰狞伤痕,兴奋异常,伸手就想摘下面巾,到底想起不妥,于是一连声的问:"可以吗?可以吗?就看一下?"
"大爷请便。"小疤轻声回答,旋即自行拉下面巾,两道深紫色沟痕赫然爬在脸上,额头那道是一直延伸至右下颌,而另一道则从右眼下开始延伸至左下颌,正正交叉在鼻侧处,将五官割裂得不甚对称。
"唉......真可怕......可怜......"叹息声四起,小疤习惯般低头,默默将面巾带好,转身想进茶寮,不想白少风还是紧拽着不放:"我是大夫,就爱挑战像你这样疑难杂症的伤患,免费!免费!这一趟杭州你就跟我去吧!说不定从杭州返回时,你就用不上这劳什子面巾了,行不行?行不行?"
"这......"小疤看看白少风,又看看四周众人,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隔了一会才轻声说:"这伤早已愈合,见过的大夫都说只能如此了,何况在下赶车并不在行,只怕会耽误大爷的正事。"
"没事没事!"白少风一向对这类疤痕颇感兴趣,乍见就已技痒,而且如此深长并不多见,又在面部,若医得好,成就感自然非同一般,若遇困难,也可收集到大量有用的资料继续琢磨!主意即以打定,岂能容这现成的试验品拒绝:"赶车在不在行无所谓,只要马在走,总能到得了杭州!实话告诉你,我可是百草门的人,这天下还没有我医不好的伤!杭州办完事情你就跟我回百草门,我工钱照付,吃住全包,医好为止,怎么算你都没损失,考虑一下?"
没等小疤表示,四周听得真切的众人已经纷纷搭腔:"去吧!......别傻了小疤,百草门呀!那里面可是花钱都请不来的好大夫呀!......试试吧,没准这次是遇到贵人了......"驿站老板听了一会,也开口劝说:"这是好事!小疤,你也不小了,真能把脸治好,就可以娶个媳妇过几天舒坦日子,万一不行还回来,这驿站再小,总少不了你一口热饭。"
小疤一直低头静静听众人说话,见老板都这么说,才抬头问白少风:"到杭州卸了货就直接去百草门?"
"对呀对呀!"拐人眼见就能成功,白少风眉开眼笑的信口保证:"我去杭州只是受人所托带个口信,就几句话,没准这一车稻草还没卸净就完事了!然后咱们一刻不停直奔百草门!我保证!"
小疤又低头想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我去!"
......
渐近杭州,官道开始繁忙,一辆载满稻草的板车在众多车辆中悠哉悠哉的走着,在稻草顶上连躺五天的白少风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说小疤,这四百里路都快跑完了,你怎么还是连句话都没有?闷死人了!"
"白爷让我说什么?"
"随便!比如你多大?这伤怎么来的?多长时间了?你姓什么叫什么?有没有亲人?等等等等!"
"我十九,这伤有九年了......我就叫小疤......没有亲人了。"
"......说完了?!你还没说这伤怎么来的呢!"白少风一翻身坐到赶车的小疤旁边,再次仔细观察露在面巾外的伤痕,九年了?难怪颜色如此暗陈:"不是兵器所伤,看起来当初连基本的医治都没有......想必过了很长时间才自行愈合对不对?"
"......对。"小疤半晌后才简短答了一声,随后又目不斜视的赶车。
白少风也半晌无言,随后伸个懒腰翻回稻草顶端:"我再睡一觉,你把车直接赶到大门口,到了再叫我。"
直到听见小疤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白少风才微微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
"干什么的?!眼瞎了?!这里可不是你这种车能随便停的地方!快滚!"杜府的黑漆大门前,几个门役没等车停稳就包夹上来,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已开始大声呵斥。
小疤瑟缩了一下,犹豫着正要将车赶开,白少风已蹦了起来:"狗眼看人低!百草门白少风要账来了!叫杜祺翔赶紧给我滚出来!"
众门役闻言齐齐变脸,刚才骂人者抢先表现:"原来是白爷!得罪得罪!我们庄主这几天一直在等您,请随我来......"
"你算什么东西?!让我进我就进?!"白少风双手一背,长身挺立在门槛外:"让杜祺翔亲自来接我!"
"这......"众门役交换一下眼色,其中一个快快的往里跑,竟还是那个骂人者。
"站住!"白少风喝住那人,冷然一笑:"换个人去报信!至于你嘛......我给杜祺翔捎了一车值钱货,你就替你主子验收吧!小疤,给我在旁边坐着,监督他卸货!"
杜祺翔来到大门外,一眼看到的就是车上车下两大堆稻草,一个门役满头大汗在两队稻草之间忙活,而那个让人头疼的百草门闲人,则气哼哼的在一边跳着脚怒骂:"你眼瞎了!没看见又掉了!如此珍贵之物竟被你这蠢材这样糟蹋,真真可恶!"
"白贤弟!"杜祺翔苦笑一声,拱手一礼:"让为兄好等!"
"杜、祺、翔!"白少风咬牙切齿的转脸,还是气愤难平:"你家的好奴才!我大老远从苏州带给你的好东西,眼睁睁就被这狗东西糟践了!你怎么说?!"
冷然扫一眼门役惊恐求饶的神色,杜祺翔笑道:"既是他瞎了狗眼,我这里留着也没用,不如交予贤弟替我打发了吧。"
"我要这种东西更没用!"白少风愤怒之色转瞬不见,并不看颓然跪地的门役,哈哈一笑:"这只不入流的看门狗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只不过他弄乱了我的大礼,理当由他负责整理,我要他将这些货物搬进该进的地方,给我一根一根的搬,一根一根的摆!搬不完摆不正不许睡觉,杜兄以为如何?"
"就依贤弟!"杜祺翔不由得失笑,伸手相邀:"请!"
白少风再瞪一眼瑟瑟发抖的门役,这才迈退跨进大门,走两步又停住回头:"小疤!你不用监督了,跟我一起吃饭去!"
稻草堆后传来小疤轻轻的声音:"不......不用了,我在外面等就好。"
"随你,我会快去快回。"话是这么说,白少风身形却不动,过了一会,看到小疤从稻草堆后探出头来,才点点头往里走。
杜祺翔顿了一下,旋即跟上,进得中庭才问:"贤弟带了随从?为何蒙面?"
"我半路拐的宝贝。"白少风笑嘻嘻的回答:"你也知道我的毛病,没看见他脸上有疤?不蒙脸真能吓死人,是个难得的稀罕例子。"
杜祺翔又走几步,问:"贤弟信上只说急急要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没事,就是最近太无聊,百草门那个讨厌鬼又不守信用,不到时间就想把我弄回去,在苏州居然叫人扣了我的马,你说可恶不可恶!不过我懒得计较,想着离杭州不远,就来你这儿再找匹更好的。"白少风依然笑嘻嘻的,看起来是真的心情愉快:"不过现在因祸得福,赶紧给我备两匹马,吃完饭我就带小疤回百草门,这下有得玩了,就是再出来可不定什么时候了。"
杜祺翔沉吟着再走几步,开口:"就是说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了?既然如此,贤弟何不在为兄这里多盘旋几日,你我兄弟好好聚聚?"
"倒也是,自从你收心回家当大老爷,我们见面的机会少多了,也该好好喝一杯,可是我给小疤保证说到这里只几句话的工夫就走......"白少风表情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望着杜祺翔一笑:"还是兄弟重要!既然你如此殷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痛快!这几日为兄定要陪你一醉方休!"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相携至饭厅,桌上已是山珍海味摆着,酒过三巡,白少风已显得不剩酒力,杜祺翔将其扶进客房,才想起来似的问:"贤弟那个随从可有安排?"
白少风卷着大舌头摇头:"不......不知道......"
"那么为兄就做主安排了?......贤弟?贤弟?"杜祺翔再摇摇摊在床上的人,确定已睡熟,才嘘出一口气,转身往外走去。
......
天色已近黄昏,虽然一根一根在减少,杜府门外的稻草堆也并未缩小多少,捧着一根稻草的门役已是几乎用爬的在挪动。小疤在车轮后抱膝静静坐着,脸整个埋在怀里。
"......小兄弟?这位小兄弟?!"
听到叫了无数遍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小疤迟疑了片刻才抬头,果真是一个杜府的管事立在眼前:"是这样,白爷喝醉了,看样子今天醒不了,我带你进府里休息一晚。"
"不 ......不用......我在外面等,也好看车。"小疤呆了一下,嗫嚅着拒绝。
管事显得有些为难:"车马自有安排。白爷关照过要好好招呼你,所以我家主人特意吩咐让我带你到里面休息,你要不进去,明天我没法对白爷交代......虽然天色还早了些,可是我家主子也喝多了睡了,按规矩这大门得在主子就寝前关上,你看......"
小疤低头想了半天,终于站起来:"好吧。"
......
管事在前引路,小疤低垂着头跟着,越走身形越瑟缩,等停在一处小院落之外,整个人几乎抖若筛糠。
管事推开院门,有些抱歉地说:"小兄弟,你是客,不好跟我们下人挤,可主子又没交代把你安排在什么地方,我就自作主张了,这地方旧了些,也好长时间没有住人,不过屋子里还干净,也没什么人走动,就委屈你在此将就一晚。对了,饭菜已经给你摆上,我让人明天再来收碗碟,你慢慢吃,我还得巡院子,就不陪了。"
小疤听了,抖得不再那么厉害,轻声道了谢,再听得着院门关上,好久,才慢慢抬起了头。
"爷?"管事关紧院门,躬身压低音量恭恭敬敬唤了一声,杜祺翔应声现身,声音低沉却冷硬的吩咐:"把这个院子给我封了,从现在起,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话音未落,人又隐身不见。
......
合欢树......青石花栏......铁索秋千架......金鱼大瓦缸......小疤挪动灌了铅的腿,缓缓走到一扇门前,犹豫着推开,迈入,颤抖着逐个轻轻碰触看到的东西,又都被烫着似的立刻缩手,紫铜门环......花梨木桌椅......白玉笔架......比正常矮了数寸的条栅几......饭菜摆在条栅几上......只挨个吃了一口,小疤放下筷子,楞楞的看了饭菜半天,又在屋子中间呆立很久,才试探般小心翼翼和衣躺在床边,手不由自主的摸向床头。
软软的缎子面被褥......香香的装着菊花瓣的枕头......枕头下藏了蛐蛐的牙雕南瓜罐......蛐蛐罐!小疤惊愕的看着手里泛了黄的牙雕南瓜,半晌,一颗泪滑落枕上,随后猛地将罐子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痛苦的蜷缩起来,竭力压抑的哭声被埋进了枕头,细微到几乎听不见......
......
房间终于黑透,小疤在长时间的间断抽噎后也终于没了动静,屋门无声的开启,来人先轻轻走到床边,伸手点住床上人的睡穴,才燃起屋里的灯。
"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杜祺翔坐到床边,划过濡湿面巾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颤:"你娘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到底怎么了?"
面巾就要拉下的一瞬,一只阻拦的手猛然出现:"我还没允许你看呢!"
"原来你没醉。"杜祺翔收回手,看一眼神清气爽的白少风,视线又转回小疤身上:"跟了我多久?"
白少风撇撇嘴:"从我好不容易才挖到的宝贝被骗进虎口开始啦,你居然也没发现!说吧,你想做什么?"
"你认为呢?"杜祺翔目光闪动,眼眸间精光乍现:"你又想做什么?"
"我?!"白少风诧异的指指自己的鼻子,眼睛眨巴半天,有些来了火气:"你还问我?!打你一见他我就看出来你没安好心!我告诉你姓杜的,小疤是我的!从我看到他那刻起他就归我罩了!我才不管他和你杜家有什么狗屁瓜葛,有我在你别想动他!"
杜祺翔并不接话,静静看了白少风一阵,神色异常凝重的问出一串问题:"贤弟为何认为他和杜家有瓜葛?他说的?你如何认识他的?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故意探试我对他的反应?"
"他可什么都不说,我也没问,问肯定也问不出来......"白少风看了杜祺翔的神色,意识到事情似乎超出自己想象的严重,挠了挠头决定知无不言:"他真和你们杜家有牵扯?难怪死都不肯进来!我几天前才认识他,就在苏州城外的客栈,他是那儿代写书信的伙计,我打跟前一过,就被那疤勾得走不动路,正盘算着怎么拐人,瞧见他一听地址是你家吓得连手里的笔都掉了,那时候我是和老板在说话,跟他还八杆子打不着呢,你说我能不好奇?后来一路上我都没说到哪里,他就把车赶到了地方,见你出来还一直恨不得藏进草窝里去,我当然更想知道怎么回事了,再有你看见他后鬼鬼祟祟的动静,说毫无瓜葛鬼才信!"
白少风停住,看杜祺翔听得认真,不由得猜测:"不会跟我想的一样吧?他是你家哪个对头的漏网之鱼?被你家斗败了走投无路只好隐姓埋名?他那脸也是你杜家的杰作?!你真想斩草除根?!我警告你,除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