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白少风喟叹一声,转念又喜上眉梢,杜祺翔啊杜祺翔!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老娘搞的鬼,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脸面不把宝贝拱手相让!"然后呢?"
"大娘走了,让大丫鬟发落我和我娘,她就给了个过路的赶车人一些银子,让他把我和我娘带走,越远越好......娘求赶车的弄了些香灰抹在自己和我脸上,我疼得一直哭,娘也哭,赶车的嫌晦气,只走了一天就把我们赶下了车......我一步都走不动,娘就背着我,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就跪在门口要些吃的喂我,小孩子跟着我们丢石头,娘撕了衣服让我蒙在脸上......"
枝叶间忽然哇的一响,白少风状似随意的挥了下衣袖,将落下的几抹殷红悉数收走,顺便"嗤"了一声送上去一个白眼。
栎儿浑然不觉,也不再哭泣,似乎泪已尽了:"走了好些天,娘也走不动了,就在一个破庙里住下来,那庙离驿站不远,每天多少能讨到些吃的......别人都劝我娘说我养不活了,我娘不信......结果娘却先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肯闭上......驿站老板舍了张席子,我就天天去驿站扫地,擦桌子,喂马,时间长了,老板知道我认字,就让我住在驿站,帮着写些书信,管我饭吃......"
"那你就从没想过回来找你的祺哥哥?"
"我问娘祺哥哥怎么不来救我,娘说就是祺哥哥害得我这样,让我忘了他......我不懂,可娘的表情好吓人,我不敢再问,后来脸就可以沾水了......大娘说得对,我这个样子,祺哥哥根本就认不出来了,怎么还能要我?"
"我认得出来!"随着一声压抑的嘶吼,杜祺翔从树上纵身跃下,一把将栎儿搂在怀里:"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要你!祺哥哥一直只要你呀!栎儿!"
片刻的静寂之后,栎儿猛然神经质般的挣扎,一边双手捂住脸惊恐的大喊:"我不是!我不是栎儿!我叫小疤!我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认识你!我是小疤!小疤啊......呜呜......我真的不是栎儿......呜......真的不是......呜呜呜......"
"呆子!你先放开他!"白少风一掌拍开杜祺翔的铁臂,掩护栎儿奔回房间,硬生生堵在门口:"你干嘛非找这时候刺激他?!也想逼他情急吐血?!我知道你血厚多吐些没什么,可他的身子骨能和你比?!"
"我......"杜祺翔自知莽撞,收住脚步无言望向紧闭的房门,面如死灰,表情痛苦的扭曲着。
白少风看看杜祺翔嘴角的血渍,认栽的塞过去一颗护心丹:"给你真浪费!不过也确实够你受的......来吧,你我接着喝!"
"他......"坐在栎儿原先的位置,杜祺翔欲言又止,听不到屋内有任何动静,心急如焚。
"不妨事,只是他不承认自己是你的栎儿,不太好办呀。"
"你我都知道他是!"
"他吃了相见欢!所以既然他说自己是小疤,在他心里,他确实就只想当小疤!"白少风毫不客气的将一大瓢冰水泼过去,指指满桌的酒菜:"先不说别的,你倒是尝尝看!"
杜祺翔稳下心神,满腹狐疑的夹起栎儿咬过的鸡翅也咬一口,眉头霎时紧皱:"菜没问题......为何他会觉得苦?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难怪这些日子栎儿一直吃得很少,即使保留着在条栅几上吃饭的习惯,也总是浅尝辄止......当年惟一一次罚他,便是撞见不好好吃饭的他被他娘满院子追着喂,于是罚他面壁坐在条栅几边,不把饭全部吃完不许离开,慢慢就成了习惯,怕太高摔着他,自己还命人锯矮了条栅几,那时栎儿才三岁......
"心里!他的病在心里......"白少风轻叹一声:"这种例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我是第一次碰见。想想也是,这么些年得吃多少苦,却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这苦自然就憋在心里,忽然回到这儿,陈年往事历历在目,却还是没法说出来,滋味可想而知,心里的苦便从舌头上发出来,当然吃什么都会觉得苦。"
"......有法子吗?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岂能吃得消!"
"据以前的例子,药石罔效!"白少风摇头:"心病还要心药医,这心药,我这医身的大夫确实无能为力!"
杜祺翔闻言沉默半晌,霍然站起,大步走到屋门外,轻轻敲几下再柔声说:"我不管你说自己是谁,只想请你听我说些话,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一直没机会说,因为我的宝贝不见了,而我只想说给他听......"
屋内依然静悄悄的,白少风潜至窗边从缝隙看看,栎儿在条栅几下蜷成一团,正楞楞的看着门板......
收到窗边发来平安无事的暗示,杜祺翔继续缓缓的说着:"我的宝贝在我心里是最最重要的,可是很久以前,被一个......恶人弄丢了,我一直在找他,这么多年一直一直在找,我知道一定能找到他,也相信我的宝贝一直在等我找到他!他一直在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的宝贝有时候很傻,傻到认为我不要他了,他总是不明白,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宝贝呀,绝不会因为外表之类的肤浅东西有所不同而折损一丝一毫......他怎么就不明白,在我心里,他是那么无可代替,只要能找到他,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好像又没自己什么事了......看看一个说得情真意切,一个听得百感交集,白少风悻悻然坐回桌边喝酒,看不到让人思之如狂的伤疤,也只好用姓杜的这难得一见的吃瘪来下酒了。
杜祺翔缓缓的说着,思绪转回到九年前,十六岁的自己初次承担一家之主的责任,出门巡视杜府产业,耗时整整一个月,揣着终于寻得的、和栎儿最喜欢的那个一摸一样的蛐蛐罐兴冲冲转回家时,乍进门就被告知娘亲病重,急忙前去探视,半路便见娘在丫鬟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跑来,一见面便先大哭,捶胸顿足的喊对不起地下的爹,随即不省人事,大骇之余询问,竟是在几日前走丢了栎儿!
那段时间,娘天天在病榻上紧抓自己不放,大夫来了一趟又一趟,却一直只说好好守着要防随时生变,派出去找人的人都报不出消息,只说连栎儿的娘都不见了......当时已急得六神无主,心里起过千般疑惑,召集府里上下训问,都说不上什么,只是娘的大丫鬟神色有异,背着人找了自己,说一直不敢跟娘提及,却猜得着一二......
原不信的,可看了空空的屋子,值钱细软确实不见,栎儿从不离身的蛐蛐罐也没有了,大丫鬟又句句赌咒发誓的,说不止一人看见有生脸孔在府外出没过,一追查确有其事,却无人认得身份......假假真真掺在一起,年少无经验的自己由不得猜想栎儿真是被他起了外心的娘带着私奔了,毕竟爹走的突然没留下话来,虽然人进了门产了子,却开始因娘的坚决后来又因自己的自私,他母子二人在杜家名分一直未定,而栎儿的娘,当时远远未至三十,正貌美如花......
如是在病榻前守了半年,等娘看起来终于好些了,立刻出府寻人,但人海茫茫,线索也只有那个没人描述得出的生脸孔......而娘不断的病重,自己一次次从外省疾奔回府,然后无意中发现娘的病其实没那么严重......最后一次回家探病,是在栎儿不见的两年后,娘竟提出让自己成亲替她冲喜,盛怒之下拂袖而去,从此家里传来任何消息都不再相信,直到三年前管家亲自寻来,只为劝自己见娘最后一面......
人是见到了,娘却已认不出自己,只在弥留间不断喃喃报应、报应......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是明白了!明白离家那几年,府里的仆役为何换了大半,明白了看似忠心耿耿的大丫鬟,为何在娘真正病重时找了托词溜之大吉......而自己万万也想不到,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那么无辜的娘,心肠竟狠绝如斯!
可是......该恨谁呢?只怕最该恨的,就是自己!恨自己当初不知收敛掩饰,心意明白白让本就心怀芥蒂的娘看进了眼里......
......
几日后,夜深人静,遵白少风医嘱只敢在栎儿入睡后露面的杜祺翔痴看良久,才将药膏轻轻涂上疤痕:"栎儿,怎样才能让你重新接受我?你心里苦,我明白,因为你的苦也苦着我的心......我知道没资格当你的祺哥哥了,可是,我不会放你当回那个被人错待的小疤!你永远是我的栎儿,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你更金贵!祺哥哥也好,只是哥哥也好,无论你把我当什么,哪怕被你当成坏人,我也一辈子护着你,一辈子疼你、宠你、宝贝你,再不离开、再不让坏人有机会伤害你!"
"说得好听!"白少风潜进来,用同样低的声音例行泼冷水:"知道自己是坏人还有脸说要保护他?谁敢保证这里就再没有别的混蛋等着使坏?!反正多留无益,你就死心放人吧!"
"出去说!"杜祺翔将白少风拖至院里,才出言反驳:"放他去当你解闷用的试验品吗?你才该死心才对!"
"他可没说不跟我去!"
"说不说你也休想带他走!"
"这么霸道?"白少风作势仰天长叹:"老天爷睁睁眼吧,怎么天底下的坏人居然都敢如此嚣张,天理何在哇!"
"别再演戏了!"对白少风的夸张行径,杜祺翔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凉凉开口:"若是不想医了,还是请贤弟早回百草门的好,免得杜府外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晃来晃去,平白添了乱。"
"呃......他们又没进来不是?"这次这么坚持?看来前些日子回去没照面就又偷溜真的惹火了那人......白少风心底虚了半霎,终于奔向主题:"我问你,我替你跑腿的那半个月,你到底有没有按我说的给他涂药?!"
"一次未落!怎么?"
"按说该有效果,可是却看不出来!"
"......如何?"
白少风正色道:"这说明方法不对!这伤年头太久,原先又未经医治,怕是只一味在外部用药时间再长也难见效,我看,必得使出我百草门的绝技了!"
自两人离开屋子,栎儿就睁开了眼睛,其实这几日晚上都一直醒着,也知道脸上被涂了药......是祺哥哥不明白呀,现在的小疤和当年的栎儿已是云泥之别,而祺哥哥却依然是人中之龙,自己早不配再这样叫他。或许幼年时积攒的余情现在还未了,可是时间长了,对着这样一张脸,任是有再多兄弟情分,只怕也会耗光,到时若见了祺哥哥嫌恶的表情,自己又该如何是好?窗外的谈话声依稀可辨,祺哥哥的声音陡然强硬起来......
"不行!你也不必再医了!我绝对不会让栎儿再受那种罪!"
"这是彻底医好他的脸的唯一方法!"白少风毫不让步:"他伤处的皮肤肌肉都已坏死,所以再是灵丹妙药也没有效果,而且疤痕愈合不良使得左右肌肤略微错位,不这样做无法修正!你忍心看他一辈子因为伤痕受人歧视自卑终生,在这里甚至连踏出房门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彻底医好他是要动手术割开伤处切去疤痕死肉,那我宁可让他维持现状!栎儿已经受了太多伤害,我怎能眼睁睁看着旧事重演?!"杜祺翔已是低声咆哮了:"我再说一遍,他的脸有没有伤痕我根本不在乎!我也不会让别人有歧视他的机会!我还会让他清楚根本没自卑的必要!因为没能保护好他,我比他更自卑!这里是他的家!他一时不想出门,我就陪他一时,他一辈子不出门,我就陪他一辈子呆在房里!何况栎儿是我一个人的,我本就不愿让他抛头露面,如果他因此再不会和外人有牵扯,我求之不得!"
"你这个死猪头!"白少风气得跳脚:"光是自私的考虑你自己,有没有替栎儿想过?!他问过他的意思吗?!他想让我医的!他想!你不信问他!"
"我不用问!没有谁愿意把伤疤再切开!我自私?你不也只是自私的想挑战你的医术?!"杜祺翔反唇相讥,却听得屋门轻响,正被热烈讨论却又忘得一干二净的人直直的站在门口。
两人同时暗叫一声糟糕,转着如何掩饰的说辞,栎儿却先开了口:"我愿意!我愿意试试......"
"哈哈!姓杜的,你怎么说?!"
"栎儿?!......你可知道他要怎么做?"
"我知道!"栎儿依然低着头,声音极轻却极坚决:"我不怕!"或许祺哥哥真的不在乎,可是自己在乎!有这些疤,自己只能是小疤,若没有了这些疤,自己才能做回栎儿,才是祺哥哥真正的栎儿,才有资格光明正大的站在祺哥哥身边呀!"让我试试,求你!"
......
术后三日,栎儿从麻醉中痛醒,却咬牙一声不吭,倒是杜祺翔心疼的几欲癫狂,硬是一滴滴将整碗的参汤滴进干裂的唇瓣,又七日,不扯动肌肤的前提下可以进流食,栎儿吃下第一勺鸡粥,杜祺翔方如从一场大病中抽身,再半月,重重包裹的绷带就要撤开......
从半夜就开始如坐针毡的杜祺翔已紧张出几身冷汗,绷带最终撤离,白少风无比期待的眼睛顿时黯淡,苦着脸开始检查,杜祺翔的心也沉了下去,这术后的疤痕,比原先能好到哪里去?想想栎儿术前的期待,不知可会觉得失望?该死的自己,当初怎就拒绝不了他的那个"求"字!"栎儿,的确好了很多......呃,我很满意了......"可恨的白少风,既没把握,怎么还要坚持摆上镜子!
"......是好多了,"栎儿望着镜子轻叹,是自己太贪心了吧?以为拆了绷带疤痕就会随之不见,却原来不过如此呀:"没以前那么宽,颜色也淡了好多......"那现在自己算是栎儿了?还是依旧只是小疤?这样的自己,怕是仍然惹人厌烦,这些日子如同记忆中一样体贴温柔的祺哥哥,也终究会心生厌倦......
"你们不要瞧不起人好不好?!"白少风猛然暴怒,轮番指着两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一个呆子!一个傻子!就凭你俩这样的白痴门外汉还敢质疑我的医术?!这才几天?几天?!就是寻常的伤这么短的时间能好吗?能好吗?!"
"呃......"下意识将栎儿护进怀里跃开很远,杜祺翔这才想起白少风的古怪毛病,自知无意间犯了大忌,连忙干笑:"贤弟,我是真的满意,那个......"
白少风挽起袖子,一副想揍人的样子步步紧逼过来:"满意个屁!就那嘴脸还敢说是满意?!要是这样就满意了,当初让我医个什么劲?!你可想清楚了,要想维持现状就趁早说!免得时间长了疤看不见了你觉得不满意!"
栎儿猛地看向镜子,声音因惊喜微微发颤:"白爷是说......时间长了这疤就看不见了?!"
"算我没说!"白少风忽然泄了气,抬手托着栎儿的脸左右看看,满脸失望:"居然没有感染,也没有出个意料外的什么状况,这样就愈合了!再用我给的药膏涂上三五个月,不就真的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唉!还是比我想的容易......这下子我又无事可做了!......你们!"白少风又忽然愤愤然起来,手又指向两人,竟然红了眼圈:"你们......合着伙欺负人!我......我......哇......"哭声乍起,人已一闪不见。
"白爷?!祺哥哥,他......"栎儿吓了一跳,忘了心头情怯,初次抬起头正视杜祺翔,眼睛里不再有自惭形秽。
"他没事!"自己的栎儿终于回来了!杜祺翔暖暖的笑,用年少时惯用的安抚方式轻拍怀里纤瘦的身子:"他从来只为好玩才出手医人,所以每次医好了人,都会哭这么一回,因为没什么可玩了。说起来他还比你小上几个月呢,日后再见的话,不许叫白爷了,听着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