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行看了他一会,嘴角也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老东西?他毕竟是我们父亲。"他说著,又笑了笑,低声道:"弟弟,会反抗的军奴,会骂人的哑巴,你以为我会信?"
他说到最後一句的时候,那缕极淡的笑容已经从嘴角消失,那张完美无缺的俊颜再度变得清冷孤傲,他显然已经从地上散落的外袍样式,猜到了这孩子作为亡国之奴的身份──大概就是那天望海楼上的那个孩子吧,那天,萧丹生兴致勃勃的提刀去追,想不到竟留下了活口。想到此处,萧青行淡然道:"总之,若是不该留的人,我希望你知道分寸。"
萧丹生此时正在想愣了一下,猜不透这一次他一贯有些惧怕的兄长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随口说说,只得犹豫著问道:"如果我的确想留呢?"
萧青行微讶,双手背在身後,轻笑起来:"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你若真正喜欢,这孩子又不过是条小小的漏网之鱼,你把他真正弄哑了,让父亲发现不了就是了。可如果是大鱼,能弄翻船只,那便......"他说到这里,不禁朝萧丹生怀里紧紧搂著的少年多看了一眼,却一眼看到那少年露出的那缕缀了明珠的鬓发──这分明是三公之子的穿戴,看破此处,萧青行脸色微凝,不顾萧丹生阻拦,随手拂开少年哑穴,对被人掩住面容的少年缓缓问了一句:"我问你,你到底是姓严的,姓唐的,还是姓赵的?"
他静静等了一会,见少年还是沈默,突然淡定的笑了出来:"我猜,你姓唐吧,因为姓严和姓赵的,几天前,我们才亲手杀了他们。"
萧丹生听到这里,口中"啊"了一声,而萧青行看到那少年开始发抖的身子,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却并未带了多少感情,像是阐述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那样漠然说了一句:"丹生,你也真厉害,前御史大夫唐演的儿子,你也敢留?"
看著萧丹生侧过脸去,萧青行打量了他一会,按了按依然酸痛的太阳穴,倦倦的吩咐了一句:"杀了他吧,这种小家夥,性子硬,狗窝里是养不活的。"
他等著那人肯定的回答,等了很久,却听到萧丹生倔强的说了一句:"我还是想留。要是你有顾虑,那就像你说的那样,把他弄哑算了,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了。"
丹青劫4 [3P]
萧丹生说著,觉得内室中安静的厉害,於是得把怀里牢牢禁锢的小东西又箍紧了些,可那人还是在不停的发抖,连牙齿都在咯咯的轻响。萧丹生虽然知道他并不单纯是在害怕,但却意外急切的想让他明白一件事情,让他明白自己不过是想保住他的性命。
所幸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所以终究也没把精力荒废到去跟一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辩解自己有多无辜。萧青行蹙眉道:"他长得很好吗?我弄不清楚你为何如此执著?"
萧丹生不知如何答复,可掩著少年面容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来。萧青行见了,冷笑几声,面容清冷而漠然。"你在怕我跟你抢,真是......可笑呢。你认为我会看上他?"
萧丹生自己也不由得苦笑,但心里就是下意识的觉得危险,沈默良久,才说:"青行,我知道你还在想琳琅姐姐嫁入梁国的事情,可现在梁国都灭了,你还有什麽看不开的呢?"
萧青行那双清冷的眸子一闪,俊美的容颜上浮出几丝阴冷的杀气,他淡淡说道:"也许我对她的思慕,终有一天会淡去,可她在梁国惨死的仇恨,终此一生,怎能忘的了。梁国的子民,若不是你阻拦,我是打算一个不留的......"
他说著,漆黑如墨的眸子在那孩子身上一扫而过,萧丹生觉得心头一寒,越发的觉得坐不安稳,他此时心里头不知为何竟是要护定了这孩子──不知为何,明知萧青行绝不会从那个死人身上移情别恋,却依然怕他会横刀夺爱。即便他们实力相当,可那人可怕的执念......谁敢阻其锋刃?
想到这里,萧丹生低声叹道:"一个不留?我们不是已经屠城了吗,难不成要杀光一国的人才解恨?我想,圣上的意思,也是让我们适可而止。这个孩子我留定了,你也看到了,他还小,纵然身为高官之子,却未必知道太多事情,你若还有担忧,弄哑他也好,弄瞎他也好......总之......"
萧青行和他对视良久,见萧丹生确实不愿退让,於是淡淡笑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绒布包,慢慢打开,露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他见萧丹生面色微变,不由轻笑道:"好吧。不过......我怕你手下留情,所以,还是我来动手吧。"
他说著,捻起一支最细长的银针,落到那孩子的哑穴上,缓缓的刺了进去。萧丹生在这一个缓慢的瞬间,感受到那孩子拼了命的挣扎,大概真的是很痛吧。那人冰凉的眼泪顷刻沾湿了盖住他面容的大手,从指缝间不停的低落,萧丹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什麽,於是只得更加用力的勒住他,不让他乱动,等到萧青行把整支银针都推了进去的时候,萧丹生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做了帮凶,竟然......安静而漠然的制止了那人燃尽最後一丝力量的惊恐挣扎。
沾在手上的......那些别人的泪水,顷刻间烫的可怕,萧丹生有些失态的匆忙拭去了,却看到萧青行重新捻起一支粗短的银针,不由叫出声来:"你还要干些什麽!你已经封死了他的哑穴,用磁石都吸不出来了......你还想干些什麽!"
萧青行不悦道:"我说过......你这样养不活他的。让我封了他的记忆,你再对他好些,哄得他除了你根本不看别的人,这样大家不都放心些吗?我是在帮你。"萧丹生呼吸一窒,下意识的想摇头,总觉得对这个孩子太残忍了些,偏偏这个提议又该死的让他动心!
萧青行淡淡笑了一下,手中却已经毫不犹豫地顺著几个大穴一路扎了下去,那孩子还在不死心的挣扎,於是萧丹生又下意识的抱紧他,不让他动。他知道这人听到了一切,却不敢想这孩子此刻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恐惧愤怒和仇恨......他从自己掩住那人面孔的指缝中,看到那孩子美丽的眼眸,黑白分明的,死死的盯著他。
银针,一针一针的落下,直到那孩子的挣扎停了,那眼睛还是盯著他看的。
萧丹生觉得额头上不知为何,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做梦一般的伸出手,把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合拢了。
丹青劫5 [3P]
唐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普普通通的编竹矮榻上,腹部盖著一张毯子,有人侧躺在他身边,和他交颈而眠。他心中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半坐起身来,惊疑不定的看著那人完美的面孔。
"尘儿?"萧丹生早在他睁开眼眸的时候醒了过来,却还装摸作样的假寐了一会。唐尘这个名字,还是他特意翻遍卷帙才找到的。谁叫名字这东西早在记忆中根深蒂固,若是随意更改,难免让那人有了怀疑。
而他,绝不愿看到那人有半分怀疑。
唐尘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麽,他只是觉得喉咙异常的疼痛,似乎被一根针刺穿了喉管,於是伸手在细长的脖子上摸著,却什麽痕迹都找不到。萧丹生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於是强笑著握住他摸索的手,那些精挑细选的谎言,看到那双游移的眸子,再也说不出口,"我是萧丹生,你是唐尘。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孩子疑惑的看著他,纵使记忆中空白的一片,也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并不喜欢看到这个人,他努力从萧丹生手中挣出手去,从床榻上跳下去,赤著脚向门外跑去,想拉开门的时候,发现房门从外面锁死了,用力拉了几次,依然纹丝不动。
唐尘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的往回看去,看到萧丹生朝他小心翼翼的微笑著,慢慢的朝他走过来,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唐尘慌乱的颤抖了起来,萧丹生吓了一跳,於是站在原处不敢再往前走了,犹豫了一下,竟然慢慢蹲在了少年面前,努力让自己笑的更无害一些,话语声更温柔一些,他低笑著柔声重复道:"尘儿,你在怕什麽,我是萧丹生啊。"
他看著少年空蒙恐惧的眼睛渐渐落在自己身上,觉得心中突然一喜,笑容就那样一点点染开,柔声笑著说:"我是你萧哥哥......这世上,你唯一不害怕的就是我,我什麽时候,......都不会舍得欺负你,我会一直陪著你。"他这样一字一字无比认真的把谎言轻声吐出,几乎连他自己都相信所说的全是真的。萧丹生朝少年伸出手去,笑著说:"尘儿,到我这儿来,你在怕些什麽?......在我身边,什麽都用不著怕。"
若有任何一个萧国之人此时目睹了这一幕,怕是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令所有萧国女子魂牵梦索的英俊儿郎,武艺超绝驰骋沙场的小将军,竟然会这样半跪著,用他吟诗一般优美的声音温柔的安抚著一个受惊的孩子,那双睥睨天下的眸子会专心的盯著一个瘦弱的身影。萧丹生觉得自己的手快要触碰到那个人的时候,看到唐尘突然张了张嘴,他似乎说了句什麽,但是什麽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於是那个孩子疑惑的低下头,再一次摸索著自己的脖颈,张了张口,用力说了什麽,却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咿......",然後就痛苦的躬起了身子,似乎发出声音这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他而言却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情。萧丹生手足无措的看著他,轻声问:"你想说什麽......你要说什麽?"
唐尘怯怯的抬起头,又张开了口,轻微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声音。萧丹生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眸子,那样无措而迷惘的看著他,求助一样,看得人心里都抽搐了一下......萧丹生强笑著说:"乖尘儿......想说什麽......不急不急,我......"他说到这里,四下环顾了一下,看到不远的桌子上放了文房四宝,於是眼睛一亮,几步拿了纸笔过来,欣喜的放在那孩子面前,轻声笑道:"尘儿想说什麽......我们用写的,你写给萧哥哥看......写给我看,我就知道你想说什麽了。用写的,好不好?"
他浑然不知道自己的语调已经泄露了自己异常的情绪,只是笑著期待著,等著那个孩子拿起笔的动作,却不料唐尘愣愣看了那纸笔一会,然後越发退到了角落。萧丹生不知所措的站著,然後看到少年突然无声的大哭起来,拼劲全力的尝试发声,却只有一声一声凄厉的"咿......""咿...............咿......"嘶哑的响起来,泪水像是止不住的溪流一般顺著异常白皙的消瘦脸颊滑落。
萧丹生愣在那里,看著少年拼命将自己蜷曲起来。
"咿.................."
"咿......呀......"
"咿............"
那双手因为用力,握的紧紧的,嘴角几丝诡异的血迹,细细的,缓慢的低落著。萧丹生知道那是因为喉管被封住的伤,再次裂开了,可那个孩子还是不知疼痛一般,用力的,一次一次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那样微小的嘶哑的声音......
被这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一盖,就谁也听不到了。
年级已长的军医再一次被传召,他看到萧丹生失魂落魄的坐在堂上,怀里死死禁锢著一个不停发出小声呜咽的孩子。萧丹生扫了一眼跪在堂前的军医,轻声问道:"我想知道他要说些什麽......可他又不肯用写的,你见多识广,说说现在该怎麽办?"
那军医一愣,良久才说:"用写的?不知这位......小公子多大年纪了。梁国士族子弟十二岁方能入太学读书识字,若是他还没满,自然是不识字的......不识字的话,自然......自然是写不出的。"
萧丹生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才把少年被泪痕沾湿的脸用力压进自己的怀中,轻声说了一句:"如果......他既不能会说话,也不懂写字,那我......我如果想知道他要说些什麽,该怎麽办呢?"
他看了看在怀里无声哭泣的少年,停顿了一会,用自己也没发现的,异常温柔的语气,柔声道:"尘儿不怕......萧哥哥一定能想到法子的,你只要乖乖呆在我身边就好了,什麽也不用担心......"
丹青劫6 [3P]
萧丹生就这样用力的抱著他,直到少年终於疲倦的昏睡过去,这才缓过神来,将少年重新抱到床上,开始强迫自己去面对积压已久的公文。
那个少年的昏睡时间显然比他的估计要短,天色还没有彻底的昏黄下来,唐尘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纵使脸色依然虚弱不堪,却敏捷的跳了下床,并且开始在无人的房中不停的走来走去。直到此刻他才能静下心来仔细考虑脑海里大段大段的空白究竟是怎麽回事,遗忘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可怕,自己是谁,身边是谁,这个该死的牢笼又是哪里......连空气都是陌生的,甚至当双脚接触地面的一瞬,行走的动作都有些犹豫不决。
唐尘想起那个陌生男人的话,纵然第一印象是前所未有的厌恶,但相处过後,这种厌恶又因为太过师出无名,已经被那人小心翼翼的眼神冲淡了些。唐尘厌恶的皱著眉头,开始仔细的搜翻自己的衣服,试图找到一些能唤醒记忆的东西,但是收获寥寥无几,除了鬓发上两颗看上去圆润光泽的明珠,脖子上串的一粒白色的玻璃弹子,就是不知道谁在衣服内侧歪歪斜斜写下的一些符号,他想那应该是自己的字迹,因为那恰好是自己唯一认识的几个字。
他仔细辩读了一下,看到上面分明写的是: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一个是青哥哥,他们是对我最好的人......最最喜欢他们。字迹旁边还有一幅可笑的画,三个寥寥数笔表示的小人,中间那个小人握了一个硕大的风车。他犹豫的看了一会,突然记起了那个男人在他耳旁唠叨个不停的声音:"尘儿,我是萧丹生,你记得我吗?"
丹......难不成是那个人。心里一闪过这个念头,竟然是异常汹涌的排斥情绪,还有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隐隐悲哀。他抱著头苦苦思索了一会,依然不能明白那两个人究竟是谁,在不在他身边,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听到门扉轻轻响了一下,於是一个翻身,又缩回了被窝。
这一场连日不停的暴雨,在第二天终於慢慢的停了。可萧氏两兄弟的忙碌依然没有个尽头,萧麟帝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让迁都的行程再次延期,两人被迫暂时接掌起复兴皇城的任务,修复破损的街道和城墙,并且忙著安置陆续前来的萧国子民,让他们住进原本是梁人辛苦建筑的房舍,这种非人的劳累让一向冷漠的萧青行也有些厌烦,却只得一遍遍强自忍耐。
而另一方面,萧丹生连日来的少见踪迹,也让唐尘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进食和正常的作息,只是每天晚上,萧丹生不知出於何种原因,仍然坚持选择和少年一起度过,当唐尘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习惯坐在那个男人的膝盖上一口一口的吞咽食物的时候,脸色再次阴暗起来。他潜意识的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弄不清记不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答案。
这一天,天上的日头懒洋洋的照著,风不疾也不缓,唐尘穿著一件淡蓝小袄,脚上踏著一双舒适的牛皮小靴在院里闲坐的时候,看到萧丹生正和一个青衫男子低声争执著,心里一愣,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听的,於是掉头往回走去。不料身後那青衫男子突然说了一句:"那个孩子,是唐尘吗?"
唐尘不知道该不该走,於是脚步就停在那里。这个时候萧丹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尘儿,呆在这里干什麽,回屋去。"萧青行却在这个时候轻笑了起来:"你既然留著他,迟早都是要和我见面的,你能藏他到什麽时候。"
萧丹生不悦的哼了一声,低声道:"琳琅姐的画像在东厢房,我一直好好收著,你拿了就走吧。"萧青行不知道在想什麽,脸色暗淡了一下,冷哼了一声,不再管唐尘,和萧丹生并肩走向东厢。唐尘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正好在一旁的侍从轻声说了一句:"青行大人还是跟从前一样呢,对琳琅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