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径!我要你死!要你死!"
李径呼吸急促,拼命拉扯着善喜的手臂,想要掰开他。可是,善喜彷佛疯了一般,死死掐住李径。他双眼迷乱,现出疯狂的神色,恨恨的说,"李径,十年了,十年来我做梦都想着和你重逢的一天!你呢?你有想过我么?有么?!"
李径听善喜嘶吼,眼前次第模糊。他看着眼前逐渐遥远的善喜,心一横,还了他吧......索性还了他,消了他的恨,也许还能够让父母安享晚年......
"啪--"
随着一记重物落地的闷响,李径突然觉得胸口轻松了,大股气息涌进来,他支起身,撕心裂肺大咳数声,才顾着抬头细看,就见善喜被摔晕在墙角,火褶子明晃晃的光芒点亮的,却正是墨生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
第16章
李径怎样都无法预料他的人生会如此荒唐。
本来回家欲找人除妖,结果不止身陷囹圄,竟至为妖所救。因此,当他被倒提着跃过箭雨枪林,高墙铁壁,尽管周围血肉横陈,铿锵不断,彷佛还置身梦中。满身的血液一古脑儿的冲到头顶。李径往身侧的墨生瞄去,见一身白衣尽染血迹,清俊中略微带点妖媚的脸孔被月晕衬托,比往常多了狠戾的色彩。
他的心里暗暗打了一个突。
李径并不清楚墨生是否已然知道他此行回家的用意,但墨生能轻易找到自己所在,那些小心思小伎俩应该也是瞒不住了吧。况且若非墨生及时出现,他恐早入了鬼门关。感谢谈不上,李径却十足确信墨生不会真要了自己的命。
......好歹自称是自己的......自己的相公......请人作法什么的,大不了抵死不认账......
反正虎穴狼窝的,还能差到如何?他现在人在爪下,又那么飞檐走壁一遭,挣脱势必不可能,即便真的挣脱了重新落入善喜手中,不用说,也死定了。
不如一博。
李径方才被一顿变故打蒙了头顾不得思考,厘清头绪之后想想,他父亲城南王三朝侍主多年经营,人脉什么的到底尚存,如果不是事出突然,理应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家九代单传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只要留得性命,相信父王不至于坐以待毙。倒不如权且宽心,到时随机应变。说不定寻个时机见了父母,再策后着。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他们能不能突出重围。
四周明晃晃的刀剑相击,弄得本已虚弱得李径头昏目眩。而墨生待他,彷佛只是一件随身货物,跌来撞去,毫不顾忌。
李径几乎要吐了。身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楚是汗水,或者血水。
有道是,人生悲苦,世间均等。不过人家几十年慢慢折腾,到了这里,但似暴雷骤雨,水淹金山。想以前,扬州世子李径何其风光的人物,最是不知道愁滋味的主儿,咋一番命运颠簸,任人鱼肉也并非不可能了。
正云深不知何处,遥遥忽然听到一人声嘶力竭的尖利声音:"放箭!"
李径勉强穿过人群望去,正对上一双充血的眼眸。
善喜被人搀扶着斜靠在房梁立柱旁。
纷乱张扬的发丝下,苍白的面孔扭曲作一团,十足可怖。尖细的食指直直指向这边,不断大喊:"给我放箭!给我杀了他!!杀!!"
李径吓得七魂不见了三魄。放箭?!狭小之处,乱箭丛生,饶是墨生再怎么厉害,他们二人始终血肉之躯,哪里还有生路可寻?!
果然,电光火石间,数十支的长箭破空直来。几乎就在李径紧紧闭上双眼,今夜第二度认命等死的霎那,他忽然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似乎入了九天。耳畔忽忽风声乍起,然后就是温润黏稠的液体洒了满脸满身,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至。
李径稍微张开眼,朗朗清空无限靠近,再低头一看,自己双脚悬浮,下面云蒸雾绕,诸物不清,竟真的是到了半空中。
他颤巍巍的伸手往脸上抹去。
一掌刺目鲜红。
"啊--"伴随一声惨呼,李径彻底不争气的晕了过去。
......
犹记淡眉关风月,尽望残红浓绿荫。
前事犹思间,空落寞,人不见。
寒山唏嘘渐远。
......
好像是睡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等李径悠悠醒转,还颇有些浑噩。他头痛欲裂,彷佛夜饮烈酒的清晨,连思绪都无法把握。久久盯着头顶红缎的绣帐,李径半晌不能回神。他这是在什么地方?怎地这花色依稀眼熟?......不过既然不是牢房也不像是死了,自己和墨生该是逃出升天了吧。李径试着翻了个身,结果刚一动,疼痛倒是其次,即刻引起哗啦啦的好一阵响动,把他着实吓了一跳。
"你醒了?"
耳边冷冷问句,李径一惊,仿佛醍醐灌顶,全身汗毛倒竖。
"恩,恩......"
"醒了就醒了,恩什么恩?!"语气虽然严厉,声音却不大,似乎还夹杂些气若游丝的味道。李径听来狐疑,他勉强抬起身,掀开帐角往外一看--
"你!你怎么了?!"李径失声大叫道,"好......好多血!"
"不要吵!"墨生一脸不耐的摆摆手,"只是轻伤罢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他手心握着一把折断的羽箭。箭尖横生着几根长长的倒刺,挂着块白嫩嫩的肉。鲜血源源不绝的顺着箭杆往下滴落。
墨生毫不在意的把断箭扔在桌上,旋即拿起一大块白布摁住受伤的腹部,忿忿言道,"倒是你!重的跟猪一样!还给我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李径死死看着快被浸成赤红的布单,及墨生那张没有丝毫血色的脸,闭嘴归闭嘴,他还是奈不住暗自腹诽道,轻伤?!这样叫轻伤?!
虽说自己不学无术,可自幼跟父亲出入军营,这种羽箭李径唯独认得。
穿云箭。
本是种极阴险狠毒的兵器。此物从不上毒,乃是因为已经无需上毒就可获人性命。箭尖一入人体,尽没骨肉方休。日后想要取出,从军多年的大夫下手,亦难免需要剜掉周边大片腐肉。据说,很多人就是因为受不住取箭时的剧痛而死。可是墨生就那么拔出来,还说没事,不管真的假的,莫不是早和眼前这人有肌肤之亲,谁混闹墨生是铁打的筋骨,怕李径也信了。
但经过短暂相处,李径太了解墨生的脾性。他这人铁口无忌,逮什么说什么。既然叫自己别吵,若冒然开口,肯定是要遭罪的。再者,墨生死活与自己本无相干,他方才仅仅一时情急罢了。毕竟墨生虽勉强算是救命恩人,可一介妖孽逼婚在前,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其所为简直比杀人灭口还要让李径难堪难过。
迟早是要被灭了的。要此刻伤重不愈,倒还省事。
于是,李径默默的靠坐在床边,仔细检查自己身体可有何伤处。还好,除了几处淤青,并无大碍。
他长长吁了口气。
看来,自己昏迷前那一阵血雾,应该全是出自墨生身上的了。
......中了穿云箭......
李径放松心情,这才顾着斜眼瞥了瞥房间的布置,总算明白现下自己就在当日和墨生成亲的那间房里。想那时兼程赶路数日才到扬州,想不到这墨生好大力气,竟能负伤把自己带回此处。听他说言,自己昏睡了两日,那这两日,都没顾得上取箭么?两天了,伤口大约已然结痂,如此硬拔出来......鲜血那般汩汩不止......
"你怎地如此笨拙?!"看到某人随随便便拿布堵着伤口了事,李径实在忍不住呵斥道。
"什么?!"墨生闻言大怒,"你说我笨?!"说罢就要起身,一个吃痛,又坐回去。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嘴角缓缓溢流出血痕,更顺着额角滴下一串豆大的汗珠。
显是痛到极点。
"怎么不笨?!"李径忽然有些不忍心。他干脆翻身下床,想要亲自给那个笨蛋包扎,可脚底一绊,居然直直的从床上摔了下来。"哎呀!"
李径全身一气颠簸,不禁觉得莫非昏迷许久以至头昏脑胀不成?......他挣扎着起身,又再次跌倒在地。他定睛往脚踝一看,顿时七窍生烟:
原来自己的右脚被锁了一副银质的镣铐。拇指粗细的链子死死的铐在了床头的雕花栏杆。
第17章
李径气的脸色三变,青筋暴突:"你!你居然敢栓住我!你到底当我什么?!"
可这话如同空谷回音,根本无人应答。李径见墨生不语,气恨不已。他一手使劲拉扯着链子,一边怒喝道:"等你爷爷我弄断了再找你算帐!"
"没用的。"墨生抬起头轻轻瞟了李径一眼,"这是天山寒冰铁熔合精钢锤炼而成,乃狐族之宝。武功至高者尚未必挣断,凭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奈何。"
闻言,某人愈加愤怒,"那你放开我啊!我干什么了你这样!"
墨生静静的看着李径,看到他浑身毛孔皆开始冒出寒意,方正色道:"这里是狐乡,凡人不得随便进出。这次带你回来,是瞒着......瞒着尚绮的......"他忽然捂住腹部,整个人深深的蜷曲下去。接着是好一阵大咳。李径虽然满肚子的疑问,看墨生那样子,此刻亦只能保持沉默。
屋外残红投射,映了一地规整的窗棂。
墨生细瘦的背脊便隐在那一道一道的影子里,剧烈的难以平复的颤抖着。而他努力抑制的咳嗽喘息的声音更是回荡于这方小小的空间,让李径的五脏六腑也跟着绞痛起来。
半晌。
墨生勉强停住,抹了一把嘴角,素白的手背即刻染了殷红,"所......所以不能让人知道你在这里。我受了伤,需要休养生息,不能时时看着你。咳咳......"李径见他眉头紧蹙紧,死死的克制自己,一张原本惨白的脸涨的通红,刚想要劝两句你要咳便咳嘛忍着还不是累自己辛苦,墨生却已顺了口气,继续说道,"好在这里地处偏僻,离尚绮所在较远,平时也鲜少人走动......咳咳......总之,被发现了,你难免一死。"
"你与我说,我不乱跑便是。何苦费这手段?"李径试图说服墨生,尽管话一出口,他也知道有了前车之鉴,唯真是傻子才会相信。况且自己原本的计划就是要跑路的。
迟早的事。
果然,墨生斜斜看他,不含喜怒。李径紫青了面皮。可他仍然不死心,摆个十二万分饱含诚意的笑脸,"难道我会不怕死么?你放开我,我发誓不会走出这个房间半步。"墨生不再答腔,他慢慢起身,慢慢向李径走来。李径心头一喜,莫不是自己口才了得,已经哄的他听信不成?却见墨生走到床边,合衣一躺,侧身闭目,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此一会儿功夫,迟暮晚照不见,房里蓦地变黑了。于李径不多的经验,所谓狐乡彷佛夜夜繁星漫天,皓月当空。今天不知为何,诸般光亮隐没,剩下疏疏落落的几点。就着昏暗的星光,墨生的睡颜倍加光洁平滑,青瓷一样,宛如稚龄的孩童,却只那眉心一点微微的皱痕,泄漏了端倪。
明明最该是无忧无虑,因为怀抱满腹愁怨,连睡时亦不能安枕了。
让人......不禁有些心疼。
李径久久端视着这凡间无双的美丽容貌,虽明知是妖是孽,也不能控制的想要一看再看。
曾经一腔的怨恨此刻均变得混沌不堪。前几天,他还在抱怨墨生的出现,可没有墨生,哪里还能逃出生天。若非墨生赶来劫狱,自己早已死在万千长弓之下。或者,更早的,被善喜亲送给了阎王。世人皆云妖魔无心,鬼怪无情,墨生为什么还要抵死相救,甚至不惜身受重伤,日行万里护自己平安?是认准了他李径这条命不要?当真这样简单,又何苦搭上自己?毕竟肉体凡胎,并非什么举世难寻......
一时脑中千回百转的厉害,李径始终找不出道理。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墨生身上,左看右看,唯眉头的皱褶着实碍眼。
李径不知为何想要去抚平,便伸出手,乍一碰到皮肤,倒惹来李径一惊:怎么这么冷?!他连忙站起身,再仔细查看,墨生一张脸微泛出青色,干裂发紫的嘴唇残着结了痂的血迹。
整个人丧失了生气。
李径顿感惊慌失措,莫不是死了吧......
他颤颤的探向墨生的鼻息,发现尽管微弱不匀时断时续,却的确是有的。
李径长出口气。
他并未多作犹豫,便重新爬上床,把那冰凉的躯体极尽轻柔的抱在了怀里。
躺着归躺着,换来却半宿无眠。
李径想到父母想到善喜想到自己这么一逃外面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就是一场兵荒马乱。他从小既无宏图大愿,又无扬名想念,世间种种险恶对他扬州第一公子而言,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什么真切的体会。直到遇见墨生,他都能轻易坐拥城里最美艳的姑娘,品尝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所以说,世事无常。c
临入睡的时候,李径把怀抱的人儿紧了紧,模模糊糊的念着,怎么说他也救了自己一命......
日上三竿,叽喳鸟鸣,闹得李径不得已醒过来,这才感觉被墨生头枕的右臂连着半边身体全麻痹了。他瞅瞅缩在胸前的墨生,青丝如瀑,盖住半个清秀的脸孔。颜色似乎比昨夜好许多,脸颊添粉,眉头平展了,仍然苍白的嘴角微微向上,依稀美梦。一双沾惹了残血的手蜷曲着扯住衣襟,,指尖透些珠玉般的光泽。纤长的双腿团起来,紧紧贴向自己。
风送花香,暖帐轻摇,如浪卷岸沙层层叠叠。
李径喉咙隐约发干。
他曾经无数次唾弃自己赁没出息,不管吃过多少闷亏,却每每遭遇墨生难得的温顺,就受不了诱惑。"与真心真意无关,只因为狐妖专擅此道罢了。"饶是这般安慰自己,李径难免心虚。
无法把握的欲望的触角,总是莫明其妙的伸出来,缠绕住全身。
比如现在。
他很想吻住墨生微张的薄唇,抚摸,揉捏,或者要得更多。
这种感觉强烈得无法抗拒。
无法抗拒,索性享受。
公子哥儿最大的特点即随性而为,外忧内患,国仇家恨,再多的事情加起来,亦比不过美人当前。李径是个地道的公子哥儿。于是,李公子放弃了挣扎,轻缓动作,埋头朝目标亲上去。
唇舌交缠,津液芬芳,渗透了淡淡的血腥味道。
李径只觉口中朱唇温和细腻,简直迷人心醉。
心海一片宁静。
思绪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无止无尽的缠绵。
......
碧浪滔滔水茫茫,清风点点树摇摇。
思君君不来,思君君不顾。
便负这满目红烛泪,露水结珠。
......
李径从未如此温柔的吻过一个人。
诚恳细致。无限绮思。
柔软的触感徘徊心间,他当即领悟到了,何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
仅仅是一个吻。
就足以使自己全心全意。
不知过了多久,李径才慢慢睁开眼睛,正见墨生一对墨玉样漆黑透亮的眸子滴溜溜的瞪着他。如同临头一盆水浇下来,李径猛地从昏沉中惊醒,愣在当场。
他在干什么?!他竟忘了眼前人是何等可恶,囚禁自己于深山荒野间!可是,刚刚那种美妙感觉......李径狠狠的甩了甩头,一定是这些天遭遇变故,自己实在太累了,才会有此鲁莽的举动。
李径琢磨着是否需要打个哈哈唬弄过去,墨生却先开了口,满面春情:"李径,我喜欢你这样亲我。"他舔舔唇瓣,好像只偷腥的猫,径自伸了爪子过来扒住李径的脸颊,笑道,"以后你都要这么亲我。"
第18章
目送南北,东风无力气。
月如新钩,灯花偶断梦。
叹世间,诸事来去,皆成空。
"唉--"
李径趴在窗口呆呆的看一长串蚂蚁搬自己方才捏碎的一小摊馒头渣子。
四下寂静无声,鸟叫轻巧擦过天空,应景一般,格外衬出寂寥。
墨生早早外出练功疗伤。用他的话说,他们这一族的重伤,必须去什么冰洞修炼方可痊愈。
李径穷极无聊,既不能出门,更谈不上见个谁说几句,唯有掰着指头计算自己在狐乡过的时日。但是约莫过了一年的光景,仔细想,才大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