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似乎有意转暖。光线变得更明亮。教学楼前那棵大树的影子,几天前还够到旁边的垃圾桶,现在即使是正午,也还有一段距离。
我抬头看,叶子还没怎么长,树枝像银子做的一样。
有个声音问:"你怎么在这儿呀?"
我还仰着头,余光看到是小杰。我怀疑他是不是又变声了。
"你不是要考试么?还不去做准备活动啊?"
"嗯。"我冲着大树,莫名其妙地露出了笑,"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变苍白了。"
他来不及开口,侠客就跑来把我拽走了。我一手被他拉着跑,一手冲小杰乱挥。但是说出口的话,似乎是挥不去的。
小杰站在原地望着树梢。
我挣脱侠客的手,狂奔回来抓住小杰的肩,挡在他身前。我想说快回去吧要上课了把刚才的话忘了吧。可他茫然若失的眼神,让所有的话像鱼刺一样哽在喉咙。
我随着侠客,一步步走向草场中央,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渺小。
深红的塑胶地看起来觉得热,闷气得让我忍不住去讨厌它。
好端端的地上变成红的,不是女人的MC,就是死人的血,这两样是最可能留下长久痕迹的。
铃声响起,远处的测试区在一秒钟之内沸腾起来。
我仰望着天,不是很蓝。阳光像透过塑胶袋照出来。这时还刮起很不让人舒服的风。
侠客拍拍我的肩:"你不做准备活动啊?"
我嗯了一声:"这种糟天怎么考啊。"
"怎么糟了?"侠客一边做体前驱一边喘着说,我想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仍然望天,感觉意识有点模糊。我似乎看见了云,于是联想到"云雨"这个词,继而想起昨晚西索对我的所作所为。
我记得最后一次看表已经两点半了。现在的我不想睡,只是不想睁开眼。阳光晃得睫毛抖个不停。
我猜西索他在报复我,但我又想不起来占过他什么便宜。
"走吧。"侠客说,"该我们了。你也差不多活动一下。"
"这要我怎么考--"
他突然说:"你该不会做得太晚了吧。"
我大吃一惊,但瞬间回过味儿来,若无其事地答:"没多晚啊,就做了半套卷子。"
结束了生不如死的体育会考,我伏在桌上哀怨地叹气。
就在刚才跑的时候,我的眼前还不断浮现出西索腹部诱人的Y字型,我觉得这种淫秽、错位、又秀逗的幻觉早晚会害了我。
--发挥失常了吧,你?
有个声音在心里这样说。
衣袖上有微微的汗味,更多的是一股干燥的尘土味儿。其实这是昨天晚上才晾干的衣服。
只要从家骑车到学校,衣服就沾满了尘土味儿。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城市啊--
刚才那个声音又说。
我一直都没有回答它。
我看见窗外沙沙摇动的白玉兰花。
去年的时候教室在楼下,这个季节可以看到巨大的雪片花瓣。特别是晚自习的时候,晚风吹得雪片翩翩飘落,感觉又回到了某个冬天,日子可以重新来过,认认真真重新来过。
在周围同学不名原因的惊叹声中感受到零星的寂寞,我忘了无聊之余我还体会到什么。说起来很邪门,花瓣飘呀飘飘它的,却有人一相情愿为它镶上感情。
没准儿那树正想减肥,花落了正中它意呢。
我忽然觉得这世上万事万物,必要的时候都会自己表达的。
所以有的人是很肤浅的生物,可以这么说吧。
天边的橙色渐渐退去,我一个人往家走。路边的玉兰花开败了,学校的却没有盛开。
我想起这段时间一直管西索那儿叫家,说起来是个多么暧昧的字眼儿。
昨天晚上饱经风霜的地方似乎又流血了,好在校服裤子是黑的。
难不成校服裤子就是干这个使的--
我干笑两声,发觉刚才统练里有道题选错了。
它就想根针一样,趁我笑的间歇插进我的脑子。
我又想起一部动画片的情节。+自.由.自.在+整理+
顺便说一句--如果有人看过的话--我很喜欢女主角的钢铁性格,还有她从万丈高楼上跳下去时的眼神--我们的眼睛都是红色的。
音乐也很棒。
扯远了。
我一边流着血一边走,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心里还有隐隐约约的痛,好像国破家亡了似的。实际上我不过是心理暗示,说自己是个可怜的人。
一旦这么认为,我的记忆就轻而易举地翻出我可怜的证据,因为我已经活了18年了。
真的是挺可怜的吧?
16
一模前学校放了一个礼拜的假,那段时间我过得无比滋润,一来是天气暖得舒服,二来是西索拍完电影回来了。
我说我要考试,他说"放轻松、放轻松"
在他们家昏黄的灯光下,我从他眼里看到我不可思议的脸--我从来没在他眼里看到我自己,我想那早就该扭曲变形了,可现在看来--啊,还真清秀啊,笑。
"你上过高三么?"
"上过呀。"
"......"i
"你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想起来了。不好意思我最近比较恍惚。"我调暗了灯,感觉不太好,最后干脆关上了。
西索突然站起来,走过去敞开了窗,窗帘立刻飞舞起来。桌上的笔滚落地上,卷子狂翻两页贴到墙上。
全乱了------
"混蛋--"
他嘿嘿笑了两声,哧地关上窗。窗帘贴上玻璃。我发现我的头发像电击过后的样子。
"你别转移话题,高三之后你干了什么。"
他抱着双臂靠在窗边,过了一会儿刚要张口又被我打断了。
"理工科的对吧。考上了么?"
"没有啊。考试那天我没去。"
......
我等着他继续下去,结果一等就是几个钟头。
在一片熟悉的黑暗中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也许就是在想"黑暗"吧。
西索你怕过黑吗?
有个声音在我心里问他。
我想他的身体里也有个声音在回答我,只可惜我听不到。
他打破沉默,却提了不着边的话:
"你有没有什么创意。"
"啊?"
"白痴才会有这种答案。"
我立刻火了:"说什么呢?!说明白点儿成不成--"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创意,电影剧本之类的。"
我听他的口气很正经,极不适应地扭了扭身子,开始动脑子。
"主角A是个心灵受过伤害的人......童年遭到侵犯......成年后嗯,不,他不能说话,嗯,孤儿。总之就是他遇到了侵犯他的人B,平静的生活啊开始......啊......后来又遇到了冷漠的C......"
我正纳闷西索怎么呢容忍我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扔来了一个枕头。
"啊~那换一个,你让我想想......主角A是战地记者,B是当地大使馆的工作人员,C是当地人......然后战争爆发......"
又一个枕头,被我躲过了。
"主角A是主角B家的养子,两个人非常糟糕。"
"你才非常糟糕。"
"得得,你等会儿......主角A和B是有钱的夫妻,度蜜月的时候出现穷鬼第三者C......"
"算了,你完全不懂。"
"不懂什么?"
"我不要你的情节和人设,我要的是创意,懂么,创意。"
创意啊......我就好像上课一样,用力把那两个字往脑子里灌。
我沉默一阵儿,想办法驱除困意,然后我说:
"你知道佛教吧。释迦牟尼佛祖在出家之前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悉达,悉达太子曾‘出游四门识人间苦难'。
净饭王,也就是太子的父亲得知太子要出门,下令大街小巷严整以待,散花烧香地恭迎太子。太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东门,猛然看见路边坐卧一人,‘头白齿落,皮缓面皱,肉消脊偻,支节萎曲'。
太子问他是谁,他说他是一个老人。
太子又问‘只是你一个人老呢,还是人人都要老?'"
西索冷笑一声说:"这不会是课文吧?"
"我倒希望它是呢。"
那老人自己是这么形容的:凡老人都"年耆根熟,形变色衰。气微力竭,食不消化。骨节欲离,坐起须人。目冥耳聋,便旋即忘。言辙悲哀,余命无几。"
"太子第二次从南门出游,净饭王下令禁止臭坏污秽人等停留路旁。结果这一次太子遇到一人躺倒在地,太子问他是谁,他说他是病人
太子问他怎样才叫病人,他说至饥至饱,极寒极热,狂饮狂喝,晨昏不分,行卧无常,苦痛难忍,不久于人事的人,就是病人
太子又问天下是否就他一人得病。"
西索一动不动,影子好像橱窗里的模特一样,而我是潜进商店的小偷,从那里窥视着寂静的街道。
这时候一辆黄色的汽车停住,车灯险些晃到我。警长从车上下来--
等一下,我这是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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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过神来。好像是黄色的车灯晃过,打断了我的思路。
"后来太子避开了侍卫,悄悄从西门出游。繁华的街道上有一队人哭哭啼啼,推着辆牛车,车上放着棺木。
太子问牛车拉的是什么人。人们说是死人。
太子问怎么才叫死人。人们说死人就是不能呼吸不能饮食的人,灵魂离体、肢驱僵硬不动、无知无觉的人。"
太子问死人将会怎样,那一段形容更是恐怖:旬日之间,肉坏血流,膨胀烂臭,无一可取。身中有虫,虫还食之。筋脉烂尽,骨节解散,骷髅异处。脊肋肩臂,脾胫足指,各自异处。飞鸟走兽,竟来食之。
"当然人人都会死了。"
"说简单一点。"
"太子从北门出游,遇到难产的产妇。"
"这就是‘生'之苦。"
我点点头。
"结局呢?"
"结局?......最后僧人出现,自称是断绝七情六欲,一心一意坐禅修行、永无烦恼、轻松自在之人。太子从此盟生了出家的愿望。这个算结局么?"
"明白了。就是成本太高。"
西索他说明白了。
他真的明白么?明白了什么呢?明白了我的50%,还是150%呢?
然而追问下去会破坏对话的流畅,也会让他烦,因此只好作罢。
跟不知道他怕不怕黑这件事比,这没什么好遗憾的。
"主角A是个考生,主角B是--"
我缄默不语,感觉窗帘微微晃动,他似乎正在靠近我,床垫两边陷了下去。我没去碰他的手。
他的气息吹吐在我的颊边,我扭过头去和他接吻。
我讨厌在我睡觉的地方做爱,但那时已然无所顾忌了。
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地心引力也一寸一寸地离我远去。
事实上在一模放假之前,沉郁的气氛已经弥漫开来了。
每到中午教室里都空荡荡的,让我想起以前住的地方。
我曾经以为人少一点我就敢大声唱歌,事实证明也不是那样的。
所以我想,不管怎么样,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学校外面的小摊儿上买能拿着吃的东西,路上干掉。
然而有一次我回来,发现比以往早了十五分钟。
非常悲哀地,某一种压力已经深入到每一个人的每一根神经里去了。
有个男生信誓旦旦地对女生说,高考之前一定要追到对方。对方却以为他的"追",是要追她的成绩呢。
连那位生理期发狂症频繁的女王都严谨起来,世界真的变可怕了吧。
周围人都在发生戏剧性变化的同时,我也开始怀疑自己。就好比从动物园出来,觉得自己像只猴子或者大熊猫一样。
早上我来到学校,已然听不到那句葬送我的"同学们安静了,早自习要@#$%--"
我去的时候,早自习已经安静地开始了。
我扫视一圈,但是没有见到老师的影子。
天有点发黄,要刮大风了。春天刮大风是很正常的,也是很讨厌的--在这种天气里顶风骑车,那根本就是活受罪了。
我用力地蹬,觉得车在嘎吱嘎吱地响,偶尔又传来像老鼠叫的声音。
路上行人稀少,塞得满满的车厢窗户紧闭,那些人有点儿羡慕又有点儿悲哀地望着我。
天色好像酱油瓶底一样恶心。风四面八方地转着圈地乱刮,刮得我东倒西歪心烦意乱,不自禁地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一边骑车一边考虑要不要停下来。从我衣服的褶皱里抖出的沙子都可以盖房子了。
这时候路上又难得地出现了另一位自行车爱好者。
风吹得他的黑围巾横在脖子上,像长了尾巴似的。
我在喘息的间隙窥视他,好像看见了我自己的模样。
他的双臂僵在90度,背向前趴,脖子用力地探向前,下巴又为了避沙而紧收着,两条腿没节奏地一曲一直。(不必这样吧,又不是在写H)
我一方面佩服他,一方面又讨厌他。
果不其然他向我靠过来--我知道他身不由己--我也身不由己躲不开。在"撞在一起停下来"和"刹车避过停下来"中,我选择了后者。然后又在脚尖接触地面的一刻,为自己如此畏畏缩缩懊恼。
就为了一个不长眼的人,就这么停了下来,就这么要一切重新开始。
我盯着自己抖落的沙子,用吃奶的力气踩一脚自行车,龇牙咧嘴,似乎吞了沙子。
我想告诉西索,我吞了沙子。
当我打开门,只有满屋子满屋子含着西索味道的冷空气等着我。
等他回来的那段日子,我每天晚上回家都重复自己的话,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我隐隐觉得有回音,像是飘着无影鬼一样。
"我吞沙子了。"
"我吞沙子了。"
"我--"
我躺在西索的床上望着天花板。
天已经黑下来,风也已经停了。我猜外面窗台会浮一层沙。
我在西索的床上险些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简直龌龊得不能理解,我看我这么想留给他什么不如把我的血留给他吧。
这算不算一部分人自杀的理由?
那么那位极有人气的自杀女孩,会不会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呢?
想着想着我摊开一本数学题集。我莫名其妙地用认真的语气自言自语起来:
"用@#$%方法,关键是^*(&,那么假如用另一种方法,问题就迎刃而解。现在重点就是掌握方法,大量练习放在一模到二模之间......"
等我猛然发觉的时候,我连嘲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沉静下来,这之前看了一眼手机,然后就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西索发过短信说这两天回来,不然我也不会等他。
我没动。是还在为自己刚才的蠢样懊恼不已或者是安静被打破而没了力气。
我暗示着"继续看眼前的书就能考上第一志愿",然而我还不了解我自己么?
我的力量全部涌到耳朵上,一下子发觉邻居好吵。
西索他还没把门关上么?
我扔下书慢慢走向客厅--我本希望在这个重逢中完全处于被动--却只让我看见一个人影迅速关上门走了。
一头闪亮的黑色长发刚刚晃过眼底。
他一定是连玄关都没有离开过。
我若是他,会拎着一袋东西,盯着我的鞋呆上几秒,再在我出现前离开,绝对不是逃走。
现在的问题是,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眼前浮现了伊尔谜冰冷的双眼。
我知道他和西索认识,也知道他们之间的神秘恋情。按理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却还像没吃饱饭一样不舒服。
我没忘记他曾经光凭脸就让我窒息,绝对是个能置我于死地的对手。他是奇牙的哥哥,这一点上又和我有奇怪的联系,所以我跟他的立场究竟是什么跟什么啊----
头一热我就冲了出去,当然没忘记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