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听我说————hakuya

作者:hakuya  录入:01-09

电梯已经下去了。我抓着楼梯的扶手像被人追杀一样往下跳。三月底的气温和我的睡衣让我冷得想去死。

"请等一下。"
路灯光下他的两颗黑眼珠盯住我。
"请......进去坐一下吧。"

伊尔谜脱了鞋,淡棕色的高级袜子踩上西索家的地板。
我想这和我踩他家的地板是有不同意义的。
他大概是那种从不主动且又懒得去拒绝的人。这种人强就强在什么都会,什么都不怕,所以才什么都不拒绝。

前一阵子我领悟到给人归类是极无聊的事,但伊尔谜就是让人不禁去给他归类的那种人。

虽然我的脑海里胡乱想着轻松的话题,坐在那里的我却像困在炼丹炉里似的。
时钟答答地拍节拍。
时间一秒一秒地一去不复返。我被点了穴,什么也做不了。
昏黄的灯光中,伊尔谜美丽的大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在这个被西索的味道裹着的房间里,我和他究竟是在精神战呢还是彼此试探呢?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如我们也做一场吧--
我从电视屏的反光里偷瞄他,这让我觉得我真是异想天开--他就像完美的标本一样。忽然他眨了一下眼,我像诈尸一样跳起来。

"西......西索他说今天回来吗?"
"对。"
"那......啊--初次见面我是酷拉皮卡。"
他点了点头。
他没强调"不是初次",也不自报姓名,也不请我坐下,果然是个丝毫不主动的人。所以他来这里也是西索的邀请吧。
"西索请你来这里是--"
"他没有请我。"
我瞬间为我的自作聪明打了个寒颤。
"那么伊尔谜先生来这里不是为了奇牙的事吧--"
"当然和他没有关系。"
"难道说--伊尔谜先生是这里的房东吗?"
"不是。"
"那请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我尽量保持冷静,然而好像并不如我所愿。
"我想来。"

他想来就来。他有钥匙,和我一样。
虽然和他一样,但是我输了。不为什么,就是输了。

"伊尔谜先生和西索出过海吧?"
"是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吧?"
"是的。"
"是坐那种汽笛声很大的船吧?"
他没立刻回答,眉宇间终于透露出惊讶的神色。我以为这是个绝好的翻身机会:
"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猜的。"
他又点点头。
我开始愚蠢起来:"那是很珍贵的记忆吧?"
"不是。"
"是么。他倒是表现得更加坦率呢。"
"我不觉得珍贵。"
"只是偶尔会想起来?一个人的时候?来这里的路上?"
"没有。"
"那难道都不会回忆吗?"
"你刚才提了我才想起来。"
"可是他倒不一定呢。"我究竟在干什么,"汽笛响起的时候,吹着海风的时候,或是抽烟的时候,伊尔谜先生抽烟吗?"
"不用了,谢谢。"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苦笑。

他根本就不想在这里坐着吧。他或许不喜欢只有垫子的沙发吧。是我硬拽他来的吧。如果不来就是认输了,那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吧。我是为了西索挽留他呢,还是等着西索来证明什么给我看呢?
而事实上我发黄的稻草只会让他柔亮的黑发显得庸俗吧。
其实伊尔谜他根本就不想和我说话才对吧。

尽管如此他却还坐在这里,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扫了一眼,时钟指向9了,我的题集还翻在那一页。明天下午的历史统练我一眼还没看。为了这个熬夜是愚蠢的,可不熬夜拿到考试成绩又不知会怎么绝望。
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足以让千里行军的沙漠之船死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的心情像在油锅里打转。然而表面上却安静到甚至不用呼吸的程度。s
我尴尬地思索着结束这一切的方法,脑子里却霍然出现了"杀了他"这几个字。

猛然间我的手机震动了。
呻吟似的响声把整个屋子劈成两半。
伊尔谜表示"请便"的同时,我不安地拿起手机,心跳得莫名地快。
当我看见显示的"姐夫"二字时,心跳已经不能用脉搏器测量了。

"喂......"
"酷拉皮卡么?"
"嗯。"
"是我。"
"嗯。"我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你好么?"
"好......好得很呢。姐夫呢?"
"嗯,托你的福。"
"哟,又瞎拽了。"姐夫的国文还乱七八糟的。我的心情不禁柔软下来。
电话那一头传来温和的笑声。
我猛地发觉:"姐夫你在这里吗?"
"嗯。"
"不是说要两个月吗?"
"提前了一会不好吗?"
"呃不,好啊,当然好了。"我压低了声音,"我们有半年没见了呢。"
"是呀。半年啦,不过挺快的呀。"
"嗯。"我趁不知道说什么的当儿,悄悄看了看客厅的伊尔谜,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啊孩子怎么样了?姐姐的身材糟糕了你就不陪她了吗?"
姐夫在那一头只顾着笑。
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换上温柔笑脸。
"这次要待得久一点吗?"
"但愿吧。"
"是么......"
"复习呢?"
"嗯。"
"无聊吗?"
"嗯。超级。"
"还有寂寞吧,超级讨厌照镜子。"
"大概吧,没试过呢还......姐夫你......想说什么呢?"
"觉得你好像很寂寞。"
"......所以呢?"
"......"
"姐夫?"
"所以现在想请你开门。"

 

17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矛盾的起因是我们自己。

这句听起来像是伟人名言的话,出自一个爱骂人的18岁少年之口。
少年惊奇地发现,18岁是个爱说这种话的年纪。

在这个充满了西索味道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和我一起,像钟一样静坐着。空气凝成一块巨大的石头,只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想了很久,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西索的墙上有一个竹编的挂件,以前我在蓝色灯光的酒吧里也提过。
淡棕色的稻草扎成手和脚,四仰八叉地吊在那里。我闭着眼睛都知道它的样子。就算把它摘掉,我也能在空白的墙上画出它原本的位置。
就是这样熟悉的一件物品,然而我发现它不是我的。
正如我每天坚定不移地回到这个地方来,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忽然我的姐夫也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刹那间淹没了我。

姐夫平静地等待我开口介绍。但我原本就不是个圆滑的人,也不渴望圆滑的生活。

我任由尴尬的气氛继续蔓延。

姐夫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才会来到这里。
我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时候我才留意到姐夫的面容有些憔悴。究竟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呢?可能是皮肤没有以前那么光泽,或者是头发......
刚刚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这么变成了深深的悲哀。

不知道我姐姐怎么样了。

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不想提的事。
那些事有的是会在心里默念千万遍的,也有想都不愿想起的。

但无论如何,那些事对那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难忘的。

那天晚上后来的几十分钟,对我来说就是那样的一段时光。
那真的是一个干冷干冷的夜晚。树杈嘎吱嘎吱地响。
十点半我下楼送我姐夫,正好碰上西索回来。我带着异样的心情把房间让出来,自己去追姐夫的计程车。
追着追着肯定是追不到了,我就漫无目的地走起来,这才发现出了一脸的汗。
我一边抹汗一边想,这回一定被夜风吹疝了,结果后来也没那么严重。
我走进一条小巷。过去我总是骑车经过,从来没有细细地漫步过这里。现在感觉起来可真阴森啊。两旁的高楼似乎正一寸一寸地向我靠近。
我想起姐夫今晚对我说的最有价值的一句话是:
"我和你姐姐谁也不欠谁的。"

我有一种干树枝被折断的感觉。

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是"姐夫你不仅学这儿的语言,连好离婚的习俗都学过去了啊。"
这一定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无聊的句子之一。
我插着兜漫步在阴僻的小巷,反复地咀嚼着最有意义与最没意义的两句话。

事情还没结束呢。夜还长着呢。

小巷小到没有一盏路灯。唯一的一点光线来自拐角的80平米的便利店,白色的灯光透着无机制的冷感。
我停下来呼吸,鼻孔里冒出的烟也是白色的,可是没有灯泡那种坚硬感。

我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手脚冰凉膝盖发酸。我开始想把我逼上这步田地的人都哪儿去了。我想来想去想到了我姐姐。我觉得我应该给她挂个电话。可要说些什么我又不知道了。

比如这样:听说你们离婚了。她问谁说的,我答我姐夫自己说的。她再问你们一直有联络啊,我答他自己跑来跟我说的......
为什么呢?我自己都禁不住要问。

一开始我就说过,我和她没有那种感情。我是因为我姐夫而想起我姐姐的。
没有姐姐我一早就饿死了,这个我比谁都清楚。

说起"饿"来,我倒真的觉得胃虚。
眼前呼出的白烟像棉花糖一样地勾引着我。
我抬头瞪着白茫茫的便利商店。身无分文的我该如何是好呢?

瞪着什么的时候真的很容易饿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走进去做什么。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被厚实的茶鸡蛋的味道团团包围了。
我装模作样地捏了捏仅剩的两个面包,看了看几袋寒酸的饼干的生产日期,猛然间发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正如口渴了想喝水,上厕所想要手纸,看见姐夫想起了姐姐,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就想起了我身为高三毕业生这回事。
这位穿长靴的女人悄然掠过成人用品的架台,把一盒桔子味的安全套推到收款员面前。
我拿起一罐啤酒,站到她旁边。

我把啤酒推到收款员面前,这时候一直目不斜视的她才轻轻地看了我一眼。
随后她竟然对我微微一笑,要知道她可是我要命的班主任呢。

出了超市我心想我们算是扯平了。
我拉动拉环,暗夜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把拉环套在食指上,其他几个手指拿住啤酒罐,有点迫不及待地喝起来。

她忽然笑着说:"我这算不算怂恿未成年人喝酒呀。"
我强忍着不出声地打了个嗝,说:"不算啊。我成年了。"

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微笑着的,是因为她的声音不是哭丧着脸的人能发出来的,那种甜腻让我以为她是微笑着出生的。
那样是不是有点太可怕了。

我猜她是兼职去做家教来着。
"这么寒冷的夜晚遇到老师真是幸运啊--"
"寒冷么?寒冷还喝那个。"
我心想还是别把"扯平"的事说出来,于是就一边跟着她走,一边看着天笑。
老师比我矮半个头,稍稍侧过来一点看了看我。

我陪着她走,不知道走了多远。我有点想知道她的事,只有一点点想。我印象中她结婚很多年了,没有孩子,也没有努力要孩子,谁知道原因呢。侠客他们说起这些都显得很害臊。我想换了我,我也可能会害臊吧。

"老师不能用这个吗?"她指了指被她塞回包里的桔子味XXX,"老师也是人类啊。"
"请便啊。"我傻里傻气地冒了句大不敬的话,然后开始搜肠刮肚......
"那你算不算欠老师一罐啤酒呢?"
"啊?开玩笑吧--"
"我没做亏心事,不用给你什么封口费,干嘛要给你买啤酒啊?"
"......小气。"
"我也没要你还啊。其实你就算不买啤酒我也不会觉得尴尬的。"
我心里大声叫冤,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看就算我拍着她的肩叫她老师她都不会尴尬吧--

"郁闷了出来散散心没什么不对呃,但是这么晚了是不是有点危险啊?你和我顺路吗?还是你要送我回家呢?"
"这我倒还真没想过。"
"就算是男生也不能这么大意啊。"
"我是说送您回家的事儿。"
"那就不用了,你赶快回家吧。太晚了别感冒了。"
我好像有点上酒劲儿了:"老师今天晚上也要赶快回家吧--"
她呵呵笑了笑:"你要是有什么不顺心我可以陪你聊聊,关于考试呀志愿呀爱情呀,什么都可以。"
"您看我像有爱情的么?"
"挺像的。"
"啊--才不是呢。我还是回家对着墙嚷嚷去吧,不打扰您了。"
我挥挥手掉头走了,不想听她的"以后有事就找我"云云云云。

告别老师之后我发现天上有很多星星,离得很远很远,看起来很累很累。
啤酒好像在割我的舌头,嘴里又腥又苦。我好像有点儿醉了,一阵天旋地转,我就势坐在地上,开始思考起来。

这个城市里究竟有没有"我的地方"呢?
事实上当然是有的了。
有一些我没有提过,但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人,他们有的是非常欢迎我的。他们可以比任何人都爱护我,可白眼狼的我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提过。
而我不能和他们在一起的原因,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只是模糊地认为,我不是为了被爱才活着的。

这个颓废的城市有没有我想去的地方呢?
答案当然是有的。可是我不能去,我已经知道我不能去了,特别是这个晚上。

接近午夜的时候我再一次去了海边,走得很慢,顺便就想起了很久前的一个更加寒冷的夜晚。
我虽然不记得那时是否有星星,但车轱辘刷马路的声音还是那么吓人。
我靠上栏杆,然后发现了另一个人。

对岸的霓虹映出他脸上的凹凸。他侧过头来,藏起半张脸的表情,留下的半张似乎在寻找我。那时候我以为那多少叫做爱情。
西索关节分明的手疲惫地抓住我的头,然后我就跟他回家了。
他的体温透过好几层衣服传过来已经非常微弱,但是总比一个人的好吧。

穿过酒吧街的时候,午夜电台的歌声从耳朵那里渗进来,忧郁的长长的呻吟好像一条围巾似的缠绕住我的情绪。我盯着冰冷僵硬的不停移动的我的脚尖,双手紧紧地搂着西索。
--我们可以一起吗?
我的两个眉头思念对方似的向一起跑。
--究竟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说不出来。
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悲伤呢?在这个凄冷的夜里不停地涌出来。
我没有流泪,只觉得想吐。冷酒的苦味穿透了胃部一直往上溢,充满了鼻腔和眼眶。我似乎是想要大哭一场,但又不是那么绝对。有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但又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是我没说过的。那些反复的话,为什么还会想说,又有没有人听我说呢?

西索的眼角闪烁着没有洗掉的眼影,从这里看去好像星星一样的远。
他低下头来和我对上视线。我望着他没说话。
我听见冰凉的风和深蓝的夜空在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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