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身子又痛又麻,特别是后背,好像被火烧了一样,到处都灼伤般的痛。
意识沉浮间,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支离破碎。口干舌燥,嘴里满满的都是血腥味。
似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闭了眼就会见到那些狰狞的冲着他扑来的冤魂们,白骨嶙峋,哭嚎漫天。
他静静的忍受,忍受被啃咬撕扯的痛,忍受被火烧得灼伤。
可这次似乎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难受,不仅身子,就连心也开始痛了起来。像是被人从胸腔里挖了出来,又放在手上紧紧地揉捏。绞痛,冷汗淋淋。
挣扎着想要出声,只能换来更痛得揉捏。
他痛得想哭。
一直呜呜咽咽。
十四
十四
抱着花敬云骑在马上的洛浅心注意到他不正常的呜咽,慌忙停了下来。
「怎么了?」言无语也停在他身边。
花敬云侧着身子,头全埋在洛浅心胸前,「他情况不太对。」
洛浅心试着将他的头从胸前移离,却发现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襟,不肯放松。不敢使劲,洛浅心为难的看向言无语。
言无语下马从洛浅心腰侧握住花敬云的腕,把脉片刻,她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被魇住了,」
「怎么办?」
「快把他叫醒!就算是打也一定要打醒!」
「把他弄醒?」洛浅心不忍,他身上伤太多,醒了会更痛。
「快点!他气血翻涌会引发毒性!」言无语使劲掐了下花敬云的手腕,但只换来他轻微的颤动。
在马上几乎被抱的无法动弹,洛浅心无奈之下只能张嘴,狠狠一口咬在花敬云颈间。嘴唇触到的肌肤泛着高热,但异常滑腻,他紧紧咬着,神思有那么一瞬的迷离。直到被咬破的地方血流如注,然后才听见了那人低低的呻吟。
「痛──啊──」谁在咬他,还咬得那么狠。
「醒了?」他的语气温柔的不可思议。
花敬云强撑着睁开眼,」痛醒了......」一句话还没说话又重重的喘息一声。热气透过衣服刺激到肌肤,洛浅心心底狠狠一抽。他低下头,敛去花敬云颊边的散发。
眼珠子转了转,看见一旁伫立马下的言无语,花敬云扯了扯嘴角,「无语?你怎么在这?」
言无语平静的勾起笑容,那笑中带着浓浓的宠溺,「你这孩子,老是这般玩法,真要把小命给玩丢了才安心不成?若不是接到剑姬们的飞鸽传书,而我又恰好在浙江境内,你这次可是难逃升天了。」
花敬云咯咯笑了起来,牵动伤势又咳了好一会儿,咳的洛浅心连打晕他直接抗走的心都有了。
「我命大嘛。再说了......」眼珠子转回来,「美人你也舍不得我死吧?」
「有空说这么多废话看来你的伤是无碍了?」声音都哑的和乌鸦有得一拼了,还这么多废话。
「你就不知道我是在转移注意力吗?」咂咂嘴,花敬云颇为无辜的缩了缩身子,把人抱的更紧。嗯,又香又嫩的豆腐,不是白不吃。
「好了,别耽误时间了。」把他动机不良的举动看在眼里,言无语插话,又回到马上。
洛浅心闻言,看了下花敬云颈间被自己咬破的地方。还在流血,于是腾出一只手用衣袖轻轻拭了拭,「马上颠簸,你忍着些。」
他的举动让花敬云颤了下,企图闪躲,「别管我,快走吧。」就这样停在路旁实在太引人注意了。
到景甯别庄时,金乌已经西坠。
庄里景象虽称不上破败,但也相去不远。不过还好只是经年失修,而庄内所有东西都一应俱全,就连被褥也放在柜子里,打开后还有熏香扑鼻。费了些时间清理了两间屋子出来后,洛浅心将花敬云抱进了其中一间。
「洛公子,我要为他疗伤,能请你先出去么?」
洛浅心看看她,又看看花敬云,点点头。
等他走后,言无语的脸色冷了下来,「你多久没吃药了?」
花敬云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这两年情况都不太严重。」
「那你就能不吃了?」衣袖一拂,「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洛公子发现的早,你今天就没命醒来了?」
「唔......」装模作样的拧眉,大大地咳嗽声,捂住嘴,边咳还边留出眼角撇了撇面前一脸冷然的言无语,提示她,我现在是病人。
言无语好气又好笑,手中金针又刷刷刷扎上好几十针,故意使了几种不同的柔劲,听得花敬云痛得嗷嗷叫,才道,「真拿你没辙!」
花敬云掩唇,又是几声咳。
七星海棠和梦影寒要解并不难,但花敬云体内三种毒药混合,已经异变,只能用清心散抑制。凡药三分毒,这不是长久之计。
「清心散过量会让你的身体盛极而虚,但现在,三种毒混在了一起,在没弄清它们结合所产生的毒性之前,我不敢轻易下药。」言无语搭着花敬云的腕给他诊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花敬云气息奄奄的趴在床上,一脸愁容,「全身上下都痛......」他到底挨了多少暗器?整个身子好像都散掉了一样,痛到极致便是麻木,但当那些小小的麻木全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难耐的僵硬和隐隐作痛。
「后背一百一十六枚,左肩十三,右臂二十七,左脚十一,腰侧四十一......你满意了没?」端着伤药托盘进屋的洛浅心不悦的眯起眼。
啧,似乎从自己伤势稳定后美人就一直是这幅阴阳怪气的模样,一会儿温柔的让人怀疑是不是幻觉,一会儿又冷冰冰的生人勿近。呜,他现在极其需要的是个能让自己舒心卧倒的大美人,而不是这个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家伙呀。
自己会变成这样好歹也算是为了他,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
凄凄惨惨的哀悼了一下自己的现状,花敬云动了动身子,老老实实的挣扎着想起身。
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洛浅心按住他,「我扶你。」
看吧看吧,刚才还冷言冷语,现在又这样温柔体贴。大美人,你知不知道这样阴晴不定会让人浑身不自在的呀。
抖了下身子,花敬云干笑,「美人,我自己能起来,哈......」
一记冷刀射过去,「有力气说废话你不如乖乖闭嘴。」
他......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桃花眼圆鼓鼓的瞪着,他就不能对自己表现的有那么一点点感激吗?
怎么,不服气?一个瞪,一个斜睨,眼神交流达到了只有双方才能理解的最高境界。
现在知道不好受,当初还要逞英雄?冷眼看住。
我还不是为了让大家能有命逃出来!我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谢了,花令主大恩大德浅心没齿难忘。凉凉一瞥,不痛不痒。
耶,一双眼睛霎时精光大炽,那美人你就以身相许让我上吧!
黑线齐齐布满额头,扶人的手一个使力不甚,在手臂上狠狠一掐。
「啊──」狼嚎,又扑通一声倒了回去,「痛~~~」
言无语见状,清冷一笑,「让洛公子给你换药吧。」然后莲步轻挪,凌波微步而去。
十五
十五
等处理好那麻烦的花孔雀,见他睡着后,洛浅心才收拾东西离开。刚一出门,就见言无语坐在廊边的栏杆上。
「弄好了?」听见关门声,言无语头也不回的出声。
将手里换下来的装着血色绷带的托盘放在一旁,洛浅心也跟着坐了下来,「嗯,已经睡了。」
「这样啊......」喃喃的应了一声,停了许久,也不见有下文。
四周一片静谧。
直到洛浅心再度开口,打破沉静,「他的伤......究竟怎么样?」
言无语苦笑,从袖中拿出一瓶清心散,在手中反复把弄,「明明只是些小伤,用了药照说是几天就能好了,偏偏现在流血不止......两天了,流血的情况一点也不见停......」
「是因为他身上的毒吗?」
「还不清楚,」言无语摇摇头,「七星海棠本是剧毒,但要解也不难,只需用取木蝴蝶合以鹤顶红一钱就能以毒攻毒;梦影寒更是寻常毒药,三味伏乌草就能解;但麻烦的是他身中三种异毒,凤啼更是唐门密药,想要解毒,还必须要先弄清楚它的配方......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会造成他伤口不愈。」
「会不会是清心散的原因?」清心散药性之奇特,当属世间第一。它对天下万物百毒都有克制,但同时也因其药效太强,一般人身体不能承受,用量稍有差池就会成剧毒。
「清心散对他现在的状况来说,药效的确是强了点,但还不到伤身的地步。」她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一向敏感,想必早就察觉到了。」
紧了紧手中药瓶,言无语神色一凛,「我要回长寿村一趟。」村里天下名医齐聚,必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可我们根本不知道凤啼的成分......」花敬云的情况已经不能再拖了,「还有,你走了,他要怎么办?」
心一横,言无语将一整瓶清心散递给洛浅心,「瓶里还有十四颗,两天一粒,能保他二十八日。常人最多也只能服三粒,超过三粒,会对他的身子有损伤......」花敬云不能跟着自己奔走,但这种情况下,自己能放心的将他交给洛浅心么?
言无语欲言又止,洛浅心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良久,才自嘲的抬起眉梢,「我连自己都没法信了,」答应了会保护他的,可现在却让他徘徊于生死之境。
虽然知道当时说的都是玩笑话,但当一切真的发生时,那股懊悔却几乎将他杀死。每当想起那天那只活蹦乱跳的孔雀气若游丝的模样,就不敢松手,生怕自己手一松,他的气息也就随之而断。夜深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到他房里,见他还睡得深沉才敢松下一口气。
「二十八天之内,我会回来。」言无语坚定的望着他,幽深黑眸在透着犀利。她终是选择了相信,「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也不会过问你们的关系,但我知道,除了四剑姬,他不会轻易与人同行。」
「是吗?」他不自觉地感觉欣喜。
「这是我昨天新配的药,一定要记得每天给他定时服用。」她又拿出一个小瓶,青瓷花纹, 「他若问起,就说只是一般的药。」
什么意思?洛浅心以眼神询问。
言无语依着廊柱,垂下双肩,沉默了好些时候,才问洛浅心,「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洛浅心闭眼,回想了一下,「是在五年前。」他叛离少林,只为手刃杀害自己全家七十八口的仇人。五年前,达摩院首席弟子玄空反出少林的事,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二十年梵音经卷也消不了心中仇恨,你太执着了。」
「或许吧。」世间痴人众多,不差他这一个。
「敬云,第一次杀人......是在六岁。」眼角眉梢渐渐溢出冷冽气息,「我是在一个山林里遇见他的,他躲在山洞里,模样很凶恨,人一靠近,就拿了短刀刺过来。你不知道,我和宫主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死人旁边里活了一个月,那是想杀他的人,」举起药瓶,晃了晃,药丸叮叮当当扣在瓶上,声音清脆,「一个六岁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胆量,但他杀了他们,是在非常冷静的情况下。你可以想像一下,一个六岁的孩子,在山洞里,饿了吃人肉,渴了喝积在洞口的污水的情景......」
「我和宫主把他带回去后,他整整三年没说话,中途还偷跑了好几次,因为他觉得那里不安全。所幸宫人们发现的早,把他给找了回来,」
「但这些年来,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说一闭眼,就会看见许多冤魂,那些冤魂们要吃他。有几年,他的情况严重到根本没法睡,常常都是几天几夜的不合眼,实在困了,就跑到后山的冷泉里去呆着,让剑姬们和宫里所有人急的又哭又闹。我看这样下去他迟早会丢掉性命,所以配了些药,让他安神,」
「可他性子倔,老说自己没病,就连吃药也要人盯着才行。我不在的这几年,他又私下给自己断药了。那天在马上,他被梦给魇住,差点醒不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狠狠地抽痛得起来,洛浅心忍着痛,敛着眉,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那他还杀这么多人......」嗓子干涩到了极点,有些肿痛,眼角也很痛,好像要裂开一样。
那个聒噪又难缠,做起事来总是任性到没心没肺的家伙......
「当杀人成了喝水吃饭一样的存在,你觉得,会有人在乎吗?」
杀人的本质不再是杀「人」,而是成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他身上没有血腥没有戾力,因为杀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个习惯而已。而那些噩梦,是他刻进了骨子里的记忆,一辈子也忘不掉。」一阵夜风吹来,吹起她衣袂飘摇,长发凌乱,「洛浅心,我会对你说这些,不是希望换来你对他的同情。我只希望你记住,花敬云的命是我和宫主以及天怜宫所有人辛辛苦苦拉回来的,我们不容许任何人伤他分毫!」
她是在警告自己。洛浅心知道。
若是可以,自己又何尝希望见他受伤?
「我已经飞鸽传书给剑姬们,她们大概后天就能到了。」
洛浅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苦笑。
言无语,好聪明的一个女人。怕是早就看出了些什么,却一直沉默着。知道懂佛之人,最易动容。然后看准时机,说出花敬云那些惨痛的过往,利用人性里天生的那么一点点对苦难的同情和怜惜,让人无处可逃,将人推向深渊。
若说洛浅心之前还对花敬云的身份有那么一点的防备,那么现在,那些防备已经统统成了过往,烟消云散。可以想像,花敬云所经历的一切,是发生在何种情况之下。
杨宜知追杀前朝馀孽足足二十年有馀,不断派出的杀手,重金的悬赏......
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奢望当时仅有六岁的孩子能做些什么?
除了逃,还是逃。
恍惚间,想起了在山洞里,花敬云说的那些话。
──那东西总是在提醒着我那些讨厌的往事。
永无止境的追杀,磕磕绊绊的逃亡,闪闪躲躲的生存状态......
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一样,乏力的依着廊柱,洛浅心莫名感到绝望。
还有什么,是比无法阻止自己爱上一个男人还要绝望的事情?
花敬云,你既然招惹了我,就不能这么轻易的放手。
二十八天,或许,只有二十八天了......
那么小的瓶子,那么小的药丸,如今已是他的全部。
所有希望,所有绝望,都盛在其中。胆颤心惊,只怕生命的凋谢,一如瓷瓶碎裂般,只一刹那,然后留下一地碎片,心伤亦或情殇。
洛浅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藏经阁里静默二十年,也洗涤不了心中怨恨;他淡泊于人世,却又多情于风月;他说佛是绝望没有解脱;他信缘,却不信命。
他说,命不由天,是由自己。
花敬云,你既然要洛浅心对你动情,那就一定不能后悔。
因为,洛浅心是个太过执着的人。
十六
十六
天刚大亮,就没了睡意。阳光过分的耀眼,到了刺目的地步。明晃晃的照在屋内,扰人清梦。
唔,或许该让大美人拿个帘子把那纯观赏却没有一点实用好处的镂空窗户给罩上。
花敬云迷糊的在床上瘫了一会儿,觉得全身不再那么难受的时候,才慢吞吞的起来。
空气里传来淡淡的甜味,他嗅了一下,闻着原来是八宝桂圆粥。抓过一旁的外套披上,又磨磨蹭蹭的下了床,他走到窗户边趴住。
果不其然,对面的厨房里隐约还能看见人影走动。
嗯,如果能忽略浅心美人最近极度不稳定的情绪,或许他会忍不住做些什么事......嘿嘿......
爱心餐呀,是爱心餐哟。等下该怎么感激美人呢?唔,以身相许他会不会乖乖让自己压?
啊,不行,最近还是别去惹他的好。忆起美人两天来的阴晴变化,他觉得自己如果还想保命的话还是乖乖的,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可现在有屋有床的,如此机会若不大大利用,那可真是浪费啊......
而且,要是错过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吃到那个大美人......呜......
大美人呀,你的滋味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般美味......好想啃啃看......
开门的响声。
一开门,就见那人一脸兴奋的趴在窗边,表情说是兴奋,但又带了些淡淡的不甘愿,一会儿笑得贼头贼脑,一会儿又哀怨的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快垂泪了。脸色依然白的跟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