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滴滴,淅淅沥沥......
船舱外的雨就这样淡淡地下着,不是瓢泼大雨,亦不是暴风骤雨。只是若有似无的细雨。
安静,凄凉。
不知何处,断断续续地传来些琴声。在这晨雾依稀的曲折水道中,也显得缥缈,虚幻。
雨声,琴声。突兀却和谐的交织着。
好似某个伤心伊人,在低低的哭诉着什么。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此起彼伏,永无终止......
这,便是姑苏了啊......
他叹息着,肺部被突如其来的冰冷空气霸占。
冷到彻骨,冷到痛心......
他静静的看着小舟无声划开的河水,阖上眼睛,聆听着熟悉的姑苏固有的节奏......
哗......哗......
是船头捻碎寂静的声音,是周而复始下雨的声音,是令人心碎的哭声坠入河道的声音......
一滴,一滴。由四面八方落下,最后全拢入了这拥挤狭小的姑苏城。
像这蔓延的河水和弥漫的雾气,充斥着整个姑苏。
伤感,绝望。
雨止,舟住。
‘公子,到了。'毫无生机的几个字,突兀的闯入他的耳朵。在这晨雾之中,连船夫的声音都略显冰冷。
他拢拢外衣,踏出船舱。
忽然站在陆地上的踏实感,显得格外不真切。
这,便是姑苏了啊......
他嘴角微扬,笑自己的荒唐。
不过是九年前才离开这里,如今怎么禁不住一再长吁短叹起来?
他摇摇头,走向前去。
‘北穆公公子参见大王!'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传开。混着浓郁的香气,在最幽暗的角落里渐渐消逝。
玄黑和茜红细细描绘过的大殿似是一个无限的空洞,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情感。空旷的让人绝望。
他低着头,感受着冰冷的空气,在周身游走着。
‘一别便是九年啊。'大殿尽头忽然传出的低沉男声像是一枚坠入冬日河水的石子,空气中,泛起涟漪。‘公子可是无恙。'刺骨的寒随着涟漪,不断的放大。
‘承蒙大王惦念,别来无恙。'
‘哼。'大殿尽头,一声轻蔑的冷笑。
一阵绸缎摩擦的细响,上好的朱红色锦帛一层层的慢慢收起。暗哑的烛火下,一名身着黑袍的男子慵懒地斜卧在榻席之上。像是伏息的上古神兽,宁静却又危险。
那男子缓缓的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冗长的黑色衣摆在身后交织着跋扈的气息,蔓延不绝。
修长的手指在没有温度的酒觞上画过,微露笑意的眸子忽然变的尖锐。‘啪!'酒觞骤然被砸落在地,肃杀随着强烈的酒气将原本的表面的平静狠狠刺破。玄黑色王者的眼角若锋利的剑,锐利的充满杀气。
‘承蒙寡人的惦念?公子可真会说话。'骨节分明的手猛的钳住他的下颚,突如其来的痛让他微微皱眉。‘怎么?当年寡人放过你,你真认为寡人不舍得杀你吗?'黑色的眸子,包含了太多的情愫。他看着这个同父异母,曾经一同成长的王者,九年前的青年已被磨砺成这个刀刻般的男人。无情,冷血,残暴。
不,九年前,这个男子满身是血地提着父王头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变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令人惶恐不安的吴王。墨桀,已经随着九转水路,消沉在久远的记忆之中......
‘陛下多虑了。'他声音平静,连眼神也是那样清澈。
他手的力道忽地轻了。如此透亮的眼神,和问心无愧的语气。他的眼神好像能穿透他的灵魂,永远能触及他最不堪的秘密。他琢磨着手中这张年轻的脸孔,简单,明了,毫无尘世的纷扰。单薄的仿佛他一只手,便可以将他毁灭。
‘你们二人中,还是卓陶更像寡人啊。'他忽然记起那个明媚初春,他的父王宠溺地笑着。
突如其来的无力使他放开了手,任手中的温度被冰冷取代。他猛地闭上眼,压抑地说:‘带卓陶公子去西陶馆!'
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众人散尽。
他看着大殿尽头遥不可及的王位。
玄木朱漆。灿烂得让人寂寞。
一片寂静。
大殿之外,依旧是一片水气氤氲,呜咽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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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陶馆。
踏上那几块青砖碧瓦的一刻起,点点记忆好似那腐枝枯叶下的青石板,在河水的冲洗下,渐渐露出原来的模样。因为长久的不见原貌,反而现得过于清晰,倒是不真切起来。
西陶馆是父王赐给他的,名字也是父王亲自题的。
‘卓陶,以后这就是你的了。西方为白虎,日后你可是要保护我们吴国的啊!'他记得那天父王和他说话时的神采飞扬,漫天纷飞着雪白的柳絮,在阳光下旋转,跳跃,散发着温暖。他同样记得当年站在他身旁的墨桀,满头缎子般的乌丝,顺着少年的淡薄肩膀倾泄下来。发丝的阴影投在精致的脸上,掩盖了表情。墨色的发,霜色的絮,白到微青的肤色让他不禁觉得寒冷。听说北方的冬天会由天上飘下一种纯白的柳絮似的东西,好像姑苏的小雨,绵延不觉,是叫雪吧?他看着墨桀,忍不住想像站在漫天大雪中的他,孤寂,决绝。
两年之后,他看到了真正的雪。如同想像般美丽,比想像中更加凄凉。站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更让他想起那个曾经孤傲却温柔的少年,那个他曾经称为哥哥的美好少年。站在雪地里,靠者树干,他闭上眼睛,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只是他的恶梦中的幻影。当他睁开眼睛,眼前乌黑的树干上,几个血红的梅花骨朵儿已经准备怒放。耀眼的黑色和红色,又让他记起恶梦里的那座阴冷大殿,还有曾经属于父王的长袍拖过苍青色的殿堂,留下一道浓重、妖媚的红。
当他看到洁白的雪渐渐褪去,黑色和红色终于暴露在阳光之下,他低声告诉自己:原来雪是会化的,就像一切其他的美好事物。
过去的回忆也像雪花一般渐渐化开,剩下的,便是眼前的现在。
馆内的一草一木还像离开那天一样,安静的见证着花开花谢,日落月出。
物是人非,恐怕不过如此。
‘奴婢叩见北穆公公子。'悦耳的声音悠扬似古琴,熟悉的南方口音空灵柔韧,入了耳朵,淌进心里便化成了绕指柔。虽没有北方的嘹亮豪放,究竟是乡音,总是让人多几分喜爱。他微笑着,回过身,面前是一名素净的女子。窄肩,细腰。浑身尽是南方水乡姑娘的特征。
‘为何不抬起头?'他故意问到。以前每当见到女孩都故意问到这句话,因为每个女孩都定会现出一抹娇羞。他含笑静等着必定出现的情节。
‘奴婢怕污了公子的眼。'这个女孩出乎意料的反应让他微微一楞。虽然一言一语满是下人该有的谦卑称呼,可冷淡的语气里却满是清高和不屑。有趣的人啊。
‘你抬起头吧。'他坚持着。
女孩微微一楞,好像叹了口气,终于缓缓的抬起了头。
螓首蛾眉,楚腰蛴领,朱唇皓齿,杏脸桃腮,这等的国色,居然自称会污了人的眼?他静静地看着这位奇女子,说不出话。
‘敢问公子看够了没,奴婢尚有分内的事情要做。'一句下人的话,由她嘴里出来倒有几分像王宫贵族家的小姐,高高在上,不容侵犯。这样水般柔弱的脸却满是冰霜似的孤傲和尖刻,他在心底淡淡地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到,注意到她清冷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
‘子莼。'简单的两个字,清晰,美好。
‘哪个‘莼'呢?'
‘表茆之意的莼。'她回答的简洁,悦耳却毫无感情。好似被风拨弄的玉帘,在湿润的空气中,叮咚作响。
‘嗯,是个好名字。'他理平衣袖的褶皱,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睛。透彻的好像阳春三月的一汪清水,表面却附着着一层耐人寻味的孤寒,坚固得像北方高山上常年不化的冰雪,拒人与千里之外。
‘公子有事再唤我即可,奴婢先下去了。'繁长的衣摆是贵族的特权,身为下人的她,衣袖短得仓促,一个转身,青白的衣袖短暂地飞扬着。微微几寸的美好,他抓不住。僵在空中的手,轻缓地张开,年轻的手掌因为厚厚的茧子微微泛黄。五指之间,残留着抓不住的,她的特殊气息。掌心,细密的纹路纠缠不清,好似她的名字。莼,为水草,性纯而易生,种以浅深为候。僻静的姑苏水道中,常有这些纠结的水草,放眼望去,一片不断生长的绿色希望。
真是有趣的人儿啊!
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闭上眼睛,听远处传来的悠扬歌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二)
天气晴朗,水光潋滟。他又一次不自觉地笑着看水边涤衣的她。
西子莞纱曾使得水中鱼儿痴迷,现在她涤衣惹得他目不转睛。只是他如此饶有兴致是因为她的不凡。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慵懒的声音随着风送近他的耳朵里,避之不及。他收起了笑容,冷冷地反问道,‘不请自来也是大王的为客之道?'
他没有抬眼。由白玉杯被捻碎的声音,他可以想像黑色的君王恼羞成怒的样子。
‘你!'一声长叹,转而成了压抑的笑声,‘卓陶啊卓陶,你又何必如此呢?因为那个曾经被我们称为父王的男人?'颀长的身躯像是巨大的黑色影子,无声无息地靠近,妖媚的香味夹杂着危险的气息,扑鼻而来。‘看着我。'王者的语气,不容不从。
他斜斜地看着他,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哥哥。他们从小就截然不同。一个安静,一个好动,一个能文,一个善武。虽然墨桀年长于他,却总是走在他身后。两个人每次跟在父王身边,他也总是一袭醒目的白衣,而墨桀永远是浓重的玄色。
这么多年,依旧如此。黑色早已重重渲染了他,唯一不同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些游走于黑色上的红色纹理。黑红之间,编织的是鲜血和死亡堆砌的无上王位,和高高在上孤家寡人的悲寂。
这些细小的孤寂已随着岁月深深浅浅的刻在这张原本稚嫩青春的脸。细长的眉毛跋扈地扬着,下面一双墨玉似的眸子冰冷狠绝,女子一般精细的鼻子投下的浓重阴影下是两片血红的薄唇。再加上过于白皙到略微发青的皮肤,一切都显得太过阴柔,太过细腻。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不善武力,看似优柔的人会一夜之间变的嗜血、无情。
他安静的望着他,依稀记起这个残暴的男人曾经作为一名兄长,对他温柔无害地笑过。是什么时候起,他两人竟变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呢?
‘你看到没有。'他冷冷地说道,象牙一般洁白纤细的手苍白地摊开在他眼前。不断的,有鲜红的血由细密的伤口中涌出,汇结成颗颗红豆掉落在墨色的长袍上。毫无声息地融化在绝对的黑色中。‘你以为我的手上满是鲜血是因为我的丧心病狂,我的残暴虐政?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流血的原因不是别人,是你卓陶。'他压低嗓音,纤长且冰冷的手指沾着猩红的血,蛇一般的在他脸上划过,‘包括那个曾被称为父王的家伙。'
墨桀的脸与他的脸相隔不过几寸,富有节奏感的呼吸再他脸上留下阵阵另人战抖的寒冷。浓重强烈的上等龙涎香下,血腥味道此起彼伏。两者混合后的味道妖魅,诡异。
明明是不识兵器的人,身上的杀气与血腥居然盖过他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士。
一袭黑红相间的袍子,在他眼里,竟像是血液染成。
顺着近乎刺眼的红色纹路,他的目光又辗转回到那双吞噬一切的深黑色眼睛。像一口被遗弃的深井,忘记了过往的岁月,看不到黑色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是早已干涸的温情,还是暗流湍急的压抑情感。
瞳孔一张一弛之间,他恍惚看到了一丝软弱,一丝无奈。待到再细看,只有自己面具般没有感情的脸,在黑色的眸子里泛着虚幻的光。
直到子莼的尖叫声尖锐地打断,他转过神来,黑红交织的身影早已不在,只有强烈的气味挥之不去。
刚刚发生的种种,竟恍然如梦。
‘公子,你怎么满脸是血!!'子莼难得的惊慌失措让他看得饶有兴致。
‘不碍得,不是我的......'最后几个字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不是我的血,是他的血......
他看看青铜皿器中的几缕红色,忽然想到游走在自己周身的青色脉络以下的血液,其实与他是相似、相通的。这个突如其来的认识让他不知如何反应。
‘你们这些吴国人总是那么嗜血。'子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声音淡然。
他忽地笑了起来,‘是啊!和你们越国人正好相反呢。'
她的手微微一抖,声音里,极力压抑着不断上溢情感,‘你知道我是越国人?'
‘是啊,还知道你是因为亡国才被谴到这里做官婢呢。'
她很久没有出声,一味地试着擦去地上的一抹血迹。半晌,道:‘你们吴国人真无情,他杀了你父王,你却能继续做他的门下客。'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淡淡的笑容,仿佛她刚刚所说的于己无关,只是淡看手中杯里的茶叶欢快地打着转,‘你们越国人呢?亡国之痛啊,王公贵族中唯一幸存的公主居然能够在吴国的国境内苟且偷生。可真是够情深意重啊!'他的声音轻地仿佛姑苏初夏河边的细嫩柳枝,撩到人脸上,不痛不痒。‘而且,她的名字也叫子莼,是不是?'他放下杯子,满意地闻着幽幽茶香。
是缕夷。她一下子就识别出这种只有越国才有的罕见茶叶。
碧叶朱柄,表面似霜,烹茶后,茶汤金黄者为上品。
记忆中和家人一同辩茶、品茶的片段快速地在脑海中绽开,像缕夷本身,美好,珍贵。
透过沁人心脾的茶香,她嗅到另一种味道,乡愁。
‘这么上品的缕夷,品茗是若没有琴声,岂不没了意境?'他浅浅地叹惜着,‘子莼,你来奏琴吧。'
坐在许久不曾触碰过的古琴前,她能感觉到背后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到底知道多少关于她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琴弦被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通明透彻地好像越地林间的缕缕清泉,渲染得茶香越发清爽。
她微微咬唇,停了下来。
‘你难道不恨他?'她问道。
‘恨。和你对他的恨意,有过之而无不极。'回答清脆得虚伪。过于欢快的声音似乎在刻意隐藏着什么。
‘那为何不杀了他?我知道你擅长用剑,他在你面前,死路一条。'
‘杀他。'她眼前这个男子声音飘忽,仿佛在梦呓。年轻的脸上,明亮的笑容逐渐隐去,露出沉淀在底层的情感,几分无奈,几分自嘲,‘他到底是我的兄长......我下不了手啊。'
天空中几朵乌云悄然无息地开始聚结,一场苍白的雨,又要落下。
华灯初上,夜上浓妆。黑夜中的吴王寝宫,黑红交错间,显得妖媚诡惑。
一名身材姣好的佳丽在过于艳丽的乐曲中忘情地舞着,柔软的腰肢像那姑苏的河水,蜿蜒九转。
一曲终了,乐师们纷纷退下,最后只剩那名佳丽独自站在寝宫中央。雪白的酥胸不知是因为方才剧烈的舞动还是过于惶恐,毫无节奏地上下浮动着。
她低着头,目光始终不敢落在不远处奢华床榻上的男人。
那是吴王,世人皆知的强者,也是天下最无情的暴君。
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此刻好似一只灵猫,黑色的无害外表反让人不安。
‘过来。'两个忽然发出的音节苍白的让她怀疑它们的真实性。略微楞了一下,赶忙拾步向前走去。脚踝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在诺大的玄色空间里,格外的突兀刺耳。
当她看到被朱色纹理细细描绘过的乌色大床,她停住了。乌青的石板地将寒冷由赤裸的双足,传向四肢。宽大的墨色衣袖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干净细长指尖冰冷得像冬日的姑苏河水,极慢地划过她身体的一寸寸曲线。她寒冷得忍不住想要战抖,却因为恐惧忘了这最本能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纤细的手慢慢放下,弥留下一股浓重的甜腥香气,极尽奢靡。好似一朵妖冶的花朵在绽放与衰败一瞬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