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又是毫无感情的两个字。她遵命,终于正视了这个传说中残暴的君王。
一时之间,她不知应当如何反应。眼前的男子,没有想像中的强壮、跋扈。精细雕刻描绘的乌木床塌上,他苍白的近乎透明。床榻看起来更像是一口过于巨大的棺柩,这个阴柔妖媚的男子就冰冷地静躺着,爱莫能助地看沧海桑田、人世变换。
这真的就是让人们谈虎色变的吴王?她禁不住想。
那年轻脸上,眼角略带伤感的细纹怎可能属于一个如此冷血的暴君?!
下一刻,她的眼睛就对上了冰冷彻骨的王的深黑色眸子,她赶忙低头。
‘为何不肯看寡人的眼睛。'冰冷的语气让这句话听起来更像一个命令,她的嗓子发酸,好像再也发不出声音。她挣扎着回答:‘奴......奴婢不敢。'
‘现在寡人要你看,你抬头。'听到她的回答,他反倒想让她看。眼前这个如同任何一个舞姬一般美好的让他厌烦的女孩抬起了头。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婀娜的身姿,姣好的面貌,一切都是如此的千篇一律。唯有那一双眼睛。透彻,通明,浅浅的褐色映着跳动的烛火。那种无邪的神态让他想起一个人。
‘告诉寡人,你看到了什么?'他忍不住陷了进去,陷入了那双相似的眼睛,忘乎所以地询问。
‘奴婢......奴婢看到了墨玉似的眸子。'
‘嗯。'他鼓励她继续讲下去。f
‘奴婢看到了一双犀利的眼睛,那是只属于王者的......'她顿了顿,‘一个孤寂的王者......'
烛火忽然跳动了一下,他眼中一汪玄色的瞳孔忽地放大。
仿佛经过了千年,他嘶哑地说:‘寡人今日倦了,不需要侍寝,你下去吧。'
‘是。'那名女孩有些仓皇地退了下去,阵阵铃声在黯淡灯光中不绝于耳。‘叮咚--叮咚--'一声又一声,被深夜的寂静不断放大,好像响彻姑苏的丧钟。
他在玄床红帐间茫然地坐着,像只脱线的偶人,黑色的眸子精致却毫无生机。
良久,他唤了禁卫:‘刚刚那个舞姬,杀。'尖锐的字让夜显得更加肃杀。他又加了一句,‘把她的双眼剜下来。'
又是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闭上眼,记起那名舞姬的名字:琥珀。人如其名,琥珀色的眼睛。也同样琥珀似的人儿,毫无遮拦。
若是那个人也如此该多好。他黯然地长长一叹。
黑夜变得越发孤寂。
天亮之后,又有谁会在乎曾经有一名叫琥珀的舞姬没了性命。
又有谁会知道阴冷的黑色王者曾经如此无奈的叹息......
(三)
‘想要北上取楚,表面看简单,但是毕竟楚国多山峦丘壑,我军断然不可轻敌。'他顿了顿,目光犀利,‘这一仗,打的不是武力,而是战略。'他停下,看着那个黑色的王者侧着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浏览那张泛黄的地图。他依旧想不透,被放逐到极北之地九年之久,忽然之间将自己召回,究竟是为何?
是为了自己的战场经验?不。北方的战场是一马平川,他是聪明人,再不晓兵法,也该知道在有天壤之别的战场上积累的经验,无论多少也是无用武之地。何况,这江南之地,战场是在人心。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暗地的密谋、暗攻在轻柔荡漾的水波中不为人知地暗流湍急。而这种战场上,他才是胜者。
他缓身站起,青黑色的长袍像暮色中的姑苏暗水,静谧地泛着乌哑的光。他抬起手,牵起一阵涟漪。
卓陶静静地看着他。空气中浓郁香气将肃杀的大殿渲染的出奇的平静。
他伸出手,纤细的指尖在朱漆酒觞里浅浅地一点,然后极缓地在地图上描画着。指尖抚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水渍。透过暗黄的图纸,露出妖媚的红色。像鲜血一般的红。
他的手,太过苍白,太过细柔。卓陶想到,那不该是沾满血腥的一双手。‘卓陶啊,'熟悉的暗哑声音忽然想起,卓陶稍稍一愣,回过神,才留意到他已经坐下。此刻,一双眸子微含笑意地看着那张地图,‘你看这样如何?'
卓陶才注意到他勾画过的地图:除了已经攻破的越国之外,大半楚国还有韩国也在红线之内。卓陶张着嘴,一时惊讶于那红色线条勾勒出的庞大野心。
‘明白为何要攻下楚国和韩国吗?'
‘不明白。'卓陶看着他轻挑的唇角,摇头。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眼前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王。
‘不明白吗......'他幽幽一叹,‘楚南尧川的梨子,韩东韶鼓的枣子,不是你以前最爱吃的吗?'他转向他,一双细长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同样的一双玄色眸子,同样的柔软宠溺眼光......
九年以前的岁月里,那些散落在记忆中的琐碎小事都因为这一双带笑的深黑色眼睛渐渐从心底搅起来,虚幻地浮在一汪眼波表面。一荡一漾,涟漪不绝。
一时,他有些晕眩。
‘哥......'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那个被遗忘多年的字卡在喉咙,如骨鲠在喉。突如其来的痛,让他想哭。
墨桀挥手:‘你先下去吧。'
乌青大殿中,衣履拂过石板的声音慌忙、仓促,渐渐远去。
墨桀的眼神依旧胶着在那个已消失的身影。
他细细地品味着方才他的反应:那张简洁年轻的毫无表情的脸上一瞬间流露出的惊异,那双琥珀般清澈双眼中骤然放大瞳孔,那棱角分明的唇忽然微微抿起的弧度......
就是这些不经意的小细节,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稚弱的他。阳光下,耀眼的纯白锦服下的那具小小的身体曾经毫无间隙地靠在他身上,脸上清醇的笑容让他忘记了身处在阴冷刺骨的冬天,玉佩珊珊的声音毫无顾虑地轻快响着......
曾几何时,那个小童变成大殿里故意隐去表情、情感的青年,遥远的好似一个陌生人。
他望了望空旷的大殿,又盯着那个曾经亲密无间的青年刚刚坐过的地方,他忽然想大笑:到头来,原来果然不过‘孤家寡人'四个字啊!
他站起身,猛地将一觞美酒泼洒在地图之上。佳酿滴滴答答地混着墨渍落在地上,溅落在他的黑袍上,使得黑色越发浓郁。
他看着血染似的地图,想到:若是得了天下,你还能去哪里呢?
朱玄二色交织的大殿里,突来的风在门窗间肆意地冲撞着。远处黑暗中,隐约穿出呜呜咽咽的歌声。
诡异的似哭似笑,不知悲喜,纠缠不清。
‘子莼,'卓陶忽地坐起,低声地唤着,‘你可听到了?'
她摇摇头。窗外湿润的空气中,只有几丝风声。
‘你仔细听,风中有歌声。'他闭着眼,专注地聆听着,压抑的声音在尾音有些许颤抖。他的手略显神经质地静止在空中,仿佛在等待着捕捉什么。
她也闭上眼,看明媚的光透过重重纱帘再穿过眼睑,最后散落在瞳孔里,斑斑点点地跳跃。柔软的光线中,穿插着微薄的声响,遥远的好像来自彼岸,顺着蔓延整个姑苏的水道,一起一浮地飘荡着。
‘是歌声。因听者心情而变幻的歌。是越地的歌谣。'眼睑下,水气漫漫。过多的湿润浸染了她的声音,轻地化入远去的风中,融入水里。
贯穿吴国的姑苏河道的发源本是越国的漓溪。自溪水由泉口涌出的一刻,便是上等缕夷细细煮过后的淡淡琥珀色,送入口中,亦是明亮甘苦的茶香。年复一年,许多越人都在溪中汲水,祖祖辈辈,因这甘美溪水滋润的越人大都有着同样清澈明丽的眸子和嗓音。漓溪两岸的怀春少女,都趁着这短短的取水片刻,将心地最柔软酸甜的情愫悠然地唱出来,附在落英缤纷以上,极小心地飘洒在溪水中,向更繁华的下游荡漾而去。那是有阵阵回应歌声传来的方向。
繁花点缀透明的晨曦中唱出的歌谣,待到艳丽的浆果轻轻落下淡淡染红了溪水中的天空时,同样的歌声会回荡在被茜纱红装扮的漓溪。这次的歌声少了生涩,多了几分甜蜜和亲密。不久之后,柔软的歌声又会再度想起,这歌声柔地像那潺潺的溪流。正是这歌声,将像漓溪一般缓慢却轻快地流过每个越国人的生命。
就像她。从小依在母后的怀里,好像被最柔软的丝绸小心地裹着。每一个感官被丝丝茶香和阵阵歌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撩着。昏昏欲睡,却又舍不得就这样离开这个比梦境还虚幻的情境。
一只微暖的手拂过了她的脸,手拂过的地方湿润的,风吹过,显得清冷。
她睁开眼,一双清亮的褐色眸子有些焦虑的往着她。氤氲水汽中,他的脸显得蒙胧。
‘子莼......'他拂了拂她的脸。
她没有做声,眼神毫无聚焦地望着遥远以外的地方。半晌,她张了张嘴,毫无生气的字句断断续续地倾泻而出。‘原来......那是爱慕的歌,后来,即便唱了,也不会有回应的歌谣......恋歌渐渐成了牵肠挂肚的思念......破城后,歌声没了,和漓溪一起,干涸在记忆里......没了源头的水,到了姑苏,便是死水......绝望的暗水......古旧的歌成了呼唤彼岸幽灵的歌......'她的眼神慢慢收回来,最后聚在面前那张年轻的脸上。她眼中的哀凄像是了无生机的死水,宁静的让人心寒。这种寒冷最后聚结成两个字,狠狠地刺进听者的心里:‘离歌。'
她又闭上眼,嘴唇轻轻地张合,在刺人的阳光里没由来地泛起一层冰冷的寒气,像是灰飞烟灭后的尘埃融化在空气里。原本潮湿的空气忽然变得干燥,那反反复复在姑苏漂浮的歌声在稀薄的空气中,像是穿过了千年的岁月,穿了出来。
他听不懂究竟她唱的是什么,只是感觉那些陌生的越国词句鬼魅般的缭绕不绝。每一个抑扬顿挫都变成了细小尖锐的钩子,深深浅浅地扎进他的心里,微小不足以致命,却让人痛得彻骨铭心。
他也阖上眼睛,看到的是北方静静落下的初雪。干净,美好,却又孤寂得让人想哭。
他又想起雪地中那个想像中的黑色身影了......
(四)
他俯首看着怀里的女子,浅褐色的发丝纠缠在他的指间。
片刻前,这个看似坚强冷漠的女子再他面前轻轻地哼着那首‘离歌',情感像是一泓清水,由着漓溪,和着漫天阴冷的雨水最终聚结在姑苏。平日里寂静地让人遗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一时突如其来的猛然的上涨,积蓄已久的浓重心绪毫无遮拦地直接涌入的每一个细微角落。
那泓清水溢满了心底,从眼眶里溢出。
长久不曾敞开的心中幽幽地回应着那强烈情感,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响,他终于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默许了她抑制不住的最终决堤。
细细想来,她终究是一介女子,一夜之间的家破人亡,连自己的国家都不复存在...她果然似她的名字一般,只是一株水草,随已是无根飘零,却依旧要故作坚强的仰着头,孤傲地活着。
潮起潮落,他们二人都不过是这乱世中的一株浮萍。
君子之交淡入水。
一汪由漓溪淌到姑苏的水,怀拥了他俩。
不因情所系,是为知己。
她是他的知己。
‘公子,'她声音细小,轻的像初春的第一场雨,‘你......你从未告诉过我......你和他到底是......'她的话在潮湿的空气中隐去。句末的尾音微微地波动着,搅得他心地无法平静。
他和他。墨桀和卓陶,两个曾经镌刻在斑驳竹简上的名字。一个为王子,另一个贵为储君。
他记得年幼时翻看父王烘漆木几上的那些由只零破碎的竹片串起的书简,细稚的指尖划过流水般的繁复镌刻。他识得那些线条拼凑出的字,却不晓得那几个字就这样了了地断定了他们日后的命运。依稀记得母后喜形于色地搂着他,一遍遍地说:‘是你的,都是你的,天下都是你的。'
艳丽桃红渲染的房间里,最受吴王宠爱的母子俩微微笑着,只是他的微笑是因为他的兄长:如果连天下都是我的,墨桀哥哥也永远会在我身边吧......
姑苏河边,残阳西下,那个青丝如墨的美好少年温文尔雅的笑着。他笑着跑过去:哥,母后说我拥有这个天下,这下谁也不能欺负你了!你这辈子就在我身边吧!
那个儒雅的少年低下头,气若游丝地说:那就好,你好,就足够了......
哥,你怎么了?他伸出手,想要握紧他的双手。指尖触到的那一刻,他感觉到那名少年比刺骨河水更让人寒心的手,在他的指尖下,不住地颤抖,接着快速地下意识地从他手中快速抽离。
哥,你究竟是怎么了?他不住地问。r
那名少年把脸埋得更深了,发丝掩去了表情。然而青丝墨服之间的皮肤上,他看到了比寒霜更加刺眼的苍白。
你好,就足够了......淡淡的一句话,再一次被风碾散,随着残花的余香消逝在风里,却浓浓地熏染了记忆,旋绕不觉,荡气回肠。
手背上渐渐失去温度的水珠,不知道是谁的泪......
他抬起头,又是一场雨的降临......
这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连十六天,最后一天的破晓时分,他离开了这座城,离开了了吴国,被远远地放逐到北方边境。
前一天晚上,那名少年穿着父王的华服长袍,身后长长的衣摆在大殿上留下妖冶得让人畏惧的红。
那个少年就这样坐在高高的殿上,许久的死静之后终于吐出一句话:你走吧......
当时说的时候,是命令,是欣喜,还是无奈?
他无从得知。e
再皎洁的月,也不曾照亮过漆黑的殿。那是王的大殿。深黑朱红的王。一个不曾被人看透的王。
不曾......
直到如今,他也不曾......
她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眉头上的碎发:‘公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一些琐碎的陈年旧事罢了。'他唇角牵强地勾了勾,两瓣唇间,溢出的是清醇微苦的字句。
她张开嘴,欲言又止,眼神渐渐恢复平日的淡定。
‘你陪我出去转转吧。'他闭上眼,将明丽的光照阻挡在他的眸子之外,也将呼之欲出的感情禁锢在眼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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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他站在桥头,俯首低看着桥下水塘中采蘩的少女,歌声忽高忽低,都在着那像水波荡漾中此起彼伏。轻盈的衣摆在青白交错的萍蘩间飞扬。
采蘩。每每宫中举行盛大典礼前必不可少的环节。
初春三月,天气清爽。举国上下尚未而笄的少女都结伴乘着一叶轻舟,顺着曲折的河浅浅吟歌采蘩,然后极小心地编出繁复发辫。螓首娥眉,乌丝霜花,姑苏的美就在华灯初上时悄然无息地流露出来。
那时,他们不过总角之年,发式装扮与女童几乎无异。自己总是爱跟着墨桀偷偷溜出宫外,故意无闻于他的担心呼唤,把大半个身子探在船外,然后灵巧地采摘那几株最清丽的萍蘩,继而拢过他那一头绸缎似的深黑色发丝,浅笑着细细编着。他也不抗拒,只是脸颊微红地轻声浅叹。两分欣喜,三分娇羞,五分妩媚。细长的眸子浅浅地泛着流光溢彩的斑斓。萍蘩的悠远香气在他脸上的细腻曲线上浸透,蔓延。即便是现在回想来,自己仍会有些发呆,有些惊异。发呆与他的妖媚,惊异于他现在的改变。
他走下桥,信手拈来几只生机盎然的萍蘩,把子莼叫了过来,将那些萍蘩在头发上摆弄。最后放下了手,只将花摊在她的眼前:‘这给你,还是你自己弄得好。'
她接过花,像是拾起了一个易碎的珍宝,格外小心。透过萍蘩最末端细微的轻颤,他能看到她的手的微抖。几滴水珠颤巍巍地落在地上,将青黑色的石板渲染出一抹浓重的玄色。
余光中,他看到自己略微泛青的指尖,他意识到自己刚刚采的不是萍蘩,而是蓿芡,一种与萍蘩极为相似却有毒的植物。他将手指搭在鼻下,浅浅一嗅,同样的植被的青翠清馨,但与萍蘩不同,味道更加压抑,更加浓重。
好似吴王大殿里,那个人身上挥之不去的甜腥香气,有什么东西,在那浓郁的香气下,怂恿着。
‘现在正是采茶的季节呢。'子莼忽然没由来地说了一句。仰着头,阳光洒下来,浅色的瞳子在光影交错下闪着光。眼睛里满是向往。一瞬间,忽然暗了下来,冰冷地望着他身后的一点。他转身望去,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一身银灰色的官袍在阳光下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