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陶公子,大王有请。'那名男子简短地开口,声音嘶哑得有些刺耳。
他眉头轻微地皱起,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回头,说:‘采过茶,到吴王大殿找我。'然后跟着那明男子渐渐走远。
她表情木讷地走进茶田,由精致的荷包里取出两片皓青色的薄玉夹在手指间,一划,一提,将那茶树上依旧抽丝拔芽的几片嫩绿采了下来。她胡乱地想着:再有生机的绿色,瞬时也变的黯淡。从叶子离了树枝那一刻起,再是葱郁鲜艳也没有了继续生存的可能。她,也不过是那片暂时苟活的叶子罢了。
那一首采蘩远远地响起,原有的调子被风吹得散乱,等传到茶田时,又变成了呜咽似的声响。
(五)
青色的石板在姑苏城里无限地蔓延着,既连接着整个王城也将王城细密地分成了微小的部分。经纬纵横间,姑苏俨然是一个棋盘,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方寸中小心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那至高无上的王,就冷淡孤远地望着棋盘中的棋子,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他记得八岁那年,父王带着他和墨桀站在河岸上,指着不远的对岸上被押治的殷将军一家几十人,举重若轻地说,看,这就是忤逆寡人的下场!你们二人中终究是有一人要继承王位的,现在都要给寡人看好了,想当王者,就需要心狠。不顺、不从、不忠,皆是死罪。
几声闷响,人头落地。那个几天前还被父王亲昵地称为‘爱卿'的人和他的家眷瞬时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首。身下黑红一片,醒目残忍得像父王的长袍。
刀起刀落,利落干脆地让他毛骨悚然。e
冲鼻的血腥味蔓延开来,他忍不住想要作呕。他看看身边站着的墨桀,淡薄的身躯依旧直直地站着,但是毫无血色的脸上已是泪流满面。被死死咬住的嘴唇渗出几丝血。
那天回去之后,墨桀大病了一场。
曾经,那个嗜血残忍的王对鲜血和死亡是那么恐惧。
曾经,同样的美好少年曾经满身是血地提着父王的头颅在他身边走过。
待卓陶抬头,才发现着条蜿蜒的路并不是去王宫的路:‘这是去哪里?'
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中年男子忽然停住,转身看着他,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没有太多感情地说:‘我是晁铄,你应该不认识我吧。我的妹妹晁楚,你或许见过,大概也记不清了吧,毕竟那时你还太小......'这个叫晁铄的男人脸上渐渐被回忆和悲痛渲染,仿佛承受不住似的,身子竟有些微微摇晃。
‘你不是墨桀派来的吧,你引我出来要做什么。'他问到,平淡的语气一如面具般让人难以捉摸的表情。
晁铄浅浅地叹了一声,仰头看看眼前的颀长青年,默默站在原地,沉静地看着,年轻的脸上因隐形的沧桑磨灭了该有的情感。
‘卓陶公子不愧是聪明人,既是如此,我就直说了。二十一年前,越国曾经侵战过吴国,当时军临城下,眼睁着就要破城,当时的吴王梦轲不得已把自己的两个宠妃带着十七座城献给了越王才得以保住吴国。这两个宠妃被送到越国之后,虽是以妃子的身份过去的,但毕竟是败下阵来的敌国君王的宠姬,到了那里只有强颜欢笑肆意由着越王蹂躏的结果。两个妃子在那里为敌国的王作了一年的暖床工具,终于被放了回来,只是没想到的是当年送走了两个妃子,活着回来的却只有一个......'他停了下来,忽然嘶哑着嗓子笑了起来,笑声像幽魂尖叫般让人不寒而栗。他又转向卓陶,接着一字一句的说道:‘还有两个不足满月的男孩,一个是正统吴王后嗣,另一个......是个越国的杂种。梦轲就那样死了,哼,也算是死有余辜。'
晁铄死死地盯着卓陶的眼睛,乌墨色的眼睛像是两把墨玉尖刀狠狠地剜进他的眼睛,刺伤着心底的某个角落。莫名的不详感觉像诡异的鲜血不断的涌出、上溢。他觉得自己像是将溺死的人,喘不上气。
‘我为何要相信你?'他故作淡定地问,不过是将死之人作的无谓挣扎。
‘你又何必信我?'晁铄反问了一句,布满细纹的狭长眼角狡黠地斜挑着,‘不过你不会不信你的哥哥吧。'
哥哥两个字因为被粗哑的声音强调过,格外刺耳。他有些晕眩。
‘我回去了。'声音轻的很快就消逝在忽然变得冰冷的空气中。
支离破碎的石板路上,他像是失魂般的走着。冷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狠狠地冲刷着一切,直到那些污秽的雨水汇入不断翻滚的乌色姑苏河道,起起伏伏的鬼魅阴影下隐藏的是什么样的血腥和秘密。
他不知道,却也说不清楚是否想要知道。
姑苏的大雨说来就来,子莼弓着身子低着头慌忙地跑进大殿檐下。摸摸胸口,好在没被雨淋到。她拂去脸上的雨水,理理衣衫正要向殿中走去,抬头一瞬,猛然发现空旷的大殿里并没有卓陶的身影。
赤衣玄袍的男子静静地端坐在大殿正中,怀里的乌漆缕金香炉淡淡地燃着,整个人笼了层淡薄的烟雾,越发显得不真切。‘怎么是你来了?'那男子淡定地问,声音也似那浮烟般飘渺。极致庸懒的嗓音在她听起来却格外无情暴戾。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样的一个阴柔男子,曾经用同样风清云淡的口吻,一句话,灭了她的国。
‘过来。'他低着头,过分细致的的手指在熏陶茶具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她攥着衣角的手不由地紧了紧。‘为什么不向寡人施礼。'他忽地抬头,尖锐的眼角上扬着。未等到她回答,他已经又低下头,‘算了。把茶拿过来,不然又不新鲜了。'
他知道她和卓陶去采茶的事。她的手又紧了些,想要转身离开的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直到按照茶礼的规矩端坐在他面前,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手覆在胸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竟浅浅地笑了:‘到底是越国的采茶规矩,玉女采茶,鲜茶叶贴身放在内衣荷包里为了封住茶的醇香。越国公主--子莼,没错吧。'
公主,这个曾经烙在她身上的空虚头衔,多年前就随着越国灭亡而荡然无存。在此刻,又一次被重新烙上,忽然间的痛心彻骨,让她蹙起了眉。
眼前的男子明明是单薄至柔极阴的人,一举一动却让她觉得被紧紧地缚着,喘不过气。
一切都逃不过这双玄色的眸子,这个深黑色的王。
‘拿出来。'冰冷的一句话,一只朱砂漆碗搁在了她面前。
她咬咬唇,解开了衣缘,取出一个做工细致的烟紫色荷包将茶叶倒了出来。
挑,摇,烘,捻,舒。
品水,烧水,烫壶,放茶,置壶,暖杯,上茶。
她有些许麻木地遵循着品茗的步骤,这些从小她的母后教给她的步骤。
三月三,冒茶尖,缕夷叶,漓溪水,浅酌汤,深品香......
烂熟于心的歌谣还在耳边回荡,只是那时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早已是黄土一冢。讽刺的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她面前坐着,品着她奉的茶。
‘不愧是封为越国怡茗君的子莼啊,茶汤风味果然不同。'他扬起了头,发丝纷纷向后散开,露出一截光洁细柔的颈子,微微突起的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不过,微苦就是了。'他取了另一只杯子,把茶吐了出去,‘卓陶喝不得苦茶的。'
六分新茶,二分陈茶,剩余的二分是颜色发黄的枯花。
‘最后的是深山里最初开的梅花浸在尧川梨蜜里晒干的,他从小就喜欢那个味道。'他满不在意地轻描淡写,手中的陶皿摇了摇,然后小心地将茶叶封进了一只细黑陶罐,再三检查、端详,最后交给了她,‘回去用天亮前的霜雨露水给他弄就好。'他又端起了她煎的茶,抿了一口,阖上眼,仰起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这般苦涩的茶留给我这孤家寡人好了。'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些可怜他。但是,如果这点孤寂就是弥补整个越国的国殇,这些远不够。手指触到那两片冰冷的薄玉时,手已经不受控制般的狠狠向那细腻的颈子划去。
他忽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向一侧微倾,她扑了空,扬在空中的手中两片刀刃般锋利的玉片却还是伤了他。
‘你这是做什么!'黑色的瞳孔急促地收缩着,玄色阴影中是摄人的狠绝。他紧皱着眉,眉头那处微小的伤口流出了妖冶的血。似是朱砂点过的眉心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凄楚柔媚。
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斜睨着他,似哭非笑地嘶喊:‘我做什么?不过是给我族人报仇罢了!吴国大军攻城半年,屠城却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你现在问我做什么,我倒想问你到底是长了什么样的狼心狗肺,居然能够狠心灭了整个国!!也罢,你这种连亲生父亲也能弑,至亲弟弟也能置之于不顾谴放到极北任他自生自灭的人什么事又......'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将她未出口的字句击得粉碎,半天他才有些许颤抖地吐出几个字:‘滚......'
她僵直地坐在地上,许久才缓过神来,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决绝地离去。
他被对着门,呆呆地望着那双手。
当年做的决定果真害了卓陶吗?
那日那双琥珀似的眸子中流露出的表情始终印在他的脑海里。迷惑,不解,憎恶......无论是什么,从那一天起,或许他们间就有了那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纱帐扬起的声音,在他听来,却像是裂痕不断的放大的撕裂声。
他怔怔地望着,最后,气若游丝地一声长叹:‘你进来吧......'
风起,纱帐被霍然掀起。
一身青色华服长袍被雨水浸得发灰,水珠像脱了线似的不断落在地上,重重叠叠的声响突兀地回荡在大殿里。纠结的发丝贴在微微冻得发青的脸上,不见了往常面具般的冰冷,只有一双浅色的眸子里混着看不透的情感,直直地望着他。
有些心痛。他又皱起了眉,语气却依旧冰冷:‘你来作什么。'
卓陶低下头去,看着脚下的水渍渐渐蔓延开,好像那日父王身下的深色血液。半晌,才开口:‘晁铄已经告诉我二十一年前吴国妃子的事了......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看到墨桀的眼霍然睁大,然后又黯淡下去,然后细薄的唇边扯起一丝讥笑:‘卓陶,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公子。这算什么?命令我?还是要挟我?'
虽是讥笑,在他看来却是无奈。b
‘我没忘记我的身份,怕是你早就忘记了!我是你的弟弟卓陶啊!'他蹲下,扳住墨桀的肩。手下的单薄躯体,忽地一紧。‘哥......'
这样的一声有多久没听到了?墨桀冷声,道:‘既然晁铄已经告诉你了,还管我叫哥作什么?'
‘我不信。'他决然地重复,‘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深深地望着他,固执的目光直入心底。
墨桀从那双透彻的眸子里,看到了以前。
墨桀王子生为男子,而面相阴柔妖媚,为大凶。
这样的一句话断定了父王对自己从小的厌恶,虽然多年后,他知道了真正的,亦更残忍的原因。但因为父王的厌恶和母妃的早逝,他在宫中不过是任人践踏的孤儿。却是卓陶,吴国上下的宠儿,每日伴他左右。或谈笑、或游玩,总不离身旁。即使他才是哥哥,每每他被欺负或被父王惩罚时,卓陶也总是挡在自己前面。天下诺大,只有卓陶真的与他亲密无间。
要告诉他真相吗?
他不知道。九年的光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个问题。
他站起来,从大殿一侧的暗格里取出一把剑。剑出鞘,没有怜悯,只有岁月积累的血腥泛着寒冷的光。‘杀了我,'他冷冷地说,‘你不是一直想报仇报仇吗?'握着剑的手承受不住重量,有些颤抖的伸在空中。
‘啪!'卓陶打掉了手中的剑,一个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近乎央求的口吻,道:‘哥,我只想知道真相,不管真相是什么样的。'
他的眉头因为惊异豁然松开,血珠从眉心的伤口溢出,顺着鼻梁,斜斜地划过眼下,像是滴血泪。
他幽幽一叹,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六)
吴越两地向来多战乱。二十一年前,越王季阊率军攻打吴国。吴国随有精军良驹却没料到越国会暗袭。不出十日,吴国大军节节败退,直到越国大军兵临城下,堵住了如姑苏河道的水。吴国死守半月,终于求降。为了羞辱吴国,除了小半吴国疆土之外,越王季阊要求把吴王梦轲的两名宠妃接到越国王宫,以示两国‘交好'。被送去的是楚姬和芫姬。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有的喜,梦轲知道后才加快了反攻越国的动作。结果呢......日思夜盼的两个妃子一个已经死在了路上。死的那个,就是楚姬,就是晁铄的妹妹,我的母妃。'深黑色的男子低着眼,语气云淡风轻,‘死因说是难产,因为生我这个吴国的耻辱、越国的杂种而死......你信吗?反正我不信。'他眼神有些散乱,并没有看卓陶,自顾自地浅浅一笑:‘芫姬啊,就是你的母妃,那个后来被称为王后的女人,告诉梦轲她自己守身如玉地等了他一年。而我的母妃生性放荡,为了荣华富贵,和越王日日笙歌、夜夜合欢,我就是那个孽种。'他顿了顿,问道,‘你知道我为何非要攻下越国吗?就是为了要弄清事情的真相。你猜越国后宫志是怎么记载的?和芫姬说的刚好相反!母妃从到越国到最后被接回来,咬舌很多次,甚至还一度被押置在水牢里。结果呢?芫姬简单的两句话,那个混蛋吴王居然信了去!'他两片薄薄的嘴唇轻微上扬,笑容妩媚而凄美,卓陶看着有种寒冷的感觉。他忽然笑了起来:‘若是母妃还在的话,恐怕也是要气死过去吧。'
他笑的爽朗,笑的没心没肺,而那表面下是何等剜心刺骨的悲痛、仇恨,卓陶只是稍稍一想,便觉得心痛。而这些多年来由他承受的冷眼和欺辱,原本应该在自己身上。
‘起初晁铄告诉我,我还不信。结果,那日吴王梦轲醉酒,听了他说,我才明白的。话说回来,还要谢谢我们的母后啊。'他哼了一声,笑声清冷:‘有一日,她找我,说君主喜怒无常,现在父王对你的宠爱,不代表日后依旧如此,只有我才能够保证你日后的幸福。听她说我的长相与我母妃有八分神似,而我能做的就是接近梦轲然后......'他忽然停了下来,一双墨玉似的眼睛只剩下空洞。良久,浅浅一笑,笑容像是支离破碎的花,美丽而残忍,‘谁想得到高高在上的吴王会作出这等苟且之事。可笑的是,我若没有同意她,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吧......'他的声音渐渐融化在空旷大殿的浓郁香气里,然而绕梁不绝的,是那些扎根于回忆中的往事。
曾经,十二岁的他穿着过于宽大的舞姬衣裳,精致的脸上敷着艳丽妆容,缓缓地走过冰冷而漫长的大殿石阶。面对着眼前那个被称为父王、近乎是神一般的男人无力抗拒。
他在颤抖,但没人看见,因为繁重的服饰束缚得他动弹不得。g
他很恐慌,但没人知道,因为面具似的浓妆隐去了他真正的表情。
白天他是吴国王子墨桀,而晚上他只是吴国王室的一个孽种、吴王寻欢的众多娈童之一。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直到那天吴王酩酊大醉,一只手在他身上游走的同时,将那不为人知的秘密随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喷洒而出:楚姬啊,你还果真是放荡啊,越国短短一年竟成这般。起初寡人并不全信芫姬的,可你看看,连你和季阊生的杂种都像你一般妖媚淫荡,你要寡人如何不信啊?
那一夜,他像死尸一般任他凌辱。没有喊叫,没有泪水,死一般的平静。直到那个男人睡去,他从床上爬起,在黑暗中穿上那身吴国至高无上的王才配得上的玄朱二色长袍。然后摸到那把冰冷的剑,借着剑身在月色中反着凌厉的光,像鬼魅般狠狠地刺下去。血流了一地,站在暗红色的血池里,他觉得自己像那滩血水一样,疾速地变得冰冷、黑暗。
待他见到卓陶的一刻,他知道自己虽是高高在上的王,可是身上的血腥和污秽已经无法承受眼前清澈少年的一声‘哥'。
你走吧......
去远离他的北方。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结局。
纵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决定。